她趴在他身上,很累、卻很滿足。
他們的喘息漸平,她卻舍不得閉上眼楮。
「你忙完了嗎?什麼時候搬回來,沒有你,我晚上睡不好。」
她正在撒嬌呢,這是她兩輩子以來從沒做過的事,帶著淡淡的笑,她終于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女生喜歡當小女人。
因為,能夠賴著一個男人的感覺,還真是超級棒。
他環住她的腰,心一凝,半晌才發出聲音。
「阿觀,有件事我花了很多天思考。」
「很難的事嗎?」居然要讓城府比誰都深的靖王爺,花很多天思考?
「對,非常難。」
她貼靠在他的胸口,不曉得他現在的表情有多麼為難。
「想出來要怎麼做了嗎?」微微一笑,穆韌終于要說了,早就講過的吧,別胡思亂想攪亂自己的情緒,應該耐心等待,等他親自來對她說明。
夫妻之間,最重要的不就是互信?
「是。」不自覺地,他緊起雙臂,箍得她有點痛。
她抬起臉,莫名地看他一眼。
「你已經做出決定,打算告訴我了,對不?」
「對。」
他沒有低頭,她只能看見他的下巴。
「這和你這幾天不肯進清風苑有關系嗎?」
「有。」
阿觀點點頭,俏皮說道︰「你講吧,我會認真听,保證不睡著。」
她沒什麼好怕的,只要他愛她,便是天塌下來,她也會陪他一起撐過,二十一世紀的女人可是和這時代的弱雞女不同。
「記不記得我提過的何宛心?」
她想也不想一串話就吐出來,「何御史的女兒,你的青梅竹馬,因為你襲爵位,大夫人憤而進宮找皇貴妃,後來何御史被參,貪污罪證一一舉列,何家十六歲以上男子判斬立決,十六歲以下的男子流放,而所有女子均被發配為奴、為官妓。
「大夫人搶先一步買下何宛心,送入青樓逼良為妓,而你找到宛心時,她已是黃土一杯,魂魄離散。雖然何御史貪瀆屬實,但他的事情被翻出來與你月兌不了關系,你對她始終于心有愧,始終認為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阿觀沒想過自己會把他的話記得嫻熟,所以啊,奉勸天底下男人,千萬別在女朋友面前提前女友,別在妻子面前提前妻,因為她們即便知道記恨不對,卻沒辦法逼自己不去記憶。
而阿觀,最終還是沒膽敢把那句「大概沒有人會相信,我會為一個女人而與朝廷勢力為敵」說出來。
因為她知道他會,會為何宛心與朝廷勢力為敵。
他挑這時候提起何宛心,是因那個難解問題與何宛心有關?是何宛心嗎?是她的姐妹?是她的恩人?是她的舊識?
心陡然驚慌不定,如果是她……如果是她……自己便失了勝算。
她閉起眼晴,懇求老天爺,誰都好,只要不是她。
「宛心是無辜的。」齊穆韌說。
「我同意,然後呢?」她死死咬住下唇,全身不自覺緊繃,等待答案出現。
「我見到宛心了,在穆笙回京後,我又一次遇伏,是她跳出來替我擋下一箭,我欠了她兩條命。」
老天爺果然沒有听見她的懇求……她心一凜,全身微微顫抖。
所以,何宛心沒死,她是他從邊關帶回來的女人?是把自己丟在宮里、沒有時間接回王府的主要原因?是很困難、讓他花很多時間思考該如何處理的女生?
眉睫下垂,她緩緩地把殘留在胸口的氣息吐盡,她終于明白,不戰而降是什麼樣的感覺。
吞下哽咽,她的聲音清冷。
「所以呢,爺打算怎麼還上這份天大恩情?」
「我打算以平妻之禮,請求皇上賜婚。」
一片空白打上,阿觀無法思考,只覺得心一寸一寸發寒,說不出口的痛從腳底蔓延上來,她沒看見刀,卻感覺自己在受凌遲之痛。
是青天霹靂嗎?應該不算吧,多日的等待她已隱約猜出,只是個性倔強,不願意承認。
扯起嘴角,想笑的,如果在尚未愛上他之前,或許她還可以做作地說一聲,「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如果她尚未對他交付真心,她還可以說︰「別客氣了,她于王爺有恩惠,不如王妃讓她來當,我去當側妃。」
可現在的她說不出口,連一個笑容也擠不出來。
她心知肚明,他的話不是商量而是告知,告知她,他的初戀女友回來,請她讓點位置。
手臂浮起一層層的雞皮疙瘩,她冷得厲害,從骨子里頭泛出來的冷,加再多衣服也驅逐不了。
「阿觀。」
她無語。
「說話。」
說什麼話?虛偽的話她講不出口,那聲姐姐妹妹她也喊不出來,演戲只能對自己不上心的人演,因為欺騙陌生人不會讓她覺得可悲。
阿觀的回答是一聲嘆息,然後,緩緩地背過身去。
她忍不住嘲笑自己,干什麼啊,人家溫香暖玉在懷,樂不思蜀,她還眼巴巴的以為他吃了幾個月的素,自己得渾身解數犒勞這位愛家愛國的英雄人物。
她啊,還真是雞沒偷成,把整個米倉都給送上門了。愚蠢!她在笑自己愚蠢,卻笑出兩枚入侵枕被的淚水。
這是她的回答?
她不願意?她又要算計著怎麼離開自己?
齊穆韌心一急,粗暴地拉她坐起,他緊蹙雙眉,與她面對面,語出恐嚇,「不準離開,半點念頭都不許有。」
她笑著,滿眼的空洞,他有了真愛,還留著備胎做什麼?是男人都太貪心嗎?
「說話,回答我,說你不走。」
她又笑了,笑得淒涼而哀傷。
「葉茹觀!」她的表情讓他心慌。
「王爺,宛心姑娘又作惡夢了!」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插入。
外頭有人高呼,是那位宛心姑娘的婢女?曉初阻止著不讓她進屋?宛心又作惡夢?
所以這幾天他都與她同床共枕,在她作惡夢的時候軟聲安慰?
千年來百試不爽的手段,偏生男人都吃這一套,是因為作惡夢的女人特別惹人憐愛,還是因為這會讓男人感覺自己是救世救業的大英雄?
她淡淡地嘲笑著,看他在一番掙扎後,下床換上一身衣服,離開清風苑。
她輕輕嘆了口氣。
曉陽、曉初進屋,手足無措地看著主子。
阿觀對她們說︰「伺候我沐浴吧。」
她的態度平靜溫和,好像從沒有听見惡僕叫喊,而齊穆韌也沒有剛剛從她身邊離開……
阿觀讓曉陽、曉初下去休息,自己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不是很累了嗎?難道疲憊這種事也有負負得正,身體累乘上心理累,反而變得精力百倍?
不知道,科學家沒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心理學家也沒發表過這種統計資料,她只是確定,自己睡不著。
下了床,她走到窗邊,搬來一張椅子,坐看天邊月亮西沉。
冬天快到了,天氣有些涼,但她懶,懶得去找一件衣服披上。
手支起下巴,仰頭遠眺,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遠方,那個遠方、好像很自由,那個遠方、好像沒有哀傷憂愁,那個遠方、好像沒有扎進人們胸口的疼痛,那個遠方啊……天青月朗。
她應該有效率一點的,應該認真想想如何從齊穆韌身上拐來玉盒鑰匙,想想如何安排逃生路線,不應該放任腦子一片空白,想來想去只有齊穆韌那張帶著憂郁的臉龐。
笨吧,戀愛總是讓女人發笨,她也想嘲弄自己三、兩聲,可是……她連拉開嘴角都懶。
現在,他們在做什麼?
「韌,宛心害怕,你不要離開我,好不?」
她想象何宛心賴在齊穆韌身上撒嬌的場景,明明很芭樂,芭樂得讓人很想拍腿大笑,可對不起她笑不出來,至于是不是因為發懶,阿觀也不明白。
「韌,多年後,還能再度與你相逢,宛心已經很滿足,我不奢求名分,只願生生世世與你鶼鰈情深。」
更老套,那已經不只是芭樂,還是三十年前的老劇情。
她企圖逗樂自己的,企圖雲淡風輕說一聲「沒關系」,可她依然笑不出來。真糟糕,是不是有某種病毒會吞噬人類的笑覺神經?
她還想象何宛心手里折著一枝青梅,齊穆韌騎來竹馬,在舞台上演歌仔戲,她想象齊穆韌是水電工,何宛心是穿著護士服的女主人,她轉動戴著水晶指甲的手指,對齊穆韌說︰「嗯……快來,人家等不及……」
不管什麼場景,她都笑不出聲,她想搞笑,卻搞得自己一顆心越沉、頭越痛、眼楮越是酸澀……承認吧,她沒有當諧星的天分。
如果她是有點戰斗力的女人,應該拿出一張紙,中間畫兩條線,最上方寫著品項是自己和何宛心的名字,右邊攔寫著「年齡」︰何宛心「二十二」,葉茹觀「十六」,再畫一個大大勝,貼在葉茹觀這一邊;「工作能力」何宛心「零」,葉茹觀「賺銀子像撈水」,再畫個大勝,貼在葉茹觀這邊……
只是,就算葉茹觀這欄里面,從頭勝到尾又如何,愛情的定律不是優勝劣敗,笑到最後的那個,從來就不是最努力杰出的那一個。
所以她該怎麼辦?
去把她的男人搶回來,可愛情這東西是可以靠爭奪取勝的嗎?如果答案是圈,試問︰手段用罄、計謀盡出的柳氏,為什麼會落得被休離的下場?這些年,她在齊穆韌身上下的工夫,可不比任何人少。
去找何宛心談,告訴她懂點規矩、先來後到……阿觀失笑,如果愛情的規矩是先來後到,那麼她現在該做的是,瀟灑揮手、兩聲拜拜,不帶走一片雲彩。
所以結論是,想再多都無濟于事。
可是不想,心會慌啊,莫名其妙的恐慌,莫名其妙的害怕,莫名其妙地感覺天快塌下來,就算理智一遍一遍一遍,無數遍對她說︰不會的,天不會塌、地不會陷落,時空還是照常運轉。
她還是無法……無法從骨子里剔除心慌。
她想,她需要做一點事。
于是走到前堂,磨墨,寫下滿滿的一張一,一張二、一張三,她像小學生練字般,把數字從一寫到五十七,直到門被推開。
「主子,你怎麼沒睡?」月季驚呼一聲。
阿觀抬眼,想給她一張笑臉,可月季沒看見她的笑,只看見她厚厚的黑眼圈。
昨夜的事月季已經听說,而且大部分的事她比主子更早知道,只是壓著、沉著、等著,她相信王爺會給主子一個好說法。
可是見到主子那張比哭還丑的笑臉,她想,任憑王爺再足智多謀,也無法在這種事上頭給出個好說法。
「主子別慌,咱們先洗把臉。」月季看一眼琉芳,琉芳很快把裝滿溫水的盆子拿來,服侍主子盥洗。
月季拿來香粉,替她勻了臉,笑說︰「瞧,現在有精神得多,要不要奴婢喊幾聲加油給主子听听。」
阿觀搖頭。
「主子……不如,咱們來想想對策,看怎麼對付明月樓那個女人。」
她能想出什麼對策?把何宛心趕出王府大門?不可能,就算想得出來絕妙好計,她也不屑做。
因為她要的是一顆心,不是一副軀體,不是名分更不是權益。
听過沒,初戀無敵,真愛萬歲,她有什麼能耐,否絕他們兩人之間曾經發生的一切?
她沒本事,真的,她是諂媚界達人,犯賤界翹楚,俗辣界冠軍。不管穿不穿越,三歲定一生,她的性格早在三歲那年定案。
琉芳在她身旁坐下,握住阿觀的手說︰「主子,您千萬別傷心,傷心了,便是叫那邊的得意。」
「哦。」她點點頭,原來愛情還關乎氣勢問題。
「男人都喜歡女人笑臉迎人、寬懷大肚,咱們就當一個溫厚端莊的王妃,教人尋不出半分錯處。」
「哦。」阿觀又點頭,只是懷疑,表現溫厚端莊,就能改變男人心不在你身上的事實?
「奴婢看得出來,王爺是在乎主子的,主子暫且將這口氣吞忍下來,日後再一一翻出來同她算帳。」
琉芳想起過去幾日,她進廚房拿主子的餐食時,老是踫見明月樓那位的貼身婢女槿香,趾高氣揚,指揮東、指揮西,廚房若是沒先擺弄何姑娘的東西,她就破口罵人,那副小家子氣的樣子,見著就令人打心底生厭。
若非月季約束著,說不定曉陽就同人家起沖突了。
阿觀沒說話,點點頭。
「主子能想得明白就好,今兒個下朝後,王爺定還要過來看主子的,主子千萬別擺臉色給王爺看,知否?」
阿觀又點點頭。
見她點頭,琉芳這才安下心。
「主子稍等一下,奴婢去幫主子拿早膳。」
也不知道有沒有把話听進去,阿觀就是靜靜地听著、靜靜點頭,不發一語。
月季舍不得,她寧可主子發脾氣、摔東西,寧可她大哭一場,發泄情緒,也不想她這樣乖、這樣听話。
「主子,你想做些什麼嗎?要不要用過膳,奴婢陪您到前面院子里逛一逛?」月季柔聲問。
阿觀歪著頭,想半天後說︰「我想寫字。」
「好。」有事做最好了,分點心神、分點哀怨,待心平氣和,才能定下心緒,月季走到桌邊,替阿觀磨墨。
阿觀定定神、提起筆,想起自己還欠爸媽一篇〈伯夷列傳〉,想了想寫下。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蓺,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訊位,讓于虞舜……
她以為小時候背的東西,早在腦袋里失卻痕跡,沒想到筆下、記憶里的文章躍然紙上,一字一句,在大腦回路里漸漸清晰。
那麼久了啊,背〈伯夷列傳〉至少是國中時期的事,上回爸媽逼背的時候,她背得坑坑疤疤,還得靠「姜教授」一通電話解救。原來它始終存在,即使她以為早已經把它給忘懷……
一篇她背完就要飆兩句髒話的文章,歷經那麼久的時間都還在,那麼愛情呢?丟掉愛情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讓它在記憶中消失無痕?
丟掉?她已經開始考慮丟掉齊穆韌了?
原來還是考慮了啊,還以為滿腦子空白,無法做有效率思考。很好,她是個不錯的新時代女孩,想到分手不是哭得臉紅心透,而是絕裂分手,非常好,她喜歡這種女生,喜歡不會被一場愛情徹底打敗的女生。
萬歲、萬歲、萬萬歲,阿觀加油、《古文觀止》加油!
分明是鼓舞心情、激勵自己,卻在〈伯夷列傳〉寫到尾巴,在想到《古文觀止》時候,掉下眼淚,淚水暈花了字跡,她越想停止,淚水越是奔流不息。
爸、媽、阿古、阿文、阿止,她的家人……
她多麼現實啊,非要在走投無路,才會想起自己的避風港灣。
可是她的避風港不在了啊,她根本無處可躲,她需要地方舌忝傷口,卻發覺走到哪里都走不到她的處所。
啪啪啪,她听見淚水墜跌的聲音,她無聲啜泣,憋了一整晚上的委屈終于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