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她都以為只是他一時無聊,所以借故尋她開心,八成教她兩回就算了事。
誰知,他卻來了不只兩回,只要有空,他就會來找她,還送了她紙筆,一筆一畫的教她認字,他從身邊的東西開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麼寫,豆漿怎麼寫,教她水缸和鐵鍋怎麼寫,他告訴她那座好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後他教她看那本書,那不是什麼困難的四書五經,那是一本小說,一本說書人會拿來說故事的書。
他還沒開始教時,她已經好奇的翻看了好幾次,好想好想知道上頭是在說些什麼,好怕他就來拿一回邊膩了,可後來他真的只要有空,就會來,一字一字的教她認,告訴她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和其他的書籍相較,那本書沒幾個字,總共也才十來頁,可她光是認完上頭的字,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當她念完了那本書,他又給了她一本書,跟著又一本,跟著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著它們,將上頭的字一個個記進心里,任那些書里的天馬行空,在腦海里翻騰。
她好喜歡看書,真的非常非常喜歡。
在書里,那兒有另一個世界,書里天南地北的,什麼都有。
看了書,她才曉得,為什麼人們要過年,為什麼過年要包水餃,又為什麼要放炮仗;看了書,她也才曉得,原來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鄉旁,而東邊那兒的盡頭,竟還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寬廣的水鄉,那兒不稱做湖,稱為海。西方那兒則有好幾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畫腳的和她解釋,書里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沒見過的東西,他若是能找到,便會特別帶來給她瞧,或帶她去瞧瞧。
那時日,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即便後來她發現,他在人前總裝沒看見她,他總是在私下才會來找她。
起初察覺這事時,她有些難過,可她不怪他這麼做,他是紙坊的少爺,他有他的難處,有他的面子要顧。
他對她很好,已經很好。
他教她識字,告訴她那些字該如何正確的發音,讓她了解許多許多她以前從來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話的人,也沒時間和她閑聊,應天堂的人對她雖好,卻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說三道四,是易遠讓她了解這個世界。
他把她當朋友,什麼事業會同她說,無論開心的,抑或不開心的,都如此。
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她很珍惜他這個得來不易的朋友。
他十六,她十三那年,他娘病了,他接手了家業。
那之後,他沒再來過,但每當易家紙坊里有新書印行,她總能在家門口發現一本用油紙包好的新書。
然後,有一天,油紙包沒再出現了。
她知道,朋友的緣分,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偶爾,她會在街上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她也就只遠遠的看著,想著兩人之前,曾經有多麼熟悉,曾經也是朋友。
一年兩年過去了,三年四年過去了,曾經的熟悉變為陌生,她從小丫頭,變為姑娘,他則從小霸王,變成城里舉足輕重的紙商。
她原以為,他與她之間,不可能再有什麼交集。
因此當她十七那年冬,她再次和他于街上撞在一起時,她真的沒想過他會認得她,所以她道了歉,便轉身離開,沒有多加攀談。
誰知他卻追了上來,拉住了她。
「冬冬。」他在她抬頭時,擰眉看著她說︰「干嘛裝不認識我?」
她眨著眼,愣看著他。
「我是易遠啊,你忘了?」
她沒忘,她一直記得他曾對她的好。
「教你寫字的那一個。」他說。
「我知道。」她滿臉通紅的看著他,道︰「我只是以為……我不知道你記得我……」
「你開玩笑吧?」他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面露不悅,「我怎麼會不記得?」
她愣住,以為自己看錯,想回問,卻又發現他抓著她的舉動,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忙提醒他道︰「你不是在談生意?你朋友在找你了。」
差不多在這時,他的同伴也走了上來。
如她所料,他回頭一看,便松開了收,她心頭微緊,無端又抽疼,怎知他卻又回頭,瞅著她說。
「晚點我去找你。」
沒等她反應,他就轉身朝友人走去,一同回到了那棟名聞四方的悅來客棧。
她呆看著他,久久無法回神。
那一日,她回到家,坐立不安的收拾著東西,重復挑了好幾次黃豆,直到夜深,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在等他。
晚點我去找你。
他說。
她無聲自嘲的笑著,人家那只是說說而已呢,都三更半夜了,就連貓兒都睡了,就她傻傻的當真。
冬冬壓著心中莫名的悵然與失落,掩上了門,拉上了閂,洗了手腳,吹熄燭火,合衣躺了上床。
窗外明月高掛枝頭,月旁有著淡淡的一圈月暈,她閉上眼,教自己睡,卻難掩胸中的悶。
那一夜,睡得昏沉不安,丑時剛過,她就爬了起來,準備將泡好的黃豆拿來磨,誰知才剛開門,就見他靠坐在她店門口睡覺,她門一開,他就往後倒了進來。
她嚇了一跳,怕他磕著了腦袋,忙跪下來伸手去接他的頭,剛剛好即使用大腿和雙手接住了他。
「你怎在這?」她驚疑不定的問著那張開眼的家伙。
「昨夜我和人應酬,過來時你已經睡了。」他枕在她大腿上,往上看著她,傻傻的笑著︰「我想你起得早,等一會兒你就會醒了。」
因為是倒著的,他說的話,她只懂了一半,可一半也就夠了,他滿身的酒氣,一嘴酒與蒜、肉和魚的口臭,這補足解釋了另一半。
他閉上因酒醉浮腫的眼,喃喃道︰「我好累,再讓我躺一下,一會兒再叫我。」
這男人可知他現在是枕在她腿上的?
她傻眼看著他,可他已經開始打起呼來。
老天,雖然現在才丑時剛過,街上沒人行走,可等天亮就不是這回事啦。
要讓人瞧見他睡她腿上,那可不是三言兩語的閑話能了事的。況且,他整個人可是躺在門檻上的,這里睡能舒服嗎?
她不得不將他扶坐起來,拍著他的臉道︰「易少,你醒醒,別睡這,要睡你回家躺床上睡啊。」
他睜開惺忪的眼,瞅著她咕噥。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我看不懂。」她困擾的道。
「我不想回去……況且……太遠了……我走不回去……」
他說得對,他這樣子,別說是走回去了,能走出這鋪子就很偷笑了。更何況,外頭天寒地凍的,雖然還沒開始下雪,但依她看,下雪的事業就是這兩天了,就算他敢,她也不敢讓他一個人走回去。
「那你先起來好不好?」她哄著他。
「去哪?」他問。
是啊,去哪?
這問題問得好,她遲疑了一下,只得道︰「先去隔壁,那兒有床。」
听到有床,他點頭同意,在她的協助下站了起來,搖搖蔽晃的穿過門簾,到了房里,癱坐在床上,跟著就往後倒上了床。
在外頭待了一夜,他全身上下又冷又冰,就連靴子也濕了大半,她知他這樣會著涼,只得替他月兌了靴與襪,再月兌了外衣。
幾年不見,他長得又高又壯,替他月兌下衣服不是件輕松的工作,幸好也就外衣被水氣浸濕而已,可在他靴襪之下,他的腳卻已經凍到像冰塊一樣。
她端來熱水,用浸濕的布巾將他病了的大腳包起。
他發出一聲嘆息,她交替幫他的腳熱敷了幾次,才把他的大腳擦干,擱在床上,塞進被窩里。
怎知她才塞好他的腳,一回頭卻發現他竟坐了起來,眯眼瞧著她。
她愣住,才想開口要他躺好,他已經抬起手,在半空中揮試了兩次,才把手放到她臉上,緩緩吐出三個字。
「雷冬冬?」
「是,我是雷冬冬。」她將他的手從臉上拉開,開口和他確認。
「你晃得好厲害。」他說。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家伙真的是喝醉了。
「你在發抖嗎?」他開口問。
她搖搖頭,止不住到嘴的輕笑,豈料他卻以大掌覆著她的臉,認真的道︰「別怕,你不需要害怕,你懂嗎?」
她一怔,傻看著他。
「沒人告訴我,你爹走了……」他看著她,黑眸深深的說︰「你應該告訴我,你爹走了……」
她喉頭微緊,瞧著他,說︰「我不知道你在乎。」
「我在乎……」他倦累的閉上眼,「我們是朋友啊,我當然在乎……」
朋友,她一怔,原來他還當她是朋友。
當她發怔時,他毫無預警的往後砰的一聲倒回枕頭上。
她嚇了一跳,真怕他這樣一倒會敲壞了腦袋,幸好他像是半點也不疼似的,只開口。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會照顧你的……」
這話讓她又呆,想說自己是哪兒誤會了,可像是怕她沒看見一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復著。
「我會照顧你的……我會照顧你……我會……」
當他的雙唇終于不再開合時,他瞬間又開始打起呼來。
她呆看著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還是有些懷疑自己剛剛看錯了他說的話。
可是他剛重復了那麼多遍……那麼多遍……
「說啥呀,這傻子……」她好氣又好笑的嘀咕著,可雖然她不覺得自己需要照顧,卻還是沒來由的感動起來。
他喝醉了,這只是醉話。
他告訴自己,替他蓋好被子,這才拎著他半濕的鞋襪轉身,回到前頭去準備開店的工作。
易遠睡了好幾個時辰,等到他醒來時,午時都過了。
忙完了店里的事,她進房去查看他,只見他已經醒了,正站在床邊,當他瞧見她時,俊朗的臉上浮現尷尬。
說實話,她也覺尷尬,雖然曾經很熟,可兩人幾年沒聯絡,他一見面就喝醉了酒,胡說了些話,他怎能不尷尬。
可瞧他雙眼浮腫,頭發亂翹,還光著腳丫的模樣,不知怎,她突然忍不住想笑。這家伙在外頭,現在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她偶爾遠遠見著他,他總是衣冠楚楚、一臉肅然,看來比他實際的年紀沉穩干練許多,怕是沒幾個人見過他這德行。
他抬手扒著黑發,瞅著她,一臉無辜的問︰「你有看到,我那自己長腳跑走的鞋襪嗎?」
這一問,還是讓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張嘴回道︰「它們濕了,自個兒跑去灶旁取暖去了。」
她一笑,他也跟著笑了,朝著她眨眼,道︰「好一雙聰明的鞋襪。」
「坐下吧,我去拿來。」她輕笑說著,轉身出去把烘干的鞋襪拿來還給他。
他把襪與靴穿上,當他走出房時,只見先出來的她站在桌邊,倒了一杯清茶過來,又給了他一碗清爽的小蔥拌豆腐。
他沒有抗拒,只是在桌邊坐了下來,安靜的吃著。
冬冬瞅著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問他為何多年前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事隔多年為何又要在街上認她,問他昨夜為何還來找她,問他為何不想回家……
可到末了,卻一個也沒問出口。
眼前的家伙,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教她識字的小憋子,他二十了,變得又高又壯,長相也不再稚女敕,是個大老板了,易家紙坊的大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