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她。
她也瞪著他。
玻璃門手把前,兩手停住,一大一小,一黝健,一白潤,停在半空中許久,誰也未先動。
最後,是她先低垂了視線,小手握上冰冷的鐵制手把,用力推開,頭也不回的,朝朋友等待的位子而去。
「對不起,我遲到了。」
小小的包放在大腿上,抬首直視朋友時,眼角余光發現那頎長的身子也在她隔壁的位子落坐。
他一樣有人在等他,也是女的。
她忍不住暗中快速瞟了那女人一眼。
那是個很美的女孩,著onepiece洋裝,熱帶花草圖案,很有夏天的味道,低胸的剪裁露出大片白皙而豐滿的胸脯,在外的兩條縴臂細而長,她猜測她的腿一定也長得不錯──因為他最重視女人的腿。
所以當他們燕好時,他很愛抓著她的長腿,自腳趾頭一路細細吻上,邊吻邊贊嘆縴腿的骨肉勻稱、縴長筆直……
她垂首。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還想起來干嘛?
「毓琦。」趙怡君未發現她有些怪異的神色,拿出一個大紙袋放在桌上,「這是我上次跟你說的胸花材料,里面有緞帶十卷、三百一十顆圓球以及三百一十個別針,我每五十個裝成一包,你算一下有沒有錯。」
葉毓琦連忙回神取過,打開紙袋口,手指細數清點。
服務生走過來,替她倒了水後,拿了本menu放到她面前。
「呃,我不用。」
「不好意思,本店有低消。」
「我很快就走了。」她壓低嗓音,不想讓隔壁的男人听見她的話──即使他應該不會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沒關系啦,我請你喝咖啡。」趙怡君熱情的說,「給她……」
「不用!真的不用!」葉毓琦連忙搖頭婉謝,「我不喝咖啡。」像為證明她真的只是坐一下而已,匆匆起身,「十天後交貨喔?」
「等等。」趙怡君拉住她的手,「先坐下,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葉毓琦有些為難的躊躇一會,訕訕坐下。
「給她一杯焦糖拿鐵。」趙怡君對服務生道。
「好的。」服務生收走了menu,離開。
「有什麼話要跟我說?」葉毓琦想著還要喝一杯咖啡,她待在這的時間就必須更久……
「毓琦,我很抱歉,上次我跟你說這胸針一個二十元,對吧?」
「嗯。」她點點頭。
「廠商說他們弄錯了,因為材料都是他們供給的,所以只能算一個十元。對不起!」她據理力爭很久,但廠商堅持,她也沒辦法。
「十元?」十乘以三百,一共三千元……
「如果你不想做沒關系,我再請別人做就好。」
「沒關系,我做。」她的音量壓得很低很低。
這咖啡廳的音樂為什麼不放大聲一點,這樣她就不用擔心那與她不到一公尺距離的男人會听見她們的對話。
她曉得自己真的想太多了,今日只是偶遇,他還有漂亮的女伴,哪會注意關心她,但即使明知如此,她還是有種無地自容的窘。
人家說,分手之後最好的報復辦法,就是過得比他好!
她不想報復他,因他自始至終未曾虧待她,但她還是希望自個兒能過得好,至少不要比當日在一起的時候差,可是……
她自卑的低頭瞟了眼身上的廉價T恤與牛仔褲,未施脂粉的素顏,隨意以橡皮筋高扎的馬尾……
她與那位漂亮的女伴天差地別……
停,別再比較了。
隔壁笑語不斷傳來,雖然听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可那位漂亮女伴的妍麗笑顏不時闖入她的視線內,他們聊得很開心、很專心,根本沒人注意她!
她想太多!
太自我意識過剩了!
他才不會管她現在如何,當年離婚是她提的,是她傷透了他的心……她有些沮喪的低下眼。
服務生默默走過來,默默放下咖啡杯,默默離開。
「我另外還有件事想跟你說。」趙怡君表情有些激動。
「什麼事?」
「我想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葉毓琦愕愣。
「我那位朋友從我這听說你的事,他覺得你是個勤奮、善良的女孩子,所以想跟你交個朋友。」
「我……我不……」
「毓琦,你都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該考慮一下結婚的事了吧!找個男人保護你、照顧你,別只自己辛苦!」
「謝謝你,但我現在沒想那麼多。」
「認識一下又沒關系,那個男的也是個孝順的男人喔,大你四歲,從事公職,急著想找個女人成家,生幾個孩子……」
「匡啷」一聲,葉毓琦面前的咖啡打翻了,褐色的液體迅速蔓延,滴落深藍色牛仔褲上,她慌忙站起,大腿上的紙袋與包包跟著一塊兒翻下地,紙袋中的緞帶材料滾了出來。
她漲紅著難堪的臉,蹲在地上撿拾。
捆成圓形的緞帶在地上滾動,滾滾滾滾到了隔壁的桌子底下。
「怎麼了?」女伴詫異的低頭,挪開了腳,對面的男人則是一動也不動。
她的小腿果然很美。葉毓琦不由自主的想。
「對不起。」她不得已靠近了那張幾乎被她視如蛇蠍的桌子。
男人動也未動,甚至不像女伴一樣挪開腿好方便她撿東西,那漠然的神態好像剛才的慌亂未曾發生過似的。
葉毓琦伸長手,撿回了緞帶,起身時,下意識覷了他一眼。
他直視著眼前的女伴,嘴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神態優雅的拿起咖啡杯就口。
他根本沒注意到她。
葉毓琦恍然大悟適才在店門口,她以為他看著她,以為兩人在門口對峙了好一會,其實是她的錯覺。
是她的時間停止流動,而他根本只是斜睞了一眼,壓根兒未認出她來。
他已經忘了她吧……
她緊緊捏著手上的緞帶,接過趙怡君遞過來的袋子。
「你要不要去廁所洗一下褲子……」
「不用了!」她搖頭,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這,「謝謝你的咖啡,我會如期交貨的,我先走了,Bye-bye。」
她行色匆匆,好似店內有什麼嚇人的怪物,逼得她得快點逃跑。
趙怡君神色困惑的坐回原位,服務生正忙碌的清理桌面,她望著擦拭咖啡漬的抹布,心想葉毓琦今天真的不太對勁。
她對葉毓琦的印象是內向、羞澀、溫婉,像是打小被保護得太過,以至于對于人際關系十分苦手,但在應對方面,她還算從容,不曾如此慌亂過。
服務生清理好桌面,她的咖啡也喝得差不多了,正想抽出賬單去結帳時,對面有人坐下。
她抬首定楮,是剛才一入內就讓她不由得打內心驚贊的漂亮男子。
難不成她這個兩個孩子的媽,也會有意外的春天?
男子朝她笑了笑,她也忍不住跟著拉開嘴角,笑得十分燦爛。
「剛剛打翻咖啡的那個女生,你跟她很熟嗎?」
啊啊……春天的花啊……原來不是為她而開啊……
縴長的手指將絨布緞帶繞成繁復的花樣,穿過大頭針暫時固定,再拿過同色圓球壓在花朵中心,食指與拇指協力將兩者固定好,粗長的縫針費力插入、穿過,如此數次來回,才完成一朵胸花。
再黏上胸針,她就賺了十元。
看著掌心中小巧的胸花,她不由得又想起今日下午的偶遇,輕嘆了口氣,轉頭打量自個兒此時的居處,心頭悵然。
與他初識時,她的出身背景雖然遠不及他,但也是個小康之家,至少經營小公司的父親還供得出讓女兒出國留學的費用。可現在呢,別說出國留學了,連弟弟的大學學費也得靠她這樣一針一線縫出來。
桌上的手機響起,是弟弟打來的。
「姊,我們要交材料費了。」葉毓廷的聲音自話筒的另一端,有些懊惱的傳來。
「要多少錢?」葉毓琦柔聲問。
正在台南讀大學的葉毓廷就讀建築系,花費驚人,故她除了正職以外,還得找其它兼差來負擔他的生活費與學雜費。
「兩萬。」
「我知道了。」她沒有任何困擾的回,「我明天匯入你的賬戶。」
「謝謝姊。」葉毓廷開心掛了電話。
「怎樣?」葉毓廷身邊的朋友充滿期待的詢問。
「當然是OK啦!」葉毓廷用力一拍胸脯,「拜托,我姊超會賺錢的,她可是大公司的總經理特助,兩萬塊對她而言小意思啦!」
「太好啦!那我們下個月放暑假去墾丁的花用,就看你的啦!」
「沒問題!有我出馬就搞定!哈哈哈……」
而在電話的另一頭,葉毓琦掛了電話後,急忙自抽屜內翻出存折來。
「還好,還夠。」她吁了口氣。
匯給弟弟兩萬元後,她還剩七千元,如果她快馬加鞭,這兩天就將胸花完成,好說話的趙怡君一定肯先把錢給她,在公司發薪之前,應該還撐得過!
「好吧!今晚熬夜了!」她揉揉有些酸澀的眼,針痕凹陷的指尖重新捏起長針,細心而專注的縫起胸花來。
「毓琦,叫一下快遞來收件。」
「好。」葉毓琦連忙打電話請快遞過來一趟。
「把這些各影印十份。」一迭數據扔在葉毓琦桌上。
她忙起身來到角落的復印機旁,才做好設定,剛回公司的業務對著她喊,「拜托,倒杯咖啡來。」
「好。」她立即走入茶水間,踮起腳尖自上方的櫥櫃拿出紙杯。
一個男人走進茶水間,經過她身邊時,手掌滑過她的臀。
她大吃一驚,手上的紙杯掉落。
「拜托,離過婚的人了,模一下也要大驚小怪!」業務部經理劉志甫撇著嘴道。
葉毓琦咬著唇,難堪的將手上紙杯放到流理台上,拿起咖啡壺。
「喂!」劉志甫站到她身旁,「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如何?」
「對不起,我不行!」她往旁站了一步,與劉志甫保持距離。
「跟了我,我一個月給你兩萬塊零花錢,這麼好的條件你還不要?」他再欺身靠過。
「我不……我不破壞別人的婚姻。」
「我跟我老婆早就沒有感情了,而且她還背著我在外頭有男人!」男人為激發女人同情心的編了一個淒苦的故事。「我實在很恨她,但為了孩子才忍耐不離婚的……」大掌覆上她的,她慌的打翻了手上的咖啡壺。
「啊!」劉志甫痛喊。「好燙!」
「對不起!」她不敢再逗留,逃出茶水間。
「我的咖啡呢?」外頭的業務大喊。
「影印好了沒啊?」企畫員沒好氣的問。
「等一下。」她沒膽子再進去茶水間,「咖啡……咖啡沒了,我去外面買。」她連忙回座拿出錢包。
「那順便幫我買杯無糖綠回來。」有人喊。
「我也要!」
大伙自動自發的在紙上寫出要求,遞給了她。
身為辦公室內小小的行政助理的她欲哭無淚的接下飲料單子,來到對街的飲料店購買冷飲。
她很清楚,這些都是「小錢」,他們不會把錢給她的。
「五杯無糖綠,兩杯半糖去冰女乃紅,三杯梅子綠……」點單員手握原子筆另一端,在屏幕上點擊,「一共十五杯,三百八十元。」
從錢包里拿出四張百元紅色紙鈔,對她來說,像搬顆石頭一樣沉重。
三百八十元,三十八朵胸花……
她昨晚忙到半夜三點,今天就花掉了一半!
「一杯水果茶。」身邊有道醇厚男聲響起,「半糖,去冰。」
好熟悉的嗓音。
她心不由得一跳。
是什麼樣的人會跟他擁有如出一轍的好听嗓音?
她忍不住抬起頭,那人正好也回過頭來,她胸腔像被狠狠揍了一拳,小臉刷白,急忙側過身去,預防再跟他打照面。
她知道她是自我意識過剩,他根本不會注意到她,但她還是下意識想回避,小手捏住左胸口,抓住繡有公司名稱的口袋。
「五十元。」小姐說。
陸牧琪掏出一個金色的硬幣遞給小姐。
葉毓琦連呼吸都不敢,就怕大聲了點讓他發現她的存在,直到小姐將水果茶交給他。
他走了。
她松喘了口氣,放下汗濕的右手,回過身來時,意外發現他人竟仍在,而且視線就牢牢盯在她身上,那模樣……分明已經認出她是誰。
她慌忙垂眼,瞪著腳下的低跟包鞋。
「喂。」
她不是喂。
「地上有錢嗎?看得那麼專心。」
他不是在跟她說話,他不是!
一個裝有水果茶的塑料袋忽然塞入她胸口處,「給你。」
「不!」她下意識推開,「不用。」
「不?」他低笑,「你很愛說不,很愛拒絕人,偏那個時候你就是不說不。」
她胸口一窒,曉得他指的是啥。
她有說,她拒絕過,只是沒有用……
「小姐,你的茶好了。」飲料店小姐將沉甸甸的十五杯飲料遞過來。
「謝謝。」她抬手,他比她快一步接過。
「統訊貿易?」他瞟了她胸口的公司名稱一眼,「在對面大樓?」他親眼看到她自那棟大樓門口走出來。
她點點頭,「我自己拿就好。」
他未理會她,手持飲料袋往十字路口走,她只好跟上。
「你在那間公司做什麼工作?」
她抿了下唇,「總經理特助。」
「听起來還不錯。」
她未響應,只覺雙手手心越來越濕濡,顯得手上的小錢包滑溜溜的,快握不住。
「總經理特助還要出來幫公司同事買飲料?」
「我……」她有些心慌,「我是順便的。」
「總經理特助都做些什麼?」
「就……就幫總經理整理一些文件、協調一些事務。」她說得心虛。
「我也有特助。」他指著前方一台臨停的車子旁,立著的一名女人。
她一眼就看出那正是那天,與他一同約會的漂亮女子。
她身著剪裁合宜的套裝,裙長只有大腿的一半,毫不吝嗇的秀出那一雙筆直縴長的美腿。
「我不會允許我的特助穿牛仔褲上班,上身還穿著寬松的公司制服。」他意味深長的說。
她心一驚,猜測他必定是看透她的謊言了。
她困窘的不知該如何自處,只好搶過他手上的飲料,匆匆忙忙的連交通號志都不看,就想沖到對面。
「小心!」陸牧琪一把將她拉回,「紅燈啊!你想死嗎?」
飲料灑落一地,澄黃液體四溢,她急忙甩開他的手,蹲身打開袋子,檢查哪些破損了。
僅有七杯完好……
她捏緊了手上的錢包,里頭只剩一張紅色紙鈔了,不夠錢再買八杯飲料!
怎麼辦?
好像除了跟同事說老實話以外,無其它方法了!
「毓琦。」
她抬頭,很是訝異他還記得她的名。
「我很清楚你現在的情況。」
芙顏閃過一絲難堪。
她一點都不想讓他知道她過得很不好,那樣好像印證了陸老夫人所言,她真的一無是處,就連孩子也生不出來。
「那……那跟你無關。」她慌亂的收拾地上的殘骸。
「是跟我無關。」
這是理所當然的回應,可為何她還是覺得心頭緊揪?
「但我既然知道了,就無法視而不見。」他定定的瞧著明顯避開他視線的小臉,「讓我照顧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