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他之前,她早失去了听力,她從來不曾听過他的聲音,她好想知道他說話時的聲音是高是低,好像知道他的嗓音是否如她想的一樣。
冬冬仰望著阿澪,啞聲坦承︰「我當然……當然想……可若然……若然少爺真如此做,必有他的道理……」
「他的道理,可也不全都是對的。」阿澪瞅著她道︰「再且,就算他有他的道理,你難道就能對那些身陷火場中的人,見死不救?你可以嗎?」
「不……」冬冬看著阿澪,啞聲道︰「我不能。」
「既然如此,那不就得了。」白玉般的小手,雙雙上了她柔女敕的小臉,她輕言淺語的道︰「冬冬,合上你的眼楮,仔細听。」
那一剎,冬冬仍有些遲疑,可她真的好想,好想听見,更何況,若她能祈雨,便能拯救城里的百姓,挽救易家的紙坊。
「若封印除了,我真能祈雨?」她看著阿澪,再次詢問。
阿澪微笑,道︰「當然。」
冬冬深吸口氣,閉上了眼。
阿澪垂眼看著那全然信任著她的小女人,張嘴頌唱解除封印的法咒。
那些古老的言語,溜出了她的唇,欲鑽入冬冬的耳。
剎那間,她兩耳旁有光亮起,浮現白色透明,如冰晶般的六角結界封印,阻攔著那些字句。
阿澪惱火的微眯著眼,只捧著冬冬的臉,在她腦海里道。
仔細听,你可以听見的,听見那些聲音,那些呼喚你真名的聲音。
冬冬一顫,才發現自己明明閉上了眼,卻已是到阿澪的話語。
你承繼了那古老的血脈,代代相傳那古老的名。那個久遠之前,被人民呼喚的真名,人們忘記了,但萬物還記得——
冬冬喘著氣,忽覺兩耳似被什麼給壓著,只覺疼。
只要你想,你真的想,你就可以听見。
受到阻擋,阿澪加快了嘴上的咒念,剎那間,那白色的封印崩裂了一角。
可就在這時,冬冬兩耳因為過大的壓力,滲出了血。
冬冬疼得輕喊出聲,眉宇間因太疼而糾結,可她仍听話的緊閉著雙眼,強忍。
見她如此痛苦,忽然間,過去這些年,與她相處的時光,歷歷在目,教阿澪心微縮,剎那間竟遲疑。
阿澪,袖子這兒是這樣縫的嗎?為啥我縫出來一長一短的?
阿澪,我做了豆腐腦,加了桂花蜜的,你要不要吃點?
阿澪,這琴听起來,是什麼樣子的?
阿澪,你知道這花叫什麼名?
阿澪,我下回還能再來嗎?
阿澪,謝謝你……
謝謝你挺我說話,謝謝你當我的朋友,謝謝你教我納衣,謝謝你讓我模你的琴,謝謝你……謝謝……謝謝……
十歲的冬冬、十二歲的冬冬、十五歲的冬冬、十八歲的冬冬,這丫頭怯怯的同她笑著,開心的對她笑著,感激的和她笑著、好奇、難過、悲傷、喜悅、羞怯……
這傻丫頭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找她說話,即便她冷著臉,總是她嘲笑她,她也依然。
謝謝你……
阿澪心一顫,忽然間,只覺胸中一痛,熱淚上了眼眶,盈滿。
剎那間,還未及細想,她已抽回了手,停下了咒念。
可即便如此,仍慢了一步,冬冬兩耳的封印再撐不住,如冰晶般碎裂成千萬片,飛射開來,阿澪沒來得及閃,被那波動打倒在地。
冬冬喘著氣,往後倒在地上。
模模糊糊之中,只感覺到周圍有清風徐來,起初她還搞不清楚又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她听見了某種聲音,那是喘息的聲音,她在喘息的聲音。
風,悄悄又來。
有些什麼,在低語。
她听不清,不禁睜開了眼,地板在晃動,晃著。
不,那是風,風吹過樹梢,讓林葉沙沙作響,教映在地板上的天光也搖蔽。
暴沙、嘩沙、嘩嘩沙沙——
那是聲音,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她吃驚的抬起頭,看見阿澪蒼白的臉,看見她盈滿淚光的黑眸。
不清的低語,扔在低語。
暴啦、嘩啦、嘩嘩啦啦——
那是,潮水的聲音,湖水的潮浪來回,拍打著岸,激起了浪花。
風又起,在她身邊旋轉,輕輕環抱著她,在她耳邊歡欣的竊竊私語。
啊……我們的……我們的……
說什麼呢?冬冬困惑的眨眼,四處張望,只見周遭的一切都亮了起來,無比的明亮,所有的東西都在晃動。
我們的……大澤之……
就在她幾乎要听清那低語是在說什麼時,阿澪突然抓起桌案上的燭台,劃破了自己的右掌,以她的血,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將她整個人拉了進去。
「阿澪,你做什麼?」冬冬嚇了一跳,驚慌的看著她。
「閉嘴!」阿澪含淚凶狠的說︰「待著別動!」
說著,她繼續以鮮血在地上畫著更大的圓與陣法。
就在這時,外頭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下一剎,狂風忽然大作,吹破了通往外頭的門,強勁的風突如其來,用力的拉扯著阿澪的長發與黑衣,她不理會那些干擾,依然以血畫著復雜的陣圖。
「阿澪?!」冬冬震驚的看著她,起身就要阻止她︰「你做什麼?別弄了——」
驀地,大雨毫無預警的傾盆而下,狂風吹著暴雨,打進了屋里,沖刷著地上的血陣,也將阿澪右掌的血也沖刷掉了大半。
「站住!你敢出來我宰了你!」阿澪斥喝一聲,怒瞪著她,氣憤的說︰「我騙了你,你這傻瓜!你踏出這圈子,這輩子就別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冬冬一愣,僵站在那兒,這才注意到,這突如其來的暴雨連一滴都沒灑進最靠近她的血圈之內,那猛烈的狂風也不曾揚起她的發。
但風雨不停,逐漸沖刷掉外圈的血陣,這里憤而將左掌也劃破,擠出更多的鮮血,一次又一次的重畫那些陣圖。
風雨將她全身打濕,她雙掌血流成河,將整個房間的地板都染成了紅色。
冬冬嚇得臉色發白,再忍不住舉步,踏出了那血陣,跪到了她面前,抓住了她染血的雙手︰「阿澪!你別畫了!別再畫了——」
「你這蠢蛋!」阿澪俏臉刷白,又氣又急,熱淚驀然奪眶,她慌忙將她推回血陣里,喊著︰「別听他們說什麼,不要听他們說什麼——」
可是,她被握住了雙手,血陣被風雨沖毀了一塊,失去了效用。
阿澪可以听見,冬冬也能听見,那些聲音。
我們的……我們的……大澤之主啊……
彬在地板上的兩人,同時能感覺到風雨漸緩,溫柔的包圍住她們,阿澪甚至能看見,那些光影已現,一個又一個走了進來,然後跪了下來。
她看見冬冬眉心上,浮現了一片白色的鱗。
然後,一片一片又一片,然後再一片,那些美麗的白鱗隱隱約約浮現在她頸上,在她手上,在她胸口。
她烏黑的長發緩緩變白,如雪一般,黑色的瞳眸也開始變淺、轉藍。
來不及了,阿澪知道。
冬冬瞪大了眼,只覺得慌,那些呼喚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清晰,幾乎要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
風在吹著,雨在下著,又強,更狂,竟吹掀了屋頂,拔去了牆,讓大地皆為之震動。
冬冬跪坐在地,看著狂風暴雨抱圍著她與阿澪,只覺渾身發燙。
那些聲音,呼喚著她,一次又一次,教她全身越來越燙,她能看見自己的發如雪、膚有鱗,能感覺到身體里像有東西要破繭而出。
她好害怕、好害怕,她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阿澪,終于了解她為什麼說,她同她是一樣的。
阿澪不是人。
她也不是,竟不是。
我騙了你,你這傻瓜!你踏出這圈子,這輩子就別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方才,她不懂,可現在,她終于懂了。
她不是人,再不是了,她再也不能同他一起,不能煮飯給他吃,不能與他一相違依,不能同他攜白首——
霎時間,心好痛,疼欲裂,教淚奪眶。
所有的一切,都已是過往雲煙。
他是人,可她不是。
不是。
胸中那劇痛,是如此教人難以忍受,她好想好想再和他一起,再同他一塊兒,她好不容易才能與他相守一起。
被她緊握著雙手的阿澪,看著她眼中痛苦的領悟,感覺到她悲痛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她能看見冬冬與易遠之間的過往,那些記憶如走馬燈般閃過,她的喜悅、愛戀、羞怯、不舍,還有強烈到無法宣泄的苦與悔,悲與傷——
阿澪喘著氣,想抽回手,卻無法動彈。
心,好痛,但那不是她的痛;滾燙的淚,從她眼中滑落,可那也不是她的淚。
那都是冬冬的,冬冬的痛,冬冬的傷,冬冬的苦,難以遏止的悲傷沖刷著她,糾結著她的五髒六腑,那苦與悔、傷與痛,充滿了全身上下,像有人拿了千萬根的針戳刺著心,而且一波強過一波,似無止境。
熱淚泉涌,在臉上奔流。
可這一切已無法阻擋,金色的光照耀著一切,呼喚她真名的聲音,如鐘響,似雷鳴。
那一瞬,阿澪知道她即將看見,就要听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男人突然從風雨中出現,闖了進來,跪在冬冬身後,伸出了一雙大手,打出復雜的結印,幻化出兩朵冰花,並在瞬間捂住了冬冬的耳。
但那結印太弱,很薄,不夠力。
彪身濕透的男人貼著冬冬,靠在她耳邊,啞聲開口要求。
「別听,不要听。」
跋來鬼島的易遠,在途中被卷入湖中。
他死命掙扎,但每當他試圖往水面上游去時,冰冷的湖水中卻像有只大手,一次一次的將他壓回了湖底。
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他奮力的掙扎著,和不知名的力量搏斗,突然一股水流猛地襲向他的胸月復,他痛得張開了嘴,冰冷的湖水灌進了嘴,沖進了心肺,而那力量再次將他拉到了湖底。
剝水很深、越來越深,明亮的湖面像是遠在天邊,他整個人被拖到了黑暗的深處。
他要死了,他知道。
他的手腳,再揮不動,他能感覺到胸中的心跳,由坑邙慢,每一次的跳動,都比上一次更加費力,直至再也無力跳動,似被冰冷的湖水給凍結。
雖然不甘心的仍在掙扎,他的意識仍開始渙散。
可她溫柔的笑,似在眼前。
他好想好想,再見她一面,再看她一眼。
若知他死了,她會哭的吧?
想起她哭泣的臉,教死寂的心,驀然一抽,又跳。
她會哭的,一定會。他知道,她外表看似堅強,其實很膽小。每回被人欺了,她總是強忍著她的淚,躲起來偷偷的哭……
他同她許過的,生一起、死一塊,他同那人承諾過了,他會照顧她的。
他怎能留她一人?怎麼能?
心,大力再跳一下,讓手腳抽動。
冬冬。
他讓自己想著她,想著她的人,想著她的手,想著她的淚,想著她總是暖著他心的笑。
冬冬。
無形的氣力,由心而生。
他掙扎著讓心跳動,掙扎著再次揮動如千斤般沉重的手腳。
他運氣于丹田,揮著手,踢著腳,試圖再次浮上水面,忽然間手肘卻踫撞到一堅硬的實物,不是水草,不是湖底的沙地,而是某種像金屬般的東西。
他猛然回首,竟在黑暗中瞧見一個身穿鐵甲的男人,鐵甲男人鉗抓著他的雙手,他再往下一瞧,感覺如千斤重的雙腿,竟也有一著青色盔甲的男人,拖著他直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