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仲啟程回軍營,漪兒的情緒卻愈發低落。
他不在將軍府里,她沒了伺候的對象,鎮日無事可做,思緒飄忽,簡直像是一縷幽魂。
就這樣,在日升月又落的日復一日下,她終于熬到了出府看診的機會。
坐在馬車里,望著窗外的景致由林木綠意轉變為熙來攘往的熱鬧街景,她才稍稍回過神來。
幾次到醫館,行經城中大街時,她發現自己會被街上熱絡、繁榮的情景吸引。
小販吆喝叫賣的聲音,街上形形色色的事物,喧囂的聲浪仿佛能驅走她心底的寂寥、落寞,讓她的心情好一些。
當她的視線不經意的落在街上一道帶給她莫名熟悉威的背影時,沒來由的吸引了她。
隨著馬車緩緩的前行,她看清楚女子的面貌,赫然發現女子竟然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驀地,一股說不出的激動情緒涌上心頭,催促著她趕緊下馬車,追上那名女子。
「福叔,麻煩你,停下馬車。」
一听到漪兒突如其來的急嚷,駕駛馬車的福叔既為難又疑惑,「停……停下馬車?可是……醫館還沒到啊!」
眼看那名女子愈走愈遠,漪兒急慌不已,不等馬車停妥,便逕自打開車門。
福叔頻頻回首,驚呼出聲,「漪兒!千萬不可,危險啊!」
馬車還在行進中,她的視線停留在漸行漸遠的女子身上,知道若再不趕緊追上女子,就會錯失抓住那可能喚回記憶的機會。
心一橫,她跳下馬車,落地時雙膝著地,疼得險些站不起來。
福叔嚇得魂都飛了,趕緊在街邊較寬敞的地方停下馬車,急急的呼喊,「漪兒!你上哪兒去啊?」
「福叔,晚些醫館見,我去去就回。」
強忍著腳上的痛意,漪兒邁開步伐,朝著漸漸隱沒在人群的女子奔去,腦中又陸續浮現記憶片段——
「漪兒,要牽好姐姐的手喔!若是弄丟你,爹娘鐵定會扒了我的皮。」
「嗯,漪兒會緊緊的牽著姐姐的手,不會放。」
姐姐……那個與她十分神似的女子頁的是她的姐姐嗎?
想起閃過腦海的片段,漪兒的情緒十分激切,一顆心像是要跳出胸口。
倘若那女子真的是她的姐姐,那麼就表示她有家人……她不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
常勝位在長城外,與強悍的漠北民族僅有一山之隔。
為了徹底杜絕漠北民族伺機闖入我朝疆域,皇帝沿山設下幾處駐點,由幾位將軍嚴密看守。
平日,除了既定的操兵演練外,司徒仲每II派哨兵至邊界巡視,以防漠北民族突擊。
身處前線,他嚴謹、一絲不苟,若過戰事,必能冷靜的領兵沖鋒交戰,保衛我朝疆域,並讓百姓安居樂業。
此次策馬回到常勝,卻較以往返京面見聖上後晚了數日,司徒仲知道自己還是放不下那個讓他掛心的女人。
臨行前,漪兒與嫣紅發生了爭執,他雖然心寒她冷情的反應,但沒辦法認定她是心胸狹隘的女子,最終還是私心的偏袒她。
讓他茫懵的是,為何漪兒不懂他的心意,不願留在他身邊?
幾次進京面見聖上,皇上不只一回提過要替戰功彪炳的他指婚,他總是推拒,原因就在他的心懸在常勝,若真的娶妻,必定會讓他憂心牽掛,無法專心的沖鋒陷陣。
他對她的想念遠遠超過一切,這一路上,腦中浮現的全是她的一顰一笑,那感覺之深刻,竟悄悄的撼動他不打算娶妻的決定。
當這念頭一再浮現時,司徒仲陡然明白自己的心情……
思緒千回百轉,倏地,一股冷風由頸子後面襲來,他直覺的側首,一枝羽箭疾速飛過他的耳畔,釘在營帳上。
他不敢大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出佩劍。
這時,一各黑衣人手持鋼刀,劃破營帳,闖了進來。
司徒仲沒空細思黑衣人為何能突破戒備森嚴的巡邏,闖進將軍的營帳,快速抽出長劍,甩開劍鞘後,與黑衣人對招。
半晌,營帳外起了騷動。
黑衣人分了心神,卻讓司徒仲顱了個空,長劍利落的劃過黑衣人的胸口。
乍見那刺目的劍光,黑衣人心一凜,揚起手中的鋼刀一擋,刀劍相觸,激發火光。
黑衣人抵不過司徒仲的劍勁,手臂被震得隱隱發麻。
握勢一松,司徒仲乘勝追擊,卻為了留活口,腳尖踢起地上的劍鞘,當空抓住後,利用鞘面,朝黑衣人的手腕用力一擊。
「呃……」黑衣人痛喝出聲,鋼刀跟著落地。
失去武器,黑衣人不死心,倏地掄起拳頭,拳勁剛猛,快速變招間,招招生風。
司徒仲也非等閑之輩,除了精刀、劍,也擅拳、掌,為了明了黑衣人何以能順利的夜襲,不準備取他的性命,拋開長劍和劍鞘,與黑衣人展開肉搏戰。
在對打的過程中,司徒仲總覺得黑衣人不像男子,疑雲漸生下,沉聲質問,「究竟是何人派你來的?」
眼看帳外騷動,又漸漸招架不住司徒仲的猛攻,黑衣人側身,略微避開他拳頭的攻擊,然後揚聲說道,「枕邊人。」
枕邊人?!司徒仲因為這三個字而微微走神。
留意到他臉上細微的變化,黑衣人乘勢想逃。
司徒仲識破對方的意圖,不假思索的揮掌斜擊。
黑衣人躲過他凌厲的攻勢,左眉頭卻受了他力道驚人的一掌,只覺得全身骨骼震蕩,肩胛骨仿佛碎裂,痛得發出淒厲的哀號。
听聞那聲叫嚷,司徒仲更加確定黑衣人是女子,正欲出手擒拿,幾名巡邏士兵一涌而入,反倒給了黑衣人逃月兌的機會。
「將軍,沒事吧?」
「黑衣人受了我一掌,應當跑不遠,務必要將她擒回!」司徒仲用不容質疑的語氣下令。
巡邏士兵們領命,不敢怠慢,迅速追了出去。
司徒仲杵在原地,斂眸,心緒沉重。
駐軍多年,這是頭一回過襲,藉著今夜的意外也瞧出軍中戒備疏漏之處,更讓他錯愕的是,黑衣人竟是個女子!
漪兒在追上那勾動腦中記憶的身影後,女子的反應印證她的直覺無誤。
那讓她感到熟悉的女子是她的雙生姐姐雲曦,而她由零星殘散的片段記憶,以及雙生姐姐陳的過往,約略拼湊出意外發生的過程。
雲府位在京城鄰縣的流雲鎮,雲家以染布為生,意外發生那一日,她與爹娘一同到城里送貨,不料卻在行經雪山之際遇上劫匪。
爹親因為反抗而慘死劫匪的刀下,娘親驚急慌亂下駕著馬車逃命,卻因為沒發現藏在雪下的亂石,馬車失控墜崖……
「所以……爹和娘都已經……啊!」興許是腦中的記憶太殘酷,每每億及便讓漪兒頭痛欲裂。
眼看妹妹疼得臉色蒼白,雲曦抱住她,哽咽的安撫,「別想了、別想了……若不是因為沒發現你的尸體,我不願放棄,或許……或許咱們姐妹倆就再也沒機會見面……」
雲家意外發生後,不管是親友抑或是府中老僕、染工,全都勸她放棄尋找妹妹的下落,接受事實。
憑著雙生姐妹與生俱來的感應,她不死心、不放棄,總覺得妹妹尚在人間,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是讓她找到妹妹了。
她慶幸自己未曾放棄那一絲微渺的希望!
「漪兒,咱們回家,好不好?」
「家……」飄蕩、無助已久的漪兒終于有了依歸,但是此時想起的卻是司徒仲。
倘若知道她漸漸的恢復記憶,找到了家人,他會為她開心嚼?他會願意放她走嗎?
「你不願意嗎?」
漪兒猛地搖頭,「不,我當然想和姐姐一起回家,只是……我得問過那個人……問他允不允……」
雲曦心一緊,幾乎要以為妹妹是不是淪落到什麼可怕的地方。
「漪兒,你能不能回家,還得問誰允不允?」
看著姐姐擔心的模樣,她急急的解釋,「姐姐,你別慌,那個人……那個人是當初救我的人,若沒有他,我可能早就葬身在雪山之中。」
隱隱察覺妹妹似乎很緊張那個人,雲曦好奇的問︰「那個人是誰,竟讓你這麼緊張?」
「救我的人是……大將軍。」說起司徒仲,漪兒難掩心中戀慕,一張柔臉染上嬌羞的紅暈。
「司徒仲?!」
雲曦曾經听聞大將軍司徒仲的威名,但是他與妹妹能不能回家有何關系?
她輕輕攬起柳眉,不解的問︰「就算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想回家與他何干?」
「我……為報恩,以……以身相許……」
「你嫁給他了?」
漪兒咬了咬女敕唇,好一會兒才囁嚅的開口,「沒……沒有。」
「沒有?那你怎麼……」雲曦杏眼圓睜,愣了片刻,錯愕不已的驚呼,「難道……難道他用強的?」
她們兩人雖是雙生子,但是個性截然不同。
妹妹溫柔婉約,而她強勢悍然、敢愛敢恨,因為個性不同,處事態度也大不相同。
深怕姐姐誤會司徒仲,漪兒慌急的強調,「沒有!沒有!是我心甘情願的。」
雲曦一手撐著額頭,低聲嚷道︰「天哪!傻妹妹,沒名沒分就這麼把身子給了他,往後你怎麼嫁人啊?」
「我……沒打算嫁人。」
漪兒沒忘記娘親自小教導的禮教規條,所以在決定把身子給司徒仲後,便知道從此以後她只有他一個男人,不管他有沒有打算娶她。
雲曦震驚的張大嘴,被妹妹驚世駭俗的話話嚇到說不出話,好半晌才問︰
「你……你不想嫁人,那為什麼這麼輕率的把身子給了那男人?這……」
「只為報恩。」
倘若真能只為報恩就好,偏偏她心頭還攪和著愛,讓兩人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
不相信妹妹會有這樣駭人的想法,雲曦不確定的問︰「我听錯了,是吧?將軍允諾會娶你當正室吧?」望著姐姐,漪兒心虛了,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才小小聲的說︰「將軍他……他沒說……」
「他沒說?!而你居然就這麼傻乎乎的把身子交出去?!」雲曦不敢置信的嚷嚷。
「但……我的命是他救的啊!」漪兒輕輕嘆了一口氣,心里五味雜陳。
瞧妹妹一臉委屈可憐,雲曦忍無可忍的怒吼,「笨妹妹,我想掐死你啊!」
「我知道這件事是做傻了,但無法……」在身子給了他的那一夜,她的一顆芳心早已不再屬于自己了。
看著妹妹似甜蜜卻有著無限哀傷的模樣,雲曦突然明白了,她的妹妹愛上了不知道會不會愛自己的男人。
「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想和姐姐回家,重振爹爹的染坊嗎?」
「我想和姐姐一起回去,不過得等我問過將軍的意思,再作決定。」
雲曦沉默了一會兒,「真的不用姐姐替你討公道?」
姐姐義憤填膺的模樣逗笑了漪兒,偎進姐姐的懷里,幽幽的說︰「姐姐是能為漪兒討公道,不過他的心若不在我身上,討了又如何?」
「你又怎麼知道將軍的心不在你身上呢?倘若他真的不在意你,又為何不放你走?」
漪兒因為姐姐的話而想起司徒仲返回軍營前,她曾經對他說過,想離開他,自己一個人過日子的打算,嘗時他非但不允,甚至生氣……為何?
如同姐姐說的,倘若他真的不在意她,又為何不放她走?
當這些想法反復在她的心頭翻騰,一個不該有的念頭悄悄的竄出。
會不會……會不會讓司徒仲生氣的原因是……他其實也有那麼一點點在乎她?
看著妹妹沉默不語,皺起眉頭,不知想什麼,雲曦緊緊握住她的手,替她作了決定,「漪兒,咱們先回家。」
被那雙同樣溫女敕的手握住,漪兒貪婪的享受親情的溫暖,然後緩緩的開口,「先回家嗎?」
「嗯,倘若他在乎你,心里有你,自然就會急著尋你。你先跟姐姐回家,至少回去給爹娘上炷香,再同關心你的人報平安。」
漪兒細細思量一會兒,深深覺得姐姐的話不無道理。
待在沒有司徒仲的將軍府,她顯得死氣沉沉,了無生趣,再不逃離,她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再說,死里逃生,她是該回家祭拜爹娘,也該回家同那些關心她的人見面報平安。
因為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意外,染坊里應該一片混亂,若姐姐有意承接染坊,那要做的事還很多。
至于司徒仲……他若真的在乎她,便會急著尋人,若不在乎,那……就把有他的回憶當做一場夢吧!
因為幾日前的夜襲事件,司徒仲重新部署了扎營處的兵力,以及加強夜間巡邏守衛,以防再發生相同的事。
白日,他操兵演練,夜里,研擬各項阻擋外敵入侵的謀略,根本沒空胡思亂想。
但是每當躺下、閉上眼楮時,那名黑衣人說的話便會反復回蕩在他的耳邊。
她說,想殺他的是枕邊人?!
以往回府,雖然讓嫣紅服侍,但是向來習慣獨眠的他,在享受魚水之歡後,便會讓她回自己的房里睡。
能同他共睡一塌的,只有漪兒一人。
想殺他的人……會是漪兒?!
當這個想法閃過腦海時,司徒仲無法再去逃避那擺在眼前的事實。
真要說起來,漪兒的嫌疑最大。
會不會她是某個想將他除之而後快的人派來的奸細?
她被埋在雪地中是安排好的,失去記憶是假的……為的只是取得他的信任,好殺了他完成任務?
思及此,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府中池畔發生的事,漪兒漠然的神色,加深了他心中的疑慮。
若真是如此,那麼那日潛進營帳中的黑衣人不是想殺他,是為了提醒他嗎?
一個接一個的揣測、推斷,讓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這時,營帳外傳來恭敬的輕喚,「將軍。」
司徒仲趕忙打住思緒,「何事?」
「幾個月前您要江湖知者打探的消息來了,另外,您府中有一封快馬發出的急信。」
他定了定心緒,「將信呈進來吧!」
呈上信後,士兵恭敬的退了出去。
看著信函,司徒仲失常的感覺心髒猛地重重怦跳了幾下。
察覺自己的反應,他自嘲的勾了勾唇。
誰想得到,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在戰場上驍勇善戰、無畏無懼,竟會被一個女子牽制到懼怕起擱在桌上的兩封信。
他怕……怕漪兒真的如他方才所料想,出身並不單純,怕她接近他只是為了利用他的同情,誘他貪戀她的,再乘機殺了他。
拋開混亂的思緒,司徒仲深吸一口氣,決定先打開關于漪兒的調查信件。
雲漪,生于流雲鎮,雲家世代以染布為生,以虹染技法所染出的雲染布,冠天下一絕,雲氏夫婦于半年前偕次女進京,途經雪山遇匪墜崖亡……迅速瀏覽過調查內容,司徒仲如釋重負的長吁一口氣。
他的確曾經听聞,雲家虹染,天下一絕,也知道雲染布匹受京中許多皇親貴冑獨愛。
沒想到她原來是出富貴人家,也莫怪她即便落難,身上顯露的氣質,並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
略微定下心神,司徒仲再打開府中總管快馬發出的急信。
看完信,他的好心情消失殆盡。
走了?!
看著總管在信中說明漪兒逃跑的經過,他氣怒得額頭冒出青筋,腦中浮現的是,他在歸營前,漪兒對他說過的話。
她說她想離開,想一個人過日子!他不懂,那該死的女人腦中到底轉著什麼奇怪的念頭?
在他身邊真的如此難以忍受嗎?她真的這麼討厭他,非得逃他逃得遠遠的才會開心嗎?
司徒仲低咒一聲,不敢相信他竟然被一個小女子操控到如斯地步,連心都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