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嘲笑,還是被個大姑娘笑,使得原本就犯著愁的郝管事面子有些掛不住,一回頭,這才發現這屋里還有個大活人。
「妳是……」
櫻寧落落大方地行了個禮,「小女是剛進府里來上工的。」
「哦?被分到哪兒去了?」
「還未被分派。」
那大名「好命」的管事打量著她,還偷偷模模地在她臉上那塊胎記上研究了好一會,又和顏悅色地問她姓什麼、叫什麼、多大了。
「小女姓顏,叫櫻寧,虛歲十六了。」她想了想,覺得將母親的姓氏報上更妥當。
「听口音,姑娘像是京城人?」
「嗯,小女幼時在京里長大,幾年前才隨家人回了老家。」
「老家在何處?」
「在瀧州。」
「原來如此,那怎麼又回京里了呢?」
「小女是來投親的,可惜隔得太遠,消息失了真,怎麼也找不著下落了,想先找份差事,日後再作其他打算。」櫻寧規規距距地說著,神情坦然自若。
真是個勤勞的好姑娘啊!郝管事贊賞地又問︰「看姑娘的樣子,可曾識字?」
「哦,識得幾個。」
「真的?」郝管事心里一喜,「念過什麼書?」
「也沒什麼,不過是『女誡』、『內訓』。」
好、好!郝管事滿臉愁雲漸漸散去,「姑娘家境不錯?」
「這倒不是,因小女幼年跟在外祖母身邊,她老人家平暇閑來無事便教小女讀了些書,打發時光而已。」
郝管事听了,便知這姑娘的外祖母應是出身書香門第,心里越發滿意,不住地暗自點頭,瞧著眼前少女年紀不大,雖貌有缺陷,但言行舉止倒是個安穩本份之人。
站在一邊的小廝平安也是目不轉楮地盯著櫻寧看,只見她一襲月白衫子,如瀑秀發挽起,用鵝黃的絲帶簡單地束著,半張臉兒,像天上的仙子;半張臉兒,還是像仙子,只不過是殘缺的、下了凡塵、遭遇不幸的仙子。
「姑娘平日里拿手的什麼?」
「對烹飪略懂一、二。」
「既是這樣,能不能作道特別點的菜肴給咱們瞧瞧看?」
「是。」櫻寧點點頭。
郝管事便叫平安帶著她去了廚房,自己又轉回「望塵軒」去看鬧別扭的小主子,一個鐘頭過去,還不見平安兩人回來,只得又找到廚房去。
遠遠地,就聞到一陣清香撲鼻,廚房里里外外圍著不少人,大概都是被這香味吸引來的,一個個交頭接耳、饞涎欲滴。
「郝管事!」平安一臉的驚喜,「那姑娘還真有兩把刷子哩!作的東西我聞著就流口水,少爺肯定會喜歡。」
是嗎?郝管事狐疑地朝廚房里望去,只見灶上的鍋里不知道炖著什麼東西,只微微一點文火,那姑娘坐在一旁守著,倒是很愜意。
「郝管事。」櫻寧見他進來,便站起來。
「姑娘這作的是什麼?」郝管事覷著眼,直往那冒著熱氣和香氣的灶台瞄。
「西瓜盅。」櫻寧回答。
她適才跟著平安來到廚房,正巧踫到幾個僕婦抱來好幾個圓圓的翠皮西瓜,于是靈機一動,告訴平安要了兩個來,又問熱心的胖廚娘找了些新鮮蔬果等材料備用,挽起袖子開始作西瓜盅。
這道菜是父親自創,作法雖簡單,但味道清醇鮮美。
她先將西瓜頂部大約六分之一塊切下,用長柄杓子將瓜瓤全部挖出,再將事先切好的童子雞丁、火腿丁、新鮮的蓮子米、龍眼、荔枝、胡桃、杏仁和松子仁裝進去,再將切下的瓜蓋重新蓋好,放在灶上隔水用文火炖。
「不錯、不錯!」郝管事僅是听描述就已是贊不絕口,又急著問什麼時候能做好。
「這個要炖足一個時辰方好,還請管事稍安勿燥。」櫻寧抿嘴一笑。
她生性淡然,旁人看著只覺有一種凜然不可冒犯之感,因此她作菜時,廚房的人都只旁觀,不敢大聲議論,可現下見郝管事來了,又是平時熟絡的人,便都或站或坐,你一言、我一言地聊起天來。
「郝管事,小侯爺今兒還是那樣嗎?」
「是啊!正趕上老侯爺出京去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唉,說起來小侯爺真是純孝之人,自從知道那件事後,每年一到生日就……」
「咳,別說了,等到明兒去了南安寺燒香回來,應該就好些了罷。」
櫻寧靜靜地听著,並不多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又過去一個時辰,西瓜盅終于出鍋了,一揭開蓋子,頓時覺得整間屋子甜香撲鼻、香氣四溢。
「我作了兩個,還煩請管事和大家嘗嘗看味道如何。」
櫻寧的善解人意立即得到眾人的歡迎,爭先恐後地抓起碗筷就擠過去。
「真的呀!多謝姑娘。」
「聞著就好吃,我還沒嘗過這樣的菜式呢!」
「給我一碗,別搶呀!」
「哇,真好吃!」
「媽呀,舌頭快化掉了!」
郝管事嘗了一口湯,便覺得香甜爽口、口齒留香。
特別是西瓜滲出的汁液熬炖出的雞湯,瓜的清香襯托出雞肉的鮮美,令人嘗之難忘、回味無窮。
樂得郝管事一拍大腿,「平安!趕緊地,快給少爺送一盅過去!」
一炷香的工夫,平安眉開眼笑地回來了,說少爺先前還不耐煩,但一看那瓜盅青翠可愛,總算是吃了,也沒說好不好吃,不過看樣子還算喜歡。
這回滿府上下,歡天喜地。
因為這人人贊不絕口的「西瓜盅」,櫻寧很順利地留在了軒轅侯府。
甚至于郝管事覺得她既識字又有一手好廚藝,擱在廚房里太浪費了,干脆派到「望塵軒」,另開小灶,專門服侍小侯爺去。
小侯爺屋里侍侯的兩個丫頭馬上被叫了來,一個叫荷香、一個叫繡菊,皆是品性純樸之人。
兩人滿眼歡喜地瞧著櫻寧,見她姿容清雅、容貌美麗,有著一股極少見的清新淡泊,放眼整個侯府里,何曾有過這般出眾的人物?
想到小主子說不定會喜歡的,便心頭一喜,可再一瞧見她臉上的胎記,眼里就含了幾分嘆息,加上听見郝管事說她竟然還識字,馬上又肅然起敬了。
「櫻姑娘。」年紀略長的荷香笑著道︰「妳才到這里來,還不太習慣吧?以後日子長了就好了,咱們府里主子不多,各有各的屋院,只管做好自己份內的事就行了,妳不要太擔心。」
「好。」櫻寧察覺到她的善意,微笑著點點頭。
年紀較小的繡菊也靦腆地告訴她,小侯爺住在「望塵軒」,那里是整個府內最漂亮、安靜的地方。
「我們帶姑娘先去見見王嬤嬤,她是『望塵軒』的執事嬤嬤,小侯爺剛才出門去了,估計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侯府很大,三人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兒,穿過月洞門、走過穿山游廊、踏上流水小橋,不時踫到府里各房的丫環們,一听說櫻寧是新進府去侍候小侯爺的,臉色又是慶幸、又是同情。
有人歡天喜地,「謝天謝地啊,總算不會派我去『望塵軒』伺候小祖宗了!我在那兒待了三天,小侯爺天天晚上扮鬼嚇我,害我夜夜作惡夢……」
有人驚魂未定,「是呀,我去年和珠兒派過去照顧小侯爺,不知道那小祖宗在肉羹里摻了什麼東西讓我們倆吃了,回來足足吐了半個月,差點就吐死了。」
還有人好心提醒道︰「這位姑娘,妳可要當心呀!小侯爺要妳吃什麼,千萬別吃,睡覺前一定先瞧瞧被窩里有沒有什麼活物兒再上床,哎喲、媽呀,一說我就全身起雞皮疙瘩了……」
丫頭們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荷香和繡菊一臉尷尬,本來還想給這才來的姑娘留個好印象,這下全完了。
「櫻姑娘,妳別听她們亂講,少爺年紀還小,個子雖然看起來高了點,可還不滿十四呢!玩性重也是難免的……」
「是呀,小侯爺……心眼其實不壞……」
櫻寧听得抿嘴直笑,心中不由對那被人形容得宛如惡魔在世、諸人避之不及的小侯爺生出了幾分好奇。
來到「望塵軒」,櫻寧被帶到執事的王嬤嬤面前。
那王嬤嬤年紀莫約四旬,干瘦爽利、眼神尖銳,隱隱透著幾分刻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櫻寧,似笑非笑地道︰「櫻姑娘是吧?這整個京城都知道軒轅侯府不是小貓、小狗都能來的地方,所以我老婆子得先把話說在前頭,既然姑娘自願擔了這份差事,那就好生伺候主子,伺候好了,一呢,不枉主僕一場;二呢,主子也不會虧待了姑娘,可千萬別學那些膽大包天的狐媚子,一心想著往主子床上爬……」
櫻寧聞言面色一窒,略為尷尬,心想︰老天爺,那小侯爺不是才十三、四歲?就有女人打他主意了?
「方才小侯爺出府去了,荷香,妳帶她先下去收拾一下,晚上等小侯爺回來,再來見見主子。」
王嬤嬤三言兩語打發了櫻寧,荷香趕緊應了聲,帶著櫻寧下去了。
「望塵軒」雕梁畫棟、布置精巧,櫻寧在最靠東側的那一間屋子住下,房間不大,里面倒也收拾得干淨整潔,一桌一椅、兩只櫃子、一張小床,上方垂著干淨的布帳,榻上擱著的被褥都是新的。
一出門,不過三十米就是間小廚房,里頭家什齊全,听荷香說,這里每日都會有專人送來新鮮的蔬果,晚間小侯爺餓了,婆子們就在這弄些吃食,只不過小侯爺不大喜歡。
荷香還悄悄地告訴她,在這「望塵軒」里服侍小侯爺的丫頭,趕趟兒似地換了一撥又一撥了,走馬觀花似的,也數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個了,有的是被小侯爺嚇走的、有的是王嬤嬤瞧不上眼的,如今除了她和繡菊,也就只三個年紀小且本份的丫頭、四個小廝並兩個粗使婆子,十來個人在這「望塵軒」照顧小侯爺的日常起居。
櫻寧跟荷香說了說話,又被帶著去熟悉「望塵軒」,用過晚飯,那素未謀面的尊貴小侯爺還不曾回來,她便一個人悄悄來到屋外。
侯府晚間的景色更加不錯,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整個園庭,連遠方的樹林都被披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她緩緩地走著,忽然嗅到空氣里浮動著一股極淡的桂花香,不禁有些微訝。
舊時在這驪京的家里,就種著好幾棵成年的桂樹,樹身粗得她與弟弟手拉著手才能合抱過來,到了蓬山後,這不耐干旱瘠薄的樹就很少見了,縱使見到,也是枝葉稀少、葉片瘦小,不開花或很少開花。
她沒想到這侯府里也栽植著這屬于秋天的樹,而且還長得這麼高呢!
足有七、八米的高度,灰褐色的樹皮無比粗糙,枝葉繁茂、亭亭如蓋。
一小簇、一小簇如米粒的花朵藏在厚實的枝椏間,散發著清雅的香氣,令人頗為神清氣爽。
但,櫻寧的注意力很快從那些細碎花朵中轉移開了,她听到了極輕的啜泣聲。
是誰在那兒呢?
她心里剛冒出這個想法,蓮足已經朝那里走去了。
剛踏出幾步就一眼看見,那粗壯樹身的一側,有個人正靜靜地坐在那里。
那是個少年。
他正席地而坐,一身白色的錦服,一頭如墨般的發絲被上好的羊脂玉發簪束起,腳上的靴子全是泥土,腳邊還滾著一只空酒壺,他卻不以為然,單薄的身子半是蜷縮、半是倚靠在樹干上,仰著修長的頸脖,抬頭默然地遙望天空。
少年有著極完美的側面輪廓,鼻梁挺拔、睫毛濃密,雖然離他仍有些距離,櫻寧看不到他的神情,可然而僅僅只是這麼看著,卻無法忽視他全身都流露出一種極度的哀傷,以及從眼角滑落的淚水。
櫻寧驀然收住了腳步,蓮足緩緩朝後輕移,想趁他還沒發現自己時離開這里……這種時候,應該沒有人會願意被別人打擾吧!
可是,這樣輕微的舉動還是驚擾了少年。
當她扭過頭,正欲轉身之際,他驀地轉過臉,淚水都還來不及擦拭,冷然的視線已直直地向她掃過來。
櫻寧微微地愣住了!
那少年紅唇齒白,略上挑的濃眉下是一雙極好看的眼楮,眸黑如漆,瞳仁又如星河般燦爛,散發著璀璨的光芒,宛如黑夜里的繁星。
眉宇間的神情明明還帶著些微稚氣,可又散發著天生的驕傲、冷然和貴氣,真是……好俊的一張臉!
少年乍見到她,略有些醉意的冷眸中,迷茫還未散盡,怔怔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半晌才發出好听的聲音。
他問︰「妳是……天上的仙女姐姐嗎?」
櫻寧愣了片刻,意識到自己應該趕緊離開這里,只看這少年的穿戴,就知道他絕對不會是個平常人,然而下一秒,她的腳步就被少年的喃喃自語硬生生地給定住了。
「仙女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娘親的忌日,我去南安寺燒香了,讓菩薩保佑娘親在天上好好的,不要再受苦了……」
「仙女姐姐,如果妳在天上見到我娘親和爹爹,一定要告訴他們,墨兒很想他們,吃飯的時候想、念書的時候想、作夢的時候也想,如果他們願意,就來看看我……」
「墨兒不是故意害死娘親的,別人都有爹爹和娘親,墨兒好羨慕……」
櫻寧的心一下子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給緊緊地揪住了,微微泛著疼意。
身為女子特有的母性,在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內心深處涌動出來,她不禁對這個失去雙親的少年充滿了憐惜。
「仙女姐姐,妳為什麼不理墨兒?」
「墨兒很壞是不是?娘親因我而死、父親不要我、爺爺不喜歡我、連兄長也去了邊關……他們都討厭墨兒……每個人都討厭……」
「仙女姐姐……妳也討厭墨兒嗎?妳不要走,跟墨兒講講話好嗎?」
少年的聲音顫抖著,滿目憂傷地盯著月下的仙子,見她側身而立,似走欲留,面朝自己的那半張玲瓏臉孔,細致清麗,在淡淡月光下,肌膚顯得細膩如玉,透著秋水盈盈般清雅月兌俗的氣質。
當輕薄的、縴塵不染的月白衣衫被晚風拂拭著,那儷人恍如隨風漸起、宛如翩翩欲飛的蝶翼。
「仙子姐姐,妳要飛走了嗎?」
他發出驚嘆,聲音里還有屬于少年的真純和幻想。
他好想走到她身邊去,可是又擔心她突然間會消失不見,心里正在躊躇不定時,驀然听到一個悅耳輕柔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是那麼的柔美婉轉,像是擁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間撫平了他內心的不安。
他欣喜地看著仙女姐姐……沒錯!她正在對自己說話呢!她在問他︰「你知道嗎?月亮上也有一棵桂樹呢。」
少年又驚又喜,忙不疊地點頭,听她用清柔的聲音繼續對自己道︰「听說那棵樹有五百多丈高,下邊有一個人每日都用斧子不停地砍伐著它,可是每次砍下去之後,被砍的地方又立即合攏了,因此幾千年來,隨砍隨合,那棵桂樹才永遠沒有被砍斷。」
「那個人是不是叫吳剛?我偷偷听到胖廚娘給她兒子講過,真好听。」
這樣的傳說,本應該是母親送給孩子的枕邊故事,例如她,就是從母親口中听來的,可是這少年,卻需要去偷听。
「是的。」櫻寧心里一酸,語氣和神情越加柔和,她始終側身而立,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缺損的容貌,也不願打破他這份可貴的純真。
這少年,輕而易舉地就令她想起自己遠在蓬山的弟弟們,或者在這一刻,她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稱職的小母親。
那是幼年時孩童常玩的游戲,在田梗邊用泥土搭著灶台,拜堂成親、辦桌辦酒,她是姐姐,自然扮成溫柔嚴厲的母親,養育兒女,很快就過完了一生。
「可是,仙女姐姐……」少年惑然地問︰「吳剛為什麼要砍樹呢?」
「因為那個吳剛原本是個凡人,後來跟著仙人修道,所以才能到天界,可是他在天庭上犯下了很嚴重的錯誤,于是神仙就罰他到月宮,日日夜夜做這種苦差事,以示懲處。」
少年眨眨眼楮,遲疑地輕聲問︰「做錯事,就一定要受罰嗎?」
「嗯。」
「這樣啊……那我、我以後再也不拿火去燒郝管事的、不用剪刀去剪彩霞姐姐的辮子、也不會把荷香姐姐推到荷花池里、不在繡菊姐姐的被窩里放蛇、更不會讓平安頂著隻果當箭耙子了……」少年開始一臉虔誠地真心懺悔起來。
呃……
櫻寧听出了一頭冷汗,眼前這麼好看的少年,竟然會做出一籮筐的惡事嗎?
「但是、但是那個艷姨娘真的是很討厭!我頂多、頂多不理她就是了。」少年下了決心。
唔,孺子可教也,櫻寧微微地笑起來。
「仙女姐姐,妳一定要去告訴我娘親和爹爹,墨兒這次真心知道錯了,今後再不做那些壞事了,請他們不要生氣……」
少年的語氣充滿了真誠,他第一次相信,原來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呢,仙女姐姐會將他的話帶給天上的父母,所以他要努力地改掉錯誤,不讓他們失望。
少女滿意地輕吁了口氣。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這才叫作「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沒想到自己到軒轅侯府的第一天,就成功規勸了一位迷途少年,也算是件功德吧!
櫻寧輕笑著點點頭,對他承諾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