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芳菲殿」的荷花一朵朵碗大般嬌艷清香,在盎然的綠意之中,宛如一抹抹胭脂,容若坐在池畔的石椅上,出神似地發著呆,沒經心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著律韜那天對她所說的話。
這時,小滿里里外外,忙進忙出,幫主子拿軟墊起棚子,讓人端茶端果子,沒一刻得閑,看見主子昂眸投給她一抹「別將我當病人伺候」的沒轍眼神,她咧嘴笑笑,繼續拉著小寧子,指揮一群宮人張。
容若不想理她,卻被她那一副「我這麼任勞任怨,主子快夸我一聲」的表情給逗得輕笑出聲,抬起頭看著荷池上無垠的藍天,確實是個燠熱的天,難怪小滿連冰盤都端上來了。
律韜御駕親征了。
那一日,當西北傳來八百里加緊快報,說青陽領著三千精銳深入敵陣,已經數日沒有消息,近來西北爆發時疫,只怕凶多吉少。
他對她說,既然青陽是被他派去西北打仗的,他就有義務平安將他帶回來,給她一個交代。
不知怎地,這些天,容若一直想到他說那句話的神情,就像那日他讓人備來的湯藥,總是讓她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大軍開拔之前,律韜已經帶著一隊親信先出發,在她的眼里看來,他這位帝王簡直是兒戲,但她知道,那是因為青陽的生死未卜,他是為了要給她交代才趕往西北,絲毫緩不得。
是成全。
對,那天在看到元濟親送過來的湯藥時,她心里想到的就是這兩個字,但就在昨天孟朝歌求見,告訴她律韜在出發之前,曾經向他交代過一件事情,那就是帝王至今無所出,當年的大皇子有兩位兒子,雖然都已經被貶為庶民,但若有任何不測,要她以皇後名義收養其中任何一位,繼位為儲君。
那一刻,除了成全之外,容若終于知道自己那一天從律韜的眼里,所見的隱晦幽光,是訣別。
她終于想明白,他成全她墮掉龍嗣,御駕親征去救青陽,那是因為他不想親眼看著她走,如果他不能回來,她就收養大皇兄的兒子,成為皇太後,那是訣別,如果他能夠平安凱旋而歸,料想他回宮時,她已經趁機離開,那也是訣別。
他終于允她走了。
沒了孩子的骨肉相連,從此,他們再無瓜葛。
「我喜歡你,容若,如果這是二哥能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希望你記著的一句話,那就是我喜歡你。」
愚蠢!容若斂眸,看著自己的肚子,烏玉般的眼瞳里映著蓮塘碧色,如果律韜就在她的眼前,她只想將這兩個字送他。
就在昨天,孟朝歌接到西北的密報,說青陽已經殺出敵陣,平安回到軍城,但是,律韜卻因為時疫病倒了,情況不甚好,因為我軍的士兵染疫者數目不少,是以戰況膠著,就在昨天,容若已經下令,藥草與醫者先行,規劃了一條水路加官道的路線,讓孟朝歌先照著去辦,可節省不少運送時間。
「主子。」小滿在她身後喚道,自從病愈後,皇後便不喜歡他們喊娘娘,「裴大人和敖護衛求兒。」
「讓他們過來。」容若深吸了口氣,當她起身轉頭看著裴慕人與敖西鳳時,已經勾起笑痕,走到敖西鳳面前,在開口之前,忍不住側眸看著裴慕人已經了然的神情,才回眸對面前的剽悍大個兒說道︰「鳳弟,可願意再出來助容哥哥一臂之力嗎?」
敖西鳳想也沒想,就用力點頭,「哥哥要我殺誰,我就殺誰。」
以容若現在的身長,必須很努力地伸長了手臂,才能模到他的頭頂,「你這傻孩子,就沒想過容哥哥是在利用你嗎?」
「不怕,我喜歡容哥哥,就怕自己對哥哥沒有用處。」說完,敖西鳳一個大塊頭低頭縮肩,像只小痹貓似的讓容若模頭,「我這幾年等哥哥回來的時候,沒一天不練功夫,功力比以前更高強數倍,所以,現在的我一定比以前加倍有用,容哥哥你高興嗎?」
「傻鳳弟。」為這份傻氣,容若心里疼過一陣,「哥哥當然高興,可是你就算偷懶了些,哥哥也高興,丹臣。」
裴慕人笑著迎視她投來的目光,「去吧!他終究是皇上,讓鳳弟跟在靜齋身邊,我能放心,朝中的事情,放心,我知道分寸,往昔的恩怨暫且不提,就算只是為了你,我也一定能夠好好與那位孟大學上議事共處,絕不教你在戰場上為朝堂之事操半絲心。」
「戰鬼西鳳?!」
「沒錯,那人是戰鬼西鳳!」
當容若帶著敖西鳳以及當年追隨睿王殿下的一干武將,來到西北大營時,還未到主帳前,就已經引起了不小騷動。
但是,引起騷動的人,並不是身著男服的她,而是跟隨在她身後保護的敖西鳳,眾人看了敖西鳳那張被長疤橫劃過去的臉龐,被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森然冷意給懾得發顫,卻也同時騰騰地生出了一股歡喜。
只是,誰也不敢說出來,但他們都在想,如果「戰鬼西鳳」是來幫助皇軍打這場仗,那麼,他們可謂是如虎添翼,多了不知幾分勝算啊!
可是,他們卻也沒忘記,敖西鳳一向忠心于已薨的睿王爺,自從睿王爺撒手人寰之後,天底不再無人知曉敖西鳳的去向。
怎麼會……?!
終于,他們的目光挪回到那位俊美豐逸的男子身上,卻只能追隨到男子揚手讓敖西鳳止步在帳前,一人進入皇帳中的背影。
律韜早就收到她會過來的消息,當他下旨讓人阻擋她,不許她過來冒險時,已經太晚,派出去中途攔截的人馬,最後都是無功而返。
「來了?」律韜半撐起病弱的身子,對著她冷淡的嬌顏徐起一抹淺笑,自若的神情仿佛從未曾派人去阻止她前來,而是已經等待許久了。
「嗯。」她悶哼了聲。
容若也不訝異他的反應,總歸她人都到了,再說什麼有用嗎?她看著他明顯清瞿許多的臉龐,心下感慨,自己曾幾何時見過這人如此狼狽?
「朕讓人為你備的那碗湯藥,你喝了?」律韜知道自己明知故問,但是,當他回過神時,這話已然出口。
聞言,容若楞了一下,好半晌,才噙笑直勾對上他的注視。
「果然皇上讓人備那碗湯藥並非真心,要不,何來有此一問呢?」她昂起下頷,勾起一抹極其譏諷的笑容,神情淡涼,卻仍流光生輝的雙眸,看起來一如從前雍容高雅的睿王爺。
她笑聳了聳肩,又道︰「不過是真心,還是試探,我都不在乎,那天,太醫來把過脈了,干干淨淨,如果這四個字,是皇上想听的結果,現在我告訴你,你知道了。」
「是,朕知道了。」律韜也揚起了笑,不過卻是帶著苦澀,「只要容若高興就好,朕是否真心,你確實不必在乎。」
他們之間的沉默,回蕩在凍結的空氣里,剌耳得教人心慌。
「多吃些,朕見你清瘦了不少。」律韜轉開了話題,仿佛他們剛才提起的不是兩人的親生骨肉,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都已經過去了,也就不必費心再去回首。
只是在他的心里是否看得如此淡然,也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不舍,又能如何呢?
容若張唇欲語,想回嘴說她是不是要多吃,是不是消瘦了,都不關他的事,但最後她只是撇了撇唇角,一張女敕唇抿得極薄,伴隨一聲淡冷的笑,教人看不清楚那笑容之後的真心。
沒領情。
無論,律韜的意思是成全也好,是訣別也罷,總之,她都沒領他的情。
那日,她並未喝下律韜派人送過來的藥方。
所以,那個他以為早就化為血水離世的龍嗣,此刻仍舊安安穩穩地躺在她的肚皮里,她雖然不是天生的女人,但是粗通醫理,知道有身子的女人總是容易有情緒,易哭易怒,易喜易笑。
但像她這樣聞到什麼都覺得反胃,天下之大,卻唯獨想吃蘭姑姑親手做的棗糕,她不知道是否算是正常?
「吃不進,拿遠些。」容若看著桌上幾道飯菜,以手掩鼻,一臉蒼白的忍住翻騰欲嘔的感覺,最後干脆閉上眼楮來個眼不見為淨。
隨行伺候,扮成小書僮的小滿看見主子難受的模樣,趕緊把桌案上的飯菜全收拾干淨,然後端來一碗微涼的酸梅湯擺到主子面前。
「主子,小滿給您準備了一碗酸梅湯,在端來之前冰鎮了片刻,不是太冰涼,這涼度正好順口,喝些吧!」雖說是邊關要塞,但真要找到幾塊冰,也還不算是難事,難的是看著主子日日消瘦,她卻無能為力。
容若睜開眼楮,以近乎怨恨的眼神瞪著桌上那碗東西,酸梅湯以瓷碗盛著,干淨的白色襯得湯色紅潤,看起來十分可口美味。
但容若就是痛恨自己覺得那碗酸梅湯看起來美味,猶記從前,自己是最不愛吃酸食的,但這幾日卻是無酸不歡,心里當然明白這是因為懷了孩子的緣故,但除了酸果子蜜餞之外,旁的食物卻是進不了口,一聞到氣味就想吐。
昨天律韜說了什麼?
要她多吃些嗎?
如果能夠吃得下,自己還不樂意吃嗎?
明明是他的親生骨肉,卻是由她來吃苦受難,讓她已經快要不明白這天底下究竟還有沒有「公平」這玩意兒!
就算心里知道他以為孩子已經不在了,知道她不過是在遷怒,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她改變了主意,留下孩子而咎由自取,但只要見到他一副無事人的樣子,自己還是會忍不住冒一肚子火。
終于,容若還是妥協了,不想與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端起了碗,不到一會兒功夫就把酸梅湯給喝完了,而且還意猶未盡。
小滿跟在主子身邊多年,心里自然明白,她再去給主子端上一碗,順道端來幾碟已經備好的細點。
前些日子,她讓人去四處打听過了,知道有孕的女子吃些什麼比較不會害喜,所以她讓人備下,以防主子吃不進正餐,至少有些細點可以墊墊肚子,雖說這些事情有宮里的御醫和膳局可以幫得上忙,但主子吩咐了,她仍有身孕的消息,誰也不許泄露半句。
不過,即便她試做過無數道點心菜肴,主子惦著的唯有當年「坤寧宮」里蘭姑姑的手藝,嗚……當年蘭姑姑的棗糕,她一個小爆女哪能吃上?就算有心為主子重現也辦不到。
「主子。」小滿站到主子身邊,見主子勉為其難肯吃一塊烤得干酥的餅,樂得笑了,「小滿常听人說,孩子在娘親肚里,最初的模樣就像一顆小豆子,主子肚里這龍嗣,小滿伺候起來,覺得是顆小金豆,嬌貴得很。」
容若抬眸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想她這是拐彎在罵誰嗎?但見她這些時日伺候得盡心,所以不想與她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