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稻米的收成如何,淮南、江浙一帶的稻谷收了幾成?」
喀、喀、喀……
「黃河大水綿延數百里,淹沒大半農田,早收的糧食已入倉,但是大部分的稻谷尚未成熟,洪水一沖,一年的辛勤全白費了……朝廷的賑災總是慢一步,災民近萬,流連失所……」
、 、 ……
「長江流域的桑葉有沒有受損?蠶絲產量不得低于往年,至少三千匹才足以供給西域。」要獲利豐,得行險路,行走絲路更是天險重重,因此他十分注重這筆生意。
「二爺放心,絲綢已有足夠的數量,正在運送途中……」暮成雪眉尾一抽,分了點心目光掃向一旁發出異聲的人。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但那人卻像沒察覺到似的繼續嗑瓜子。
「茶葉與鹽的量要加倍,龍井以新芽為主,普洱做成茶餅……口渴嗎?要不要喝杯茶止渴?」骨節分明的長指對著書桌一角輕叩了兩下。
咦,是在跟她說話嗎?
埃氣左看右瞧幾下先做了一番確定,然後才仰起頭,嬌憨揚笑,「好呀,麻煩你了,嘴有點干。」
「不麻煩,出了書房往左轉,繞過三座廊道,那里有口井,水甘醇解渴,夠你喝到飽肚。」須盡歡的一雙眼很冷,如深潭般幽黯。
「……可是你桌上就有一杯茶呀!放到涼了入口苦澀,還不如給我……」她驀地無語,表情呆滯。
只見須盡歡連抬眸都未抬眸,大掌準確地拿起白瓷茶杯,一口飲盡已然澀味充斥的茶水。
「沒了。」
「你……你明明不喝嘛!吧麼和我過不去。」凡人好過分,欺負小仙,「我跟你過不去?」他冷唇一勾,薄唇微抿,面籠寒霜。
「我是主,你是僕,你在做什麼?」
「吃東西呀!你們府里的五谷雜糧真好吃,別的地方沒得比,我嗑幾粒瓜子分你,比外頭甜香好幾倍。」她一口一口吃得忘我。
須盡歡冷哼,「不必。」精選餅的極品,哪是外頭的普通食物所能比擬。
將一切看在眼里的暮成雪額角抽動。主子分明是在責備她,怎會有人遲鈍到不知不覺,還能像沒事人般當人家是好意。
他故意咳了幾聲,提醒笑得天真的婢女要看懂主子臉色,別一副悠悠哉哉的散仙模樣,好像天塌下來有其他人頂著,與她無關似的。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真的不用跟我客氣啦!這些全是從你的地窖里取來的,我請廚房的大娘鹽炒了好一會工夫,不吃可惜。」福氣笑咪咪的,眉笑眼也笑。
暮成雪撫著額,只差沒申吟出聲。她的回答令人有天昏地暗的感覺,傻到他想一掌拍暈她。
眉頭不自覺一沉,須盡歡將目光從賬本上移開,冷睨著渾然不知死活的鵝黃衣裳女子。
「你很悠閑?」
「還好啦,我坐著也是坐著,不如打打牙祭、練練牙口嘍,你看我一上午嗑了這麼多瓜子,滿滿一盤耶!待會我可以捧著慢慢吃。」多好的享受!想到這,她臉上如一園海棠花開,揚起了滿足的笑。
須盡歡微眯起眼。她臉上的得意還真刺眼,讓人很想毀掉那笑靨。
「的確是打發時間不錯的方法,辛苦你了。」他一把端走桌上的瓜子仁,不勞而獲的感覺確實使人心情愉快。
「你……你……你怎麼搶了我的瓜子仁,土匪!」他居然「打劫」她!
他黑陣斜斜一瞥,邪佞一笑,「是我的,你忘了嗎?『我的』地窖,『我的』
食物,『我的』府邸,連你也是『我的』婢女。」
看看她什麼樣子,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前方是張四方小桌,桌上擺滿了瓜子、核桃、杏仁、炒栗子,還有原本放在書桌上,洗得水淨的鮮綠棗子。
主子在處理手邊買賣時,她這個小婢卻旁若無人的專心嗑瓜子、剝栗子、敲核桃殼,窸窸窣窣地發出擾人聲響。
她很自在,一臉滿足樣,好像連一旁那群等著挨罵的各商號管事也都不存在似的,怡然自得地進行她的吃食大事,旁人說了什麼一概不理不睬。
好個目中無主的惡奴,真是膽大包天啊。
「我什麼時候成為你的婢女了,我怎麼不曉得?還有做人不要太計較,你的、我的分得一清二楚是自尋煩惱,天下萬物最終不都回歸黃土,你這麼小氣是成不了仙的。」福氣眼巴巴地盯著那盤被端走的瓜子仁,小聲地吞了吞口水。
察覺到她渴望的眼神,須盡歡刻意地捉起大把去殼的瓜子仁,頗有滋味的放入口里嚼咬。
「反正你很閑,再剝一盤吧!」
福氣傻住了,張口久久才闔上。
「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是你府里的婢女!」
她嗑了許久才嗑滿一盤耶!他竟然三兩下吃個精光!
「那你為什麼會在我府里?」而且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不請自來。
「呃!這個……」她搔著頭,側首想了許久。
「我來看一看……」
「看什麼?」
埃氣很老實,想不出什麼話來蒙混過去,低垂的眼往上偷睨,小聲囁嚅地說︰「看你有多倒霉,接二連三沒一樁好事。」
須盡歡手中的狼毫筆應聲斷成兩截,面色冷寒了幾分。
「不過我來了你就有福了,我是天生的有福氣,有我在,那些不好的事不會再找上你。」她忙打包票,試圖減少他的怒氣。人間找不到比她更有福氣的「人」。
嘿嘿,她是小埃仙嘛!當然凡人莫及,人間僅她而已。
「把地上的瓜子殼掃一掃。」他恍若無聞,神情平靜如水,直接開口下令。
「嗄!我掃?」她面露錯愕。
「難道要我掃?」他冷睨她。
埃氣看了看他絲毫沒得商量的冷硬神色,再看看腳邊的碎殼,小臉上的笑稍稍地收了一點,四肢不動,日後想動也動不了。」
「你說什麼——」他聲音冷沈,幽黑眸光森森看著她,像要吃人。
「唉!一人做事一人當,誰教我貪嘴,吃了你家的東西,好吧,我來掃地,掃去一地的陳年晦氣。」福氣見他真要生氣,連忙開口,當真拿起了掃帚,有模有樣地掃著。
其實她本來真的是來走走看看的,土地爺爺的公務繁忙,她替他分憂解勞一下也不為過,更何況誰教她好奇心重,不來瞧一眼心里難受。
直到進這宅邸她才發現,這兒雖沒有妖氣沖天,但是仍殘存拂福塵的氣味,很淡、很輕,應該有一段時日了。
他會倒霉她難辭其咎,因為若非她逗弄脾氣不好的臭椰子,臭椰子怎會趁她不在時偷走神器,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遁逃凡間,還惹出事來。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她只是多花了點時間說服阿壽、喜妞和祿哥兒陪她下凡,誰知才遲了幾天,人間已過去數年。
但有愧歸有愧,須盡歡這凡人也不能隨便使喚她呀!
埃氣用眼角偷瞄表情恢復淡然無波的男子,很想趁他沒注意時施展仙術,直接把地上的髒物「移」至屋外的槐樹下。
但她也只是想想而已,沒真的付諸行動,畢竟讓他發現可就不好了,凡事就怕萬一,越不想發生的事越容易出亂子,她不想還沒玩夠就被逮回去。
于是乎,心念一動,她身子瞬間輕盈得有如鳥兒,這邊掃幾下、那邊掃幾下,利落地做起婢女的活兒,而且樂在其中,歡喜得很。
只是太過勤快也遭人白眼,本意是要罰她的須盡歡見她不以為意,反而小臉兒上堆滿笑意,黑眸立時凜冽了幾分。
「啊!對了,我剛听你們說要買茶葉,能不能多買幾斤『薄霧』?我上回在悟覺小和尚那里喝過後口齒生津,滿嘴芳馥茶香,老想著再跟他討幾口喝呢。」可惜這回她下凡怎麼也找不到人,讓她嘴饞。
「你是說悟覺大師?」須盡歡眼神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福氣扳著指頭數了數。
「是呀,我和他大概十多日沒見了。」
「你不知道悟覺大師已仙逝十二年了嗎?」悟覺大師是一名得道高僧,一百零七歲時圓寂,至今已十二年,她怎麼可能見過他!
「咦?他死了?」怎麼會,她明明記得先前見他還神清氣朗的樣子,整天木魚敲個不停……
驀地,她想起凡間的時間與天上不同,對她而言是十數天前的事,人間已匆匆十余載,物是人非。
難怪她遍尋不著喊她福氣小娃的老僧,原來他已輪回一世,再修下一世佛緣。
「『西山薄霧』采集千年茶樹幼芽揉制而成,在清晨沾滿露珠時,由少女以白女敕手摘下,一芽二葉極其珍貴,一年最多只出產五兩,千金難買。」須盡歡眼神平靜的看著她道。
「哇!這麼稀少呀……早知道當初我就多喝他兩口。」福氣一臉懊腦,悔不當初。
「以你的年紀,我不認為你真認得悟覺大師,說荒唐話最好適可而止。」他重新取了一枝筆,沾了墨,書寫要交代的事。
福氣嘴一噘,掃把一扔,好生不滿地蹦到他面前。
「你這人思考古板,心胸不夠寬闊,世上的事無奇不有,你看我像是十五、六歲的模樣,說不定實際年歲大得足以當你祖女乃女乃……」
「那你不就是妖怪?」旁邊一名管事嗤笑她。
「什麼妖怪,我是別人求也求不到的福氣,散盡家財也不見得能求得我坐鎮家宅,你這沒道行的人,難怪不識貨……」多少人想請她回家供奉,沾沾福氣呀!
聞言,須盡歡沈聲一喝,「福氣,夠了,把你那指著劉管事鼻頭的手指給我收回去。」他不動怒,不代表允許她胡作非為。
自從府里一而再的出事之後,他對身邊的事看得極淡,不若以往汲汲于浮華表面,一心與人爭強,搏一時虛名與利祿。
天意難測,人命若蟻,須家世代積善,濟萬民于苦難,可換來的卻是短短三年內福分盡散,生離死別。
親人二離世是他心中難解的傷痛,他也因此體會到人生無常,上一刻笑顏猶在,轉眼間,卻成新墳一座。
經歷過起起伏伏,他對人不再親近,而是開始刻意拉出距離,與之疏遠,只因如此才不會因他人而動搖心志。
「哎呀,你好凶!我不想理你了,你盡避沒心沒肺的擺臭臉,老了肯定無人跟你做伴,一輩子孤單!」說完,她轉身就要走。
福氣愛玩,最受不了沉悶,不能隨意說話,她才待不下去。
「等等,你想去哪?」他一把攫住她柔若無骨的細腕。
「放手啦!你拉著我干什麼?」她用力地想甩開他,可是越甩手被抓得越痛,只能不高興地瞪著眼。
「研墨。」須盡歡比著硯台,示意她謹守婢女本分。
「什麼,就為了這事?」福氣一臉惱怒,見他不為所動的沈目斂眉,她瞪了一會,自個兒沒用的軟化。
「好啦好啦,研墨就研墨,你可以把手放開了,你捉得我快痛死了。」
須盡歡一放開,她就扁起嘴、甩著手。
什麼力道嘛!都捉出瘀痕了。福氣小人的在心里罵人,渾然不覺她靠須家主子有多近,縴縴素腕一翻,規規矩矩地磨墨。
她身上的一股暗香輕飄進神情漠然的須盡歡鼻間,他眼波暗動,略微失神,鼻間嗅聞著似蘭似芷,又似槐花的清香,目光不禁落在身側人兒身上。
她的樣貌不是頂美,卻有股不落塵俗的清雅,十分靈秀,剪剪刀水瞳有如映月湖水,特別生動有神,清澄可愛。
「須二爺,你要不要把我供起來拜,照三餐大魚大肉,再送上鮮花素果,我包管你年底娶妻,明年得子,年年福氣滿門……」福氣說得正得意,男人卻一筆橫勾畫上她的圓潤女敕頰,硬生生破壞一張嬌俏笑顏。
「你只是婢女,休要插手主子的事。」須盡歡冷眸一睇,眼底散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