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百合從小到大都很害怕進醫院,因為年幼時,她便是在醫院里送走她最敬愛的父親。
在那之後,不管有什麼不適,她都不願意到醫院里做檢查,只願意在小診所里看診,所幸十多年來,她都沒有生過什麼大病,不需要進出醫院。
但她卻從未想過,自己在多年後,會再次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而走進醫院的大門。
看著那幢灰白的建築物,童百合只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昔日的恐懼一一向她襲來,可是她卻不敢停下腳步,繼續往那幢灰白的建築物疾步走去,只因一通來電告訴她,風致帆受傷了,被送進這所醫院里搶救。
搶救!
多麼教人驚慌失措的用詞,童百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北部的,是搭國內航班,又或者是搭高鐵,她全都已經沒有記憶,她只知道自己真的很害怕,害怕會在這幢冰冷的建築物里,送走另一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憑著意志力,撐著兩條發軟的腿走進醫院大樓,直往手術室走去,當她抵達手術室門口,牆上顯示著手術中的紅燈已經熄了,表示那場搶救的手術已經完成。
童百合的心狠狠一擰,結果是什麼,她根本連猜都不敢去猜。
一個穿著白掛的男人走向她,「你就是阿帆那小子的老婆?」他的口氣,似乎跟風致帆很熟稔似的,在她點了點頭後,男人繼續道:「你好,我是他的……朋友,我叫高正文,阿帆他沒事,嫂子你可以放心。」
童百合懸在半空的心,在得知風致帆的安然無恙後徹底放松下來,虛軟的腿再也無法支撐她的體重,一下子就坐倒在地上。
高正文對地的反應見怪不怪,只是在她完全跪下去時將她扶到一邊的椅上坐好,「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下我再帶你到阿帆的病房。」
雖然童百合是很想馬上就奔往風致帆的身邊,用自己的雙眼確定他真的沒事,可是她現在實在是無法走動,過度緊繃後的肌肉在向她發出警告,完全施不出力來,為此,她只好放棄硬撐的念頭,改為詢問風致帆受傷的狀況,「請問,他的傷怎麼了?」
那通電話只是說風致帆受了傷,要她趕緊來到這所醫院,並沒有告訴她詳細的事。
「小傷而已,子彈並沒有留在他的體內,只是穿過他的大腿,正好跟他上次的傷上下呼應。」高正文一時忘了童百合還是對風致帆的身分一無所知,將他的傷勢未經淡化就說了出來,「這比起他以前受過的傷,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高正文說得輕松,但童百合卻是難以置信,「你……你剛剛說什麼?子彈?他受的是槍傷?」
高正文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不禁一臉尷尬,絞盡腦汁就想蒙混過去,卻發現在童百合深受打擊的目光下,自己沒有辦法撒謊。
「這……這其實……」他支吾以對,只覺自己挖了一個該死的陷阱,還傻傻地往里頭跳。
童百合錯愕地看著他,期待著眼前的男人會告訴自己,剛剛他說的只不過是玩笑,並不是真的,可是,他一再的遲疑以及為難,教她的心仿佛沉到了幽暗的谷底。
「他……到底是誰?」一句很可笑的話,居然從童百合的口中輕輕道出,她竟然連自己的枕邊人,是一個什麼人也不知道,不,應該說,她自以為自己了解風致帆,可是原來一切都是她的自以為是。
高正文搔了搔頭,既然已經開了頭,他也當成是幫兄弟解決他的問題好了,「阿帆是影衛,龍門的影衛。」他開始娓娓地向童百合解釋,影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當中也包括了教她臉色更蒼白的工作內容。
童百合很想騙自己,自己其實在作夢,自己根本沒有接到那一通電話,而風致帆更沒有受傷被送進這所醫院里,她也沒有听到這一番教自己從美夢里清醒過來的事實,然而她沒有辦法。
高正文的一字一句,像一把利刀刺進她的胸口,劇痛幾乎教她無法呼吸,而這些都代表著,風致帆騙了自己!
曾經的疑惑,包括風致帆過人的身手、完全不像長期坐在辦公室里的健壯身軀、太過異于常人的敏銳直覺,似乎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釋,身分龍門的影衛,如果沒有這些條件,他可能早就死了十遍以上。
還有他手臂上的傷,恐怕就是在出任務時受的傷,一想到那顆子彈如果不是擦過他的手,而是穿過他的心髒或者是腦袋,童百合便止不住地渾身發顫。
他距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隔,他的工作甚至比她的父親更加危險。
「嫂子,其實阿帆也不是故意這樣的……呃……」高正文說不出個「騙」字,尤其眼前的女人已經一副深受打擊,搖搖欲墜,臉上一片的慘白的樣子,「他只是太愛你,太想跟你在一起而已。」
太愛她?
愛她,卻撒謊騙了她?
童百合發現自己居然想笑出來,居然還笑得出來,她已經不懂得如何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只覺得自己的心很空洞。
「麻煩你帶我去見他,可以嗎?」不知過了多久,童百合听到自己這樣說。
「好,你跟我來。」高正文瞧不見她臉上有什麼表情,以為她想通了,更何況,風致帆都已經準備從前線退下來,所以高正文以為再也沒有問題了。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童百合已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去相信風致帆的話,她甚至懷疑調職一事,也只是一個謊話,是風致帆又在騙她。
她撐著一雙無力的腿,跟在高正文身後,走過一道又一道長廊,四周白色的牆壁本應教她恐俱、教她害怕,可是現在她卻沒有這些感覺,有的只是空洞,她像個機器人一樣,一味的跟著高正文往前走,沒有反應,更沒有思考。
他們在一扇門前停下,高正文扭開門把,輕輕地將門推開,「他剛做完手術,麻醉藥效可能還沒有過,現在應該還在睡。」
童百合點了點頭,走進那間有些冰冷的病房。
她以為自己很熟悉的枕邊人,此刻正躺在病床上,仍然沉沉睡著,還沒有清醒過來,她小步小步的靠近他,動作輕柔得好像怕只要發出一點聲響,就會吵醒他似的。
身後傳來門板闔上的聲音,童百合沒有回首,只是看著眼前這張臉。
這張臉,她很熟悉,是她深愛的男人的臉,可是,為什麼這男人到底是誰,她卻一無所知,還必須由一個外人來告訴她?
童百合忽然感覺到悲哀,她一直以來自以為幸福快樂的婚姻,全都是建立在一個美麗的謊言上,而現在的她卻完全不知道,除了工作以外,風玫帆到底還騙了她什麼?更不懂得去分辨,他哪一句話是真的?又有哪一句話是假的?
「帆,你真的愛我嗎?」在這一刻,她無法不去質疑。
他的愛也會是假的嗎?
柔軟的小手,輕輕地覆在風致帆的臉頰上,眷戀地摩挲著。
她是這麼的深愛他,愛到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可是那很蠢,尤其是當自己知道真相,一切就好像從一個美夢里清醒過來時,那感覺特別的難受。
童百合很懷疑,自己居然可以這麼平靜地接受,又或者,她已經瘋了卻不自知。
風致帆從無邊的黑暗中清醒過來,第一個感覺除了痛,便是臉上傳來熟悉的輕撫,除了他最心愛的女人以外,不會再有別人了。
風致帆勾起一抹笑,一臉幸福地用臉磨蹭著那柔軟的掌心,好半晌後才願意睜開眼楮,迎上那雙充滿了憐惜以及悲哀的眼眸。
「帆,我們離婚吧。」輕如綿絮的話語,輕輕地從童百合兩片失去血色的唇瓣中逸出。
她的表情那麼平淡,可是她的話,卻足以將他打進十八層的地獄里,無法翻身逃月兌。
風致帆看著那個正在為自己盛湯的女人,那小心翼翼的動作、每天補血補氣的湯品,以及這段日子以來無微不至的照顧,都教他不得不懷疑,那天當他醒過來時,她道出的那句足以將他打進十八層地獄里似的話,其實是他幻想出來的。
他也很希望是這樣子,可是他很清楚那不是。
童百合是鐵定了心要跟自己離婚了,她不再對他撒嬌、不再對他露出純真可愛的笑靨,這段時間里,他們的對話寥寥可數,她簡直就是把她自己當成一個看護,只是盡本分地在照顧他罷了。
一勺熱湯湊近了風致帆的唇邊,裊裊升起的霧氣阻礙了他的視線,他不顧湯仍然燙著,大口地喝下,只為讓那些該死的霧氣不再阻礙他看她。
察覺到他的意圖,童百合沒有看他,卻在將湯湊近他唇邊前,先輕輕的吹了吹,讓熱湯沒那麼燙後,再送至他的唇邊。
看著她的動作,風致帆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他知道,她還是會忍不住關心自己,她還是愛他,只是還沒有辦法原諒他而已。
喝下最後一口的湯,他接過童百合手上的湯碗,擱到旁邊的櫃子上,再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再次以收拾為理由而躲開他,「百合。」
童百合別過臉,不開口。
「不,看著我,百合,請你看著我。」風致帆以祈求的語氣說,已經過了足足兩個星期,為了她的沉默、為了她的冷漠,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了。
這一回,童百合終于看向他,可是水眸里卻失去了昔日的熱情以及眷戀,只有著淡淡的冷漠以及平靜。
風致帆永遠不會知道,她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可以強逼自己不讓眼眶里的眼淚掉出來,每一回他如此深情地輕喚她,她總會覺得諷刺,總會覺得心頭上好像被無數的針扎著似的疼痛。
「百合,我不要離婚,死也不要。」失去了她,他會比死更難受。
听到風致帆提及「死」這個宇,童百合的臉色白了白,輕咬住唇瓣,她無法不去想,那天他蒼白著臉躺在床上的模樣,更無法不去想,如果他沒有及時避開那顆子彈的話,他現在絕對不可能有力氣握住地,不讓她走。
「抱歉,百合,我沒有那個意思。」察覺自己又失言了,風致帆懊惱得很,可是,他不讓自己現在就停下來,他知道如果不把話說清楚,童百合會真的離開他。
「我已經沒有辦法跟你繼續下去了。」童百合看著他懊惱的表情,已經不再去懷疑他到底愛不愛自己。
她很清楚,他是真心地愛著自己,否則以他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娶她的,更不會為了她而放棄人人欣羨的地位與權力,影衛一職,是他花了多少心力、流過多少血汗、受過多少次的傷才能換回來的?然而為了不讓她擔心,他卻不屑一顧,心甘情願地拋棄,至此,她怎麼可能還會去質疑他的愛?
可是,再愛又如何?風致帆以愛為理由欺騙自己,這是她再怎麼樣都無法接受的事,她已經無力去猜側,將來還會有多少回,他又會以愛為名而再次撒謊騙她。
這段日子里,想得越多,童百合的情緒便越是糟糕,她好像在一夕間被逼著長大似的,不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只須活得開心的童百合。
「不,別這樣!百合,我已經申請了調職,再也不當影衛,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再參與危險的工作,以後我會轉為文書。」風致帆以為她是因為知道了自己的工作,才想要離開自己的,連忙地想要說服她,「真的,相信我,百合,我跟你保證……」
「你以前,也曾經向我保證過的,還記得嗎?」童百合淡淡地打斷了他,語氣中並沒有指控,也沒有失望,只有著異常的平靜,「當時你向我保證過的,你沒有騙我、也不會騙我,可是結果呢?結果你還是騙了我,教我一道蒙在鼓里,如果不是這一次受傷,你會騙我到什麼時候?還是,你從來都沒有打算向我坦白?」
風致帆每听她說一句,心髒都無法自己的抽痛著。
的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打算向她坦白,他以為只要調了職,這個謊言他就可以守一輩子,卻沒想到這一次的失算,不但讓自己受了傷,還讓她識破了那個該死的謊言。
他的沉默不語給了童百合答案。
她在心中苦澀自嘲地笑開,她恨自己在這個時候,居然還希望風致帆再撒一個謊,騙她其實早晚有一天,他會向她坦白,他會將所有的事統統都告訴她。
明明自己是因為他欺騙自己才要離開他,可偏偏到了現在這一步,卻矛盾地希望他再撒謊、再編地,真是可笑得不值得人同情。
不允許自己再軟弱下去、不允許自己再拖拉下去,童百合逼自己把話說絕,「你要我怎麼再相信你的保證?」
風致帆寧願她大吵大鬧、寧願她狠狠地打他一頓,甚至賞他幾巴掌也可以,不管對他做什麼都比這般平靜來得好,因為她如此平靜的反應,就仿佛是已經對他完全絕望,他再做些什麼也是徒勞無功。
這教他徹底地慌了。
現在的風致帆就好像走在懸空的鋼索上面,失去童百合的恐懼教他無法保持鎮靜,他緊握住她的手,忘了要控制自己的力道,「我知道我騙了你,是我不對,我已經後悔了,我不應該騙你的,可是百合,當時我真的找不到方法,我……」
「風致帆。」童百合柔女敕的小手,覆上他緊握住自己的手碗,被他緊握住的手很疼,可是,心里頭的傷更疼,「待在你身邊,我很難受,我會不停地想,我到底有多傻、多天真,怎麼明明你有那麼多的破綻,可是我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還蠢到相信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不,百合,不要這樣說你自己……」風致帆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傷她這麼深,甚至還讓她如此的看輕她自己,自己明明發過誓,絕不會讓她受傷難過的,但今天卻是他害她受傷、害她難過,「百合,我只是愛你……」
風致帆的愛語,讓童百合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請你跟我離婚,不要讓我這輩子都恨我自己,以及恨你。」
兩個星期了,他手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不會再有裂開的危險,她等了這兩個星期,並沒有在知道一切後就轉身而去,為的也只是等他的傷口愈合,自己可以走得毫無牽掛罷了。
「我回去就把離婚協議書簽妥後寄給你,我不需要任何的贍養費,只要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童百合怕自己再見到他,會無法忘記他。
她相信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不,百合。」風致帆一把扭過她,他將她緊緊地抱進懷里,仿佛他只要松開自己的手臂,她就會從自己的面前消失,讓他永遠都無法再找到她,「我不要離婚,求你,百合,我不要離婚。」
她是他的一切,他怎麼可以放開?他什麼都可以不要,唯獨她,他不可以割舍,不想、不願更不能放開。
一直以來恐懼的事情終于完全呈現在自己的面前,他失了措,也失了方向,只能拚命地想著留下她的方法,為了留下她,風致帆連尊嚴也不要了。
童百合沉默地被風致帆摟抱著,彼此再情深又如何?一個謊言,已經讓她無法再相信他,也無法相信自己曾經選擇要相信的事情,在彼此無法信任的情況下,一段婚姻、一段感情,又怎麼能互相扶持到老?
再糾纏也只會讓彼此越陷越深、讓彼此更加痛苦,既是如此,她寧願在這個時候分開,最起碼,她的腦中還能夠擁有甜蜜幸福的回憶,而不是最終只留下互相指責、互相埋怨的記憶。
「放手,讓我走。」童百合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兩人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而不是曾經深愛過的夫妻。
「百合……」
「放手吧。」雙手抵在他的胸前,不再允許自己貪戀他最後一絲的體溫,她微微施力,推開了他。
風致帆放松了手臂,讓她輕而易舉地將自己推開。
墨色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他痴痴地看著眼前的她,心里清楚,這一次她狠下了心,不論自己費再多的力氣、說再多的話語,也換不回她留在自己身邊。
女人在狠下心時有多狠,風致帆終于見識到了,但如果可以讓他選擇,他寧願這輩子都不曾見識。
失去童百合體溫的胸口變得空洞,他撫上前胸,屬于她的最後一絲體溫已經蕩然無存,比苦藥更要苦澀的味道,從口中蔓延到全身。
童百合將一只精致小巧,與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成對的婚戒,緩緩地擱到他的掌心上。
風致帆五指收緊,將那只小巧的婚戒牢牢地握緊在掌心里,即使被那堅硬的鑽石刺痛了掌心也不肯放松。
「百合,我愛你。」他抬起頭看向那已經走向門口的背影,似呢喃更似泣訴地道。
放在門把上的小手一僵,但最終童百合還是沒有轉身、沒有回首,逕自地扭開門鎖,毅然地往外走去。
童百合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決定,不論是對他,又或者是對她。
就算心痛得好像快要碎掉,就算每走一步,腳都仿佛被無數的銳針刺痛著,她還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