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澤州往北先是長平關,再往北越過大峪嶺便是潞安郡,再北是遼州,西邊越過太行山便到了京師。
而榮親王關于御敵的布置是越北越松散,因為冀州軍輜重糧草有限,為達破釜沉舟之效,便將資源集中在南方最前線,再往北遞減,如同一支鋒利的矛,以最尖銳的地方指著敵人。
這也是為什麼他在看到司徒尊建議他退兵百里至大峪嶺的緊急書信時會如此憤怒的原因,事實上他已孤注一擲了,退兵只會讓自己成了笑柄,也不符實際,而且他自認集一州之力,不可能抵擋不住南方的軍隊。
可是他卻忽略了,若是這支矛的尖端鈍了、抵擋不住敵人了,是否便兵敗如山倒,只能一路挨打?
事情便是這麼發生的,南方軍夜襲澤州十分成功,在中午之前便攻破了城門,逼得榮親王領著殘兵往北方退,然而就如同容芙所看到的,越往北,民眾戰力越弱,讓那些老弱婦孺出來抵抗,最後免不了變成大家一起逃難。
根據榮親王的估算,大峪嶺勢雖高卻緩,他只要逃到那里,軍隊不只可藏匿,翻過山頭便是潞安郡,也有足夠時間讓軍隊出來馳援。然而南方軍顯然知道他的計劃,便逼著他們住東北逃向玉峽關,這便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情景了。
玉峽關群山疊嶂、尖峰屏立,更有懸崖深谷,適合堅守伏擊,卻絕對不適合逃難。因為在慌忙竄逃之中,不知又會有多少人失足墜谷或爬不上山而束手就擒,更遑論玉峽關因地形險峻,不可能提前通知關後的城防或守軍,所以根本不會有人前來救援。
榮親王帶者悲憤莫名的心情直往東北奔逃,他身後的軍隊人數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有半途被馬踩死的、體力不支而死的、落後被敵軍殺死的,更多的是放棄逃命、直接向敵軍投降的。
眼看玉峽關就在眼前了,停下腳步,只有被一網打盡的分,更不用說以現在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停下;但若真的不停下,奔進山谷里也只有一死。
算了!死就死吧!橫豎他老命一條,榮華富貴也享夠了!
榮親王一咬牙,指揮著部隊往前沖,反正他因沉迷煉丹,也吃過不少仙丹妙藥,說不定死了還能成仙呢!
軍隊在榮親王的帶領下沖進了山谷,兩旁是長滿雜草的山壁,道路越來越狹窄,最後必須棄馬,徒手往陡峭的山壁上爬。
跟在榮親王的軍隊後、來自廣州的南方軍也追上了,兩支軍隊都進了山谷,就在榮親王快被逼到絕境、自忖必死時,兩邊的山壁突然出現了變化。
一叢叢的長草突然動了起來,從中射出利箭,朝著南方軍的位置一陣狂射,山頂上也爆出大吼,一群不知哪兒來的軍隊在箭雨稍停之後由山上沖下殺敵,南方軍猝不及防,加上在山谷里難以躲避,一時死傷慘重。
榮親王等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切,心知有人相助,雖然不知是誰,卻也當機立斷地指揮了軍隊停下,回頭攻去。一路被追殺的寧山衛軍早憋了一肚子鳥氣,這下正好瘋狂發泄。
不過極短的時間,戰況竟逆轉了,南方軍亂不成章地往外逃,在谷口處被射成了刺蝟,沒被射中的也會被反撲的寧山衛軍亂刀砍死,玉峽關山谷內頓時有如人間煉獄,一時血海翻騰。
榮親王在定下心之後,努力看清了情勢,山谷上的長草是人綁在身上偽裝的,看那些人的裝扮,倒像是他麾下潞安郡的兵。可究竟是誰這麼神機妙算,知道在這個時機讓人埋伏在這里,反倒讓寧山衛軍的潰逃成了引敵軍中伏的妙計?
他本能的往山頂上一瞧,卻看到一道青紗翻飛的倩影,榮親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久久說不出話來。
「芙兒?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戰事告一段落,榮親王至山頂與容芙會合後,大惑不解地劈頭便這麼問道。
虧他還擔心了一整路,以為她還在澤州,或是早已死在敵軍手上,想不到竟會以如此意外的方式相見。
「王爺,芙兒……」容芙還真不知道怎麼解釋,只能避重就輕地道︰「敵軍來時,芙兒正在城牆上,見他們來勢洶洶,知此仗必敗,所以先逃到潞安郡,請他們布置援軍在玉峽關。」
她也沒說謊,只不過少說了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司徒尊那臭男人將她擄來潞安郡,便在背後下起了指導棋,要她以王爺義女的身分出面調度。
「潞安郡的守將怎麼會听你的?」他仍不敢相信。雖然人人都知道容芙是他義女,但也不能憑她一張臉就調動得了軍隊吧?
說到這個,容芙有些赧然。「說了王爺別生氣……芙兒因為昨晚想到城牆上散心,便偷拿了王爺的令牌才能通過守衛,潞安郡的守將也是看到芙兒示出王爺令牌才肯听令的。」
而且,都是那個臭男人要她記得狐假虎威、裝得凶一點,說這樣人家才會怕她。
榮親王暫且接受了這個答案,卻仍半信半疑地盯著她。「你又怎麼知道我們會逃到玉峽關?」
「南方追來的,是來自廣州的兵,他們們習慣了崇山峻嶺的作戰方式,所以絕不可能讓王爺往北逃至大峪嶺的。」這些都是司徒尊告訴她的,她只是照本宣科。
這句話就說得一點破綻都沒有了,榮親王老懷大慰,終于稍能釋懷。「好!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女……不愧我平時與你談論各項戰事,你一個弱女子,竟有這種膽識!」
如此的夸贊,她還真是受不起,容芙猶豫了一下,才別扭地說道︰「其實……其實王爺,這一切是有高人指點……」
「高人?是誰?待本王好好謝謝他。」他心里一動。
容芙只能欲言又止地望著他,掙扎著要不要將那人的名字說出口。
見了她的表情,榮親王心中了然,也不需要得到答案了。「……芙兒,我知道是誰了,如此軍事奇才,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京師就在冀州左近,來的必是尊兒。冀州要破才輪得到京師,所以他無後顧之憂得以來助我,只不過礙于擅離職守難以露面罷了……」他自嘲地一笑,眼眶有些濕了,到最後,還是得靠這個次子幫忙啊!
但他究竟為兒子做過什麼?連兒子要離家前往京師時,他還給了他一個沉痛的打擊啊!
「王爺……」
見榮親王紅了眼眶,容芙心里也難受,正想出言相勸,卻被打斷。
「你別勸我了,我知道我欠了那孩子太多。他一開始要我撤兵,我不肯,現在還不是被打到玉峽關來了,還死了很多不該死的人,我、我太剛愎自用了!」榮親王緊握拳頭,眉頭深皺,表情後悔至極。
容芙還是忍不住勸道︰「王爺這一仗並沒有輸啊!嚴格說起來,還算是贏的……」
他搖了搖頭,語氣苦澀,「死傷如此多,就算是贏,也是慘勝。當初真的應該听尊兒的話,如今錯已鑄成,悔恨又有何用?」
戰事已停的玉峽關四周景色奇特,山巒層層疊嶂,奇峰異石相映成趣,榮親王卻完全沒有賞景的意思,走了兩步,入目的皆是山下凌亂的戰事痕跡,更讓他的心結難解。
「我待尊兒太偏心了,他從小就沒有受到我足夠的關愛,他有今日的地位,也是自己掙來的,反觀謹兒……唉,算是本王對不起尊兒這個孩子,若是能夠補償,我會盡力的。」
「王爺的補償,是否尊哥哥要什麼,王爺都會給?」她忍不住這麼問,因為這也是司徒尊要她問的。
榮親王方才才夸下海口,怎料一听到這個問題,還是忍不住猶豫了,因為他想到的是世子之位,尊兒真的誓在必得嗎?
罷了,橫豎謹兒已不知所蹤,他這榮親王當的也沒趣兒了,不如早些退位煉丹,這重責大任,就交給年輕人好了。
嘆了口氣後,他才像下定決心地道︰「好!尊兒若有要求,本王必然答應。」
只是答應得很猶豫嗎?容芙細察著榮親王的表情,知他若所有思,心里不免為司徒尊嘆息。
司徒尊得到了他要的承諾,但……看到眼下王爺的表情,他心里還是不好過吧?
榮親王見她若有所思,突然問道︰「尊兒可在附近?」
「嗯,但他不能露面。若沒有他在,芙兒怎有那個力氣與勇氣,獨自持王爺的令牌在此指揮軍隊呢?」
「讓我見見他吧!」榮親王嘆息,心里有些後悔自己方才一瞬間的猶豫,是否又傷了那敏感的孩子?
容芙點點頭,往後方的樹林走去,然而當她來到司徒尊向她發暗訊的地點時,早已杳無人跡,只留下一枝插在樹上的箭,及一張紙條。
他老愛來這招啊!容芙滿懷心事地展開了紙條,看了內容後,卻是無言。
承諾已收到,擇日回府取物—— 你,等著。
這紙條,能讓王爺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