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著千萬里之外的戰地,將來自遠方、自己心間上疼惜的女孩兒所捎來的書信貼身藏在內甲之中,僅與一層里衣相隔,領兵作戰的端烈揣著那封信,竭力阻止自己想扔下這場戰爭、快馬加鞭趕回冬舒戀身邊的強烈沖動。
他幾乎失去理智地想念著她。
在血腥彌漫的戰場上,他想念她身上柔軟的女兒香;在兵器相擊的尖銳之中,他想念她柔軟嬌女敕的身子;在許多無法成眠的晚上,他想念她在他懷里睡得香甜可人的模樣。
越是想念,他殺的人越多。
手段越是激烈,戰事就結束得越快。
等到他將敵方大將首級拿到手、收了降書之後,他扔下還待打掃的戰場、許多還要收尾的繁雜事務、以及眾多要回返的兵士,將這一切都交托給副將去處理。
他低聲恐嚇副將︰「辦砸了,你就不必回來了!」然後丟下欲哭無淚的副手,他跳上快馬,揚鞭就走。
一眾十六人的貼身護衛也從戰場轉移,跟著他一同回去。
端烈歸心似箭,心中很慌。
時序已經入秋,就要臨近冬季了,而回程縱使日夜兼程、快馬加鞭,也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他恐怕趕不及憐花宴了。
馬匹倒下一匹,就再換另一匹,盡量將進食和睡眠的時間縮得越短越好,他一心都在趕回長安、闖入三千閣搶回他的美人這事上,他的神色很疲倦,情緒卻非常高昂。
隨行的護衛一言不發地緊跟著他們的主子,但這樣一日接著一日下去,他們也要憂心起主子的身體撐不下去。像這樣子才剛從戰場上退下來,連一夜休息都沒有,就開始日夜兼程地激烈趕路,太過于傷身體了。
默數著憐花宴的時辰已經過去大半夜,而長安城還遠在兩日的路程之外,幾個帶頭的護衛互相使個眼色,將滿腦子只想著趕回去的主子敲昏了,一把塞進馬車里,然後空出手來給三千閣主送了封短信之後,他們主僕一行繼續他們的歸程。
馬車無聲無息地滑在道上,里面昏睡著的端烈,擰緊的眉頭沒有松開過。
他反覆喃喃︰「戀戀……」
憐花宴上的冬舒戀,極其地美麗。
一身雪白將她簇擁著,仿佛發著淡淡的瑩光,烏黑長發上綰著一只瓖翡翠的發帶,那流泄而下的長發襯著那身雪色,越發地烏亮絲滑,而她上著淡妝的眉眼帶著漠然,整張小臉上淨麗得幾乎沒有胭脂的顏色,然而她的眼瞳這樣黑,她的唇色這樣珠潤嫣紅,那樣一個安靜得幾乎帶出一種冷厲的美人,足以吸引眾多尋芳客爭相挑戰。
憐花宴如期舉行,沒有延誤一時半刻。
知道端烈正在加快腳步趕回來的閣主,也仔細地問過了冬舒戀,是不是要將她的初夜留給端烈呢?
舒戀這樣回答︰「他趕不及憐論宴,要戀戀怎麼留呢?」
她答得很冷靜,很清醒。
月映很擔心,她摟緊了沉默的冬舒戀。「戀戀,你不是喜歡著王爺嗎?若你還不識情愛,也就罷了……但你明明喜歡著王爺的。如果不是被喜歡的人所擁抱……戀戀,那樣就太悲傷了。」
冬舒戀垂下了如扇的眼睫,「映,我是想過了這一切,才進來三千閣的。如你所說,我喜歡端烈,端烈也喜歡我……也許他正在趕回來的路途上,但是他趕不及憐花宴,便什麼也不用說。我啊,不只是端烈喜歡的戀戀,同時也是三千閣里的姑娘啊!我是為了和你在一起,才進來這里,是為了成為名妓,才沒有逃跑,是為了成為讓端烈鐘愛一世的好女人,才會在這里。」
她抬起眼,望著月映。「端烈有他的工作,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即使是互相喜歡著的,也不可以遺忘自己的職責。」
月映啞口無言。
「我不會後悔的。」冬舒戀輕道︰「我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很清楚了,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伸出手,握緊了月映。在月映的手心里,她的指尖發著顫。
「雖然想清楚了,可是還是會怕的……映,你握著我的手,我們兩個一起過這憐花宴,好不好?」
月映啞著嗓子,很輕地回答。「好。」
她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為彼此加油打氣。盡避想得非常清楚了,連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該怎麼應對,都已經無數次地預先想像、也請閣里的姐兒們教導過了,可臨到陣前,總還有些恐懼。
但卻沒有過逃跑的打算。
月映想著她入閣前所許的願望,冬舒戀想著溫柔地疼寵她的端烈,直到她們被分別帶開——
冬舒戀被一個充滿鐵與皮革的氣味、沉默而堅定的手臂所擁抱。
那是一個待她很小心、竭盡所能溫柔的人。
她在那個人的手臂里睡去,沒有夢見什麼,也沒有被什麼所夢見。
端烈的夢里,全都是冬舒戀。
哭泣著的她、歡笑著的她、任性的她、胡鬧的她、發怒的她、咬著他的她、想睡的她、作著美夢的她。
敗多很多的冬舒戀……
等到他睜開眼楮的時候,眼前什麼也沒有。他的手里沒有握著冬舒戀的指尖,她不在他身邊。
今天是什麼日子?
端烈睜大了眼楮,忽然,他听見門打開的聲音。
轉頭望去,那個美麗得幾乎帶上厲氣的女人,端著一碗東西走了進來。
「你醒了。」似笑非笑地,她招呼道。
端烈的嗓子沙啞而干痛,「戀戀呢?」
「這個時間,還在睡呢!」閣主將碗放在端烈手里,盯著他喝下去。「要一口喝干哦!這可熬了很久,吐一口出來都不行。」
端烈抽了一口氣,著大不了苦死的壯烈心情,一口干了。
那藥沒有他想像中的難喝,這麼一碗下去,他的嗓子明顯好了很多,連身體關節上隱的抽痛都減緩下來。
他把碗交還給她,「憐花宴……」
「已經結束了。」閣主平淡言道,把碗擱在幾上。
端烈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你不是問憐花宴嗎?」她瞧他一眼,「已經結束了。你的皇帝哥哥忙昏頭了,忘了派兵來阻攔。至于戀戀……是她自己決定要參與憐花宴的——你沒有趕上,也沒有完成你的承諾,端烈。」
「戀戀……」端烈面如死灰。
綁主淡漠地望著他。「那人待她很好,戀戀沒有傷著哪里,隔天一樣活蹦亂跳的,沒有需要什麼休養。」
端烈捂住臉,掌背上浮現了青筋。
「你若不想再見戀戀,就打理一下,和你的護衛離開這里,不要再來了。」閣主輕聲說道,而後合上了門,離開了。
那一貫的囂張狂妄、風流傲慢的端烈王爺,將自己捂掩在沉默的黑暗之中,一動也不動地,幾乎僵化了。
他的痛苦與懊惱,無法言述。
冬舒戀抱著膝,坐在十二金釵專屬廂房中的朱欄窗台上。夜風很冷,她把自己裹得很實,包成一團毛絨絨的小兔子,冰涼涼的臉埋在膝里,看不清表情。
憐花宴過後,她和月映都從偏房中搬出,各自移進了十二金釵的廂房之中。她們緊臨著彼此,若要去找對方的話,只要抱著枕頭就可以直撲隔壁房。
心里沒有人的月映恢復得很快,她馬上全心投入工作之中,短短的三日內,為自己開拓無數的新客,其中有半數都將在日後持續地指名于她,維持住她不墜的地位。
然而冬舒戀心里有著人,她還需要時間恢復精神……
尤其是,她已經從月映口中,听說了端烈回來的消息。
巴憐花宴的日子,差了兩天半的時間。
「你沒有趕得及回來……端烈,你以後再也不想見到戀戀了嗎?」
她對著自己心間呢喃,那聲音微弱得仿佛只是低泣。
然而有一道陰影,將她籠罩,呼喚的聲音像是一朵重瓣的山茶,沉重而決絕地墮下。
「戀戀……」
她屈成一團的身子驚懼地縮了一下,復又小心地舒開,她隱匿的臉龐從膝間抬起,迎著燈火,展露在遠行歸來的青年面前。
她的唇微張,又合緊,發著細細的顫。「端烈……」
她呼喚他的名字,宛如悠長的嘆息。
拜狠揍過自己兩拳之後才來見她的端烈,看著她憔悴的臉龐,心里懊惱得想再多補自己兩巴掌。
在進門前,他遇見了忙碌奔波的月映,她似乎注意他的動靜很久了,趕在他踏進冬舒戀房門前攔住了他,輕聲告知他,冬舒戀老早就猜出他的身分,只是裝著傻,等著他自承而已。
但他還來不及向她坦誠告白,就迎面撞上了這個幾乎能摧毀他們之間三年情誼的打擊。
心里緊張焦躁的端烈,呼喚她的聲音也就分外地謹慎了。「我回來晚了,戀戀。」
她嘟起嘴來,像是笑了,又像是哭了,「為什麼不回信呢?你不想念戀戀嗎?你不知道……戀戀會害怕嗎?」
「因為……寫了信……」他結結巴巴的,帶著一點難以啟齒的丟臉。「寫了信,就想直接回來了……你的信我有收到,我把信貼身收著,每晚都拿出來看……越看,越想回來。」
聲音頓止了一下,他的語氣低沉下去。「但我沒有……趕得及回來……對不起,戀戀。」
對什麼人也從不低頭、向意氣風發的端烈王爺,面對著自己打從心底疼惜的女人,低下了頭,懇切地道歉。
那紅通通的大眼楮仰望著他,「端烈,你喜歡戀戀嗎?」她單刀直入地問,一點也不害臊。
懺悔著的青年用力點頭。「喜歡。」
「沒有把戀戀當作玩物嗎?」
「以前是……但現在不是了。」
「因為這次分開了,戀戀終于察覺自己是想念著、是喜歡著你的,端烈……只要戀戀喜歡著你,就會對你很好很好;端烈如果也喜歡戀戀的話,也會對戀戀很好很好嗎?」
「會的。我會比以前更寵你、對你更好。」他緊緊抱住背里柔軟的女子,發覺她身上低涼無比。
「端烈……不在意戀戀已非完壁嗎?」冬舒戀睜大眼楮。
端烈抿緊唇,「很在意……非常在意。」他將雙臂收得更緊,將她的身子烘得暖和起來。「戀戀很害怕吧?很痛吧?我沒有趕回來,沒有保護你,讓你這麼擔心……我讓你一個人面對,真的很對不起……」
他在道歉。他沒有生氣,他憐惜著戀戀,他知道,她其實很害怕……
冬舒戀白細的指尖顫抖著,揪住了他的背心。
在憐花宴過後,一直沒有辦法睡去,也沒有辦法休息,仿佛干涸了一樣的眼楮里,驀然涌出了淚水,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聲嘶力竭的。
端烈緊緊地抱住她,沒有片刻松手。
他呢呢喃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像是要補足在分離的這段日子里,沒有呼喚到的部分。
一直到冬舒戀停止哭泣之前,都沒有停止。
哭得倦了的冬舒戀,窩在端烈懷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端烈將她從窗台上抱下來,將她藏進被子里去,然後坐在床沿,凝視她淚痕斑駁的臉龐。呆呆看了一會兒,他忽然醒悟到應該去拿盆清水來為她擦擦臉才對,于是又滿屋子地轉,終于在屏風後頭找到了伺候的雛兒預先準備的一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