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既沒有熱戰、也沒有冷戰。
他們像許多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夫妻一樣,過得異常地平淡,太平淡了點。
姚水晶不知道他們這樣算不算正常,似乎生活到一起才會發現,許多原來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夏遠航累了脾氣會不好,他不會將負面情緒帶到她身上,但是他會特別地沉默;再比如,她真的、真的越來越受不了夏遠航那份工作,他的手永遠都是帶著洗不掉的機油味,每次聞到她都想要吐。
可能是因為懷孕的關系,她對氣味特別地敏感,以前沒有覺得怎樣的事情,現在都會放大無數倍來看。
她的脾氣也越來越不好,對事情的容忍度變得極低,有時候根本就無法控制自己;她挑剔他,生活也好、工作也罷,不喜歡他就這樣過一輩子,難道他真的打算將自己的一生,都浪費在那間小小的車行?一次、兩次,終于,夏遠航也不再忍耐。
他們好像越來越容易爭吵,一點點的小事,都可以讓他們吵起來。
「你可不可以換一份工作?」
「換哪一種?去餐廳、加油站還是做建築工人?」
「你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更體面……」
「體面,是的,這句話是重點。」
「夏遠航,我們在說你的工作,請你不要轉移焦點,可以嗎?」
「我的工作哪里又惹到姚公主了?」
一句「姚公主」立刻就惹毛了她,以前,他也會叫她姚公主,溫柔地、甜蜜地,無奈地叫著姚公主,她則會滿心的喜悅;可是現在她再也高興不起來,她知道他故意那樣叫她,諷刺她。
「夏遠航,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講話?」
「怎樣講話?」
「嘲諷還有挖苦,你不是最在行了嗎?」
「如果你對我的工作多點尊重的話。」
「你那樣的工作,要我多尊重?」
「就是這樣,姚水晶,你從心底就看不起我的工作,或者應該說,你看不起的是我這個人。」
「我如果看不起你,就不會跟你結婚。」
「所以當初是識人不清?」
怒火一下子沖了上來,她認識他以來,情緒波動是最強烈的,「如果不是因為孩子,我根本就不會……」
「不會怎樣?不會結婚嗎?你後悔了,是吧?」
「後悔的應該是你吧?」她冷笑著︰「你是不是天天想著,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你就不會……」
「姚水晶,我提醒你,說話要有分寸!」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她明明知道,他有多在乎這個孩子,多麼喜歡她,她還要講這樣的話,他可以容忍她的一切任性,卻無法忍受這話。
再吵下去,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想,自己需要冷靜一下。
關上的大門,宣告著這場爭吵的結束,姚水晶坐在那里,手握成拳;是誰說,他們再也不要吵架了?可是現在,看看他們,幾乎每天都要吵,一點點的小事,都可以讓他們大動干戈,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其實最開始,他真的是忍耐著她的脾氣的,知道她有寶寶,工作也累,心情不好是很自然的事情,他都會盡量不跟她起沖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與她針鋒相對的?
對了,是那次她讓徐特助給他換一份工作,一份穩定些、體面些的工作,那天,告訴他,讓他去辭職的時候,他看她的表情,她永遠也不會忘掉。
你就是控制欲強,對吧?
沒錯,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對自己在乎的人或者事,她都會想要去控制,可是,她這樣做有什麼不對?難道他真的打算一輩子就做一名修車工?她的人生,怎麼都無法接受這樣不進取的觀念;別人如何,于她而言一點關系都沒有,可是是他啊!她選擇的那個人,她希望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有什麼錯?
戀愛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想、都不理,只要這個人對她好就可以了,可是他們現在結婚了,除了想自己,也要想想孩子、想想將來吧?既然他一直都表明態度,不花她的一分錢,那麼他自己就要努力一點,她可以幫忙的地方,她也會去做。
「水晶,你跟你父親太像了,做你們的愛人,會很辛苦的。」母親的嘆息聲在她的耳邊響起,那是結婚前的那天,媽媽撫著她的頭發,輕輕地說著。
「這樣,不好嗎?」
「永遠都是你們來決定什麼對對方最好,卻忘了問,那是不是對方想要的。」
她,是這樣的嗎?
結束繁重的會議,明明應該叫司機直接開回家,但,她突然想去看看他,倦了這樣每天爭吵的日子,真的好懷念以前那種單純的幸福,她讓車子直接開到他工作的地方,只是想要看看他而已。
她沒有想到,會看到那樣的一幕,準備拉開車門的手,就那樣僵在那里。
還是那個溫柔的少女,她笑得那麼甜,望著自己的丈夫;而夏遠航,雖然還是很平靜,但她卻可以看出來,他臉上的輕松。
是的,輕松,那是她久違的輕松表情,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她的身邊,再也輕松不起來了呢?
他們聊得很好,少女臉上的關心與開心再明顯不過了,夏遠航雖然一直沒有說話,但很認真地听,她看到少女遞給他一個保溫壺,而他,居然笑了;他笑了,他竟然笑了!夏遠航這樣的男子,在她面前笑了。
他接過那個保溫壺的樣子,可以稱得上是溫柔。
她緊緊地捏著車門,緊到她的皮膚泛起了白色,緊到那里傳來巨大的痛,她都一無所覺。
她只是那樣看著他,像是不認識他般。
半晌,她平靜地開口︰「平叔,麻煩開車。」
「是的,小姐。」
他今天又惹她生氣了吧?夏遠航從機車上下來,手里小心地拎著保溫壺,他真的不是一個好丈夫,她每說一句,都要去頂,明明知道她現在懷孕非常辛苦,可是卻總是不讓她;他最開始不是決定,要將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嗎?為了她、為了寶寶,他可以付出一切。
他失言了,她肯定又生氣、又難過吧?想著那個他愛的女人,脾氣那麼倔強,生氣了只會自己一個人,一言不發,他應該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不要對她發火的。
三步並作兩步,他很迅速地爬樓梯,打開房門後,看見那個別扭的女人,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他,肯定將她氣得不輕吧?不然一個從來不會浪費時間看電視的女人,今晚會破天荒地坐在電視機前面?
他以後,一定、一定再也不跟她吵架了,如果她說了他不喜歡听的話,那麼他就將她抱進懷里拼命地親,讓她的小嘴除了申吟,再也發不出其他的聲音!嗯,這個辦法不錯,他以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水晶寶貝。」他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她的身子僵了一下,真是的,還在生氣。
他遞過去自己小心拎著的盒子,「你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她的目光,在看到那個保溫壺時,閃了一下。
「是雞湯。」掀開蓋子,清爽金黃的雞湯,香濃沉郁,裊裊升起的熱氣,讓食物的美味在空氣中擴散開來,不用嘗,單是用聞的,就知道這碗雞湯,是花了多少心思煲出來的。
她低頭,望著那芳香撲鼻的雞湯,沉默依舊。
「我去拿個碗來盛給你。」將保溫壺放在桌上,打算去廚房拿碗。
「夏遠航。」
「嗯?」
「你覺得我會喝嗎?」
他的眼眸一閃,「你是什麼意思?」
「像這種廉價的東西,我根本就不屑喝。」
「姚水晶。」
「你怎麼會覺得我會喜歡這樣的東西?」伸手拿起那個刺眼的保溫壺,用力朝地上一摔,「砰」的一聲巨響,保溫壺爆了開來,混著碎片,澄黃的雞湯潑了一地,在米色的地板上尤其醒目;她冷笑著,「它也配?」
「姚水晶!」他黑色的眼楮里,醞釀著一場風暴,「我給你道歉的機會。」
「道歉?我為什麼要道歉?」她指著他厲聲說道︰「夏遠航,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帶著你那低賤的食物,還有那粗劣的東西一起滾,我看到你就覺得惡心!」
「你!」他咬牙切齒,手握成拳,越捏越緊,緊到青筋一條一條迸出來,可是那股氣,怎麼都壓不下,轉身,「砰」地砸在牆壁上,一朵鮮紅的花在雪白的牆壁上綻開,「姚水晶,你這個沒有心肝的女人,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為你所做的一切,那麼,你就抱著你那高貴的身份自己過吧!」
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她、忍受不了這間屋子,他又一次揚長而去。
她站在那里,呼吸深深淺淺,那潑在地上的雞湯,早已經冷卻、凝固,像是此時她冰冷的心一樣;她要冷靜下來,她不能再失控了,她是冷靜的姚水晶,她是那個怎麼樣都不會發火的姚水晶,理智比情感更重要,這個是她從小就學會的。
反復在心里警告著自己,可是,沒有用;她尖叫著,一把抓起桌上的遙控器,狠狠地砸向那個還在嬉笑怒罵的電視。
半個小時後,她站在客廳的中央,冷靜得環顧,一片狼藉、滿目蒼夷,很好,她滿意了。
她將這間曾經珍愛的小屋,所有能砸的東西全部砸得粉碎,而不能砸的,也被她一刀一刀地剪碎;伸手按了按隱隱作痛的肚子,從自己的包包里拿出手機,「徐特助,我們現在去台南,是的,就是現在,十分鐘後,我要司機在樓下等,記住,只有十分鐘。」
他找不到她,怎麼都找不到。
公司、姚家,問遍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整整三天,他什麼都做不了,日日夜夜到處去找她,走遍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所有地方,那些甜蜜的、快樂的、幸福的回憶,像針一般扎在他的心上;到底為什麼,他們會走到這一步?明明是相愛的,卻要這般互相傷害。
他找瘋了,不睡、不休息,眼楮熬得通紅,可是找不到她,怎麼都找不到。
他們吵架的第二天,他回到家里,看見一地的碎片,明明那麼生氣,可是他卻還在擔心她會不會不小心傷到自己,她的脾氣,可真是不小;他真是搞不明白,為什麼姚水晶會那麼生氣?
他給她帶了雞湯,明明是想要求和的,因為她的胃口一直都不好,他非常擔心,所以特意拜托錢嬸幫忙,為他炖了一鍋雞湯,錢芸心交給他時,還跟他講了錢嬸交代的、怎麼照顧孕婦的知識,他捧著保溫壺,希望她不要再生氣。
可是誰知道,卻換來一場那樣的風暴。
他想著,接下來要嘛是繼續吵,要嘛就彼此不理睬地冷戰,可是,他卻沒有想到,姚水晶直接就不見了;打她的手機,永遠都無法接通;去她家,永遠都是管家制式化的回答︰「很抱歉,夏先生,小姐沒有回來。」
千辛萬苦地找到了倪貝貝,她卻直接問他︰「水晶?不是跟你在一起嗎?我好久沒有見過她了。」
去公司,櫃台小姐一直反復地說著︰「不好意思,姚小姐今天沒有進公司。」
怎麼會這個樣子!他懊惱地捶著車蓋,恨不得殺了自己,他一直跟自己說,要忍住脾氣,不要再跟她吵架,可是為什麼總是被她一激就爆發?而她,性格那麼剛烈,又那麼倔強,他們再這樣下去,只會毀了彼此。
第三天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以前再怎麼吵架,她都不會消失不見;姚水晶是個很理智的女生,她做不來離家出走那一套,也不屑去做,那麼,她會不會是出了事?她受傷了?弄傷了自己?
越想,他的心就越慌亂。
「阿航。」錢芸心遠遠地看見夏遠航趴在車子上面,擔心地立刻跑過來,「天哪,你的手流血了,出了什麼事?」她伸手,想要拉過他的手,可是夏遠航卻一臉冷漠地甩開。
「阿航,究竟怎麼了?這幾天你沒有去車行,打你電話又不接,爸爸和我都很擔心你。」
所以她今天特地到他家來找他,卻看見他在樓下,他這個樣子,與當年出事時一模一樣,她真的害怕。
「你有沒有看到她?」他喃喃地低語,無限痛苦。
「誰?」
「水晶,我的妻子。」
「沒有。」錢芸心臉色暗了一下,卻很快恢復正常,「她不見了嗎?你這幾天是不是都在找她?」看他那憔悴的樣子,她的心都痛了,「阿航,讓我為你包扎好不好?你的手再不處理,會壞掉的。」看他手背上青青紅紅的傷口,還在繼續流血,新傷、舊傷,很明顯他都不去理會,他何苦,要這樣折磨自己?
她本來以為,他結婚了,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就算她的心會失落,但只要他開心,她也會跟著高興,但她沒有想到,他的婚姻是這個樣子的。
他們結婚還不到兩個月啊!阿航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冷淡,這哪里是一個沉浸在愛情里的人會有的表情?姚水晶,她到底在做些什麼?為什麼還要這樣傷害阿航?
夏遠航沒有理會她的關心,轉動機車鑰匙,他要再去找她,只要沒有看到她,他永遠都不會心安。
「阿航,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還可以騎車?會出事的。」錢芸心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走。
「讓開。」他冷冷地瞪她。
「不行。」一向溫柔的少女難得地固執起來,「你需要去醫院,然後再好好地休息。」
「數三聲就放手。」
「不要!除非你今天從我身上輾過去,否則我絕不放手。」
她以為他不敢?沒有姚水晶在身邊,他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催動油門,打算直接啟動,他們的僵局,被一輛由遠而近的跑車給打破了。
那緩緩降下來的車窗,里面坐著的人,不是姚水晶,又是誰?
她就靜靜地坐在那里,望著錢芸心拉著他的手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花。
「水晶。」夏遠航看見自己日夜尋找的人出現在眼前,像是不相信般地睜大眼楮,卻在下一秒,看見從駕駛座出來的男人而危險地輕眯。
那是一個長得很野、很狂的男子,渾身上下散發著不羈的氣息,他斜斜地向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唇邊意味深長的笑,來到姚水晶的車門邊,打開,伸手給她。
夏遠航看見姚水晶的手掌放入那人的掌心時,腦里的血管「啪」地一下爆裂開來,他跨下車子,大步地朝他們走過去。
「小心一點。」那人扶著她下車,可是手掌卻不老實地放在她的腰間︰那是獨屬于他的地方!
夏遠航走過去,連一句話都懶得說,直接就出手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手臂被姚水晶給攔了下來,「住手!」
「姚水晶,你走開!」
「應該走開的人是你,夏遠航,我跟你,早就已經無話可說。」
「好了、好了,晶,你還是小心自己的身體。」
男人含笑的臉,在夏遠航的眼里看起來格外地可惡,「你消失了整整三天,就是跟這個男人在一起?」
「當然……」
「是。」姚水晶冷冷的話語,截斷了男人未竟的話,命令他︰「你先走。」
「不過……」
「我說,你先走。」她平靜地說道,語氣堅決。
「好吧、好吧,壞脾氣的家伙。」他聳了聳肩,拉開車門進去,啟動之後,探頭到車窗邊,「別忘了晚上的宴會,啊,記得要戴我上次送你的手鏈喔!」
頂級的跑車,啟動到加速,只需要幾秒鐘,很快就消失在眾人的眼里。
「他已經走了,你可以松手了嗎?」夏遠航冷笑著,他怎麼樣都沒有想到,為了維護另外一個男人,姚水晶會那樣抓著他的手,用盡全力;而他,更是沒用,竟然舍不得傷她,而不敢用力地甩開她的手。
夏遠航,你還可以再丟臉一點。
這次她倒是很快就松開他的手,仿佛他的手沾著細菌一般,然後,目不斜視地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在經過錢芸心身邊時,更是連眼角都懶得掃。
她不可以再生氣,要冷靜,一定要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