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在凝視著她的背影,戀戀不舍的感覺……呵,這也一定是她自作多情的幻覺,他向來恨透了她,怎會帶半點不舍的情愫?
答案早就知道了,就別再多想。
「周姑娘,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穆時逸對她笑道。
周秋霽恍過神來,這才發現畫中的朱色上多了些,本來梅蕊中只一點便嬌俏可愛,此刻,倒像畫成了妖撓的桃花。
她連忙提起筆來,無意間袖籠一掃,打翻了一醚子顏料。
「哎呀——」她大叫了聲,補救不及。
「我說了吧,周姑娘今天有心事。」他喚來書童,「快把這兒打掃打掃,再送壺荒莉香片過來。」
她的確很喜歡他這里的荒莉香片,體郁淳香,每次畫累了,總要喝上幾杯,但現在還沒到吃茶點的時候。
「你這樣滿月復憂思,畫也畫不好,何必呢?」穆時逸勸道,「不如咱們到竹廊下坐一會兒,歇一歇吧。」
她有些尷尬,實在不想自己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讓外人看到,然而,終于還是掩飾不了。
江映城忽然出現,無可避免的,在她心里又掀起微瀾。
穆時逸親自替她倒了茶,動作緩慢而優雅,不禁又讓她憶起那個不該盤踞于腦海中的人。
說實話,穆先生與江映城,還真頗有幾分相似,從外表來看,兩人都是竹露風清的君子。
「穆先生今年貴庚了?」周秋霽藉此閑談,想排遣內心的苦悶,「為何至今不見娶妻?」
「我四海飄泊,靠著私塾微薪度日,」穆時逸淡笑道,「何以成家?」
「穆先生的家鄉是哪里呢?」看來,世間各人皆有生存之不易,她听得多了,也不必再自憐。
「沁州。」
沁州?江映城的故鄉?周秋霽不由得瞪大眼楮。
「沁州距此千里之遙,」她好奇地問︰「先生為何獨自到此?」
「我在家鄉本有個心愛的女子,她去世後,我睹物思人,痛苦不已,只得離開傷心地。」他平靜地說。
這般平靜,可見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能讓穆先生傾心的女子,一定不俗。」她莞爾道。
「那一年,我在她家當教書先生,她向我學習丹青。」穆時逸倒是不諱提及哀思,「大概是日久生情吧,有一天,她要我替她畫一幅肖像,我畫好後,她卻將畫像還給了我,我當時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她的心意。」
「為何?」她不解。
「原來,她還給我的,並非我原來畫的那一幅,而是她自己的自畫像,我乍見之下沒看出來,回家仔細研究以後才明白。」
呵,倒是一段動人的佳話,那女子如此傳情達意,溫婉如撥絲弦,著實高妙。
「那畫像還在嗎?弟子很想一觀。」
「你倒提醒了我,艷陽當空,是該童那些陳年的舊畫出來曬一曬了。」穆時逸起身對書童吩咐,「快去,將我那高閣中的字畫都取了來。」
書童立刻去了,沒多久,便捧了一大箱的卷軸過來,在院,中拉了繩子,逐幅攤開著。
畫卷大半為仕女圖,周秋霽好奇地上前觀看,心想看到底是哪三帽出自那女子的手筆,然而,她忽然僵住。
蘇品煙?
沒錯,其中一幅畫像,活月兌月兌就是蘇品煙,難道人有相似?可那衣服也相似……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穆時逸跟到她身畔,也觀看著畫中人,半晌無語。
「她,就是那個女子?」周秋書的一顆心提到了喉間。
「周姑娘真是聰穎。」他澀笑著回答。
她凝眸,錯愕不已。這世上有巧合並不奇怪,但巧合就在眼前,卻讓人感到無比可怕。
臉色瞬間慘白,因為,她想到了一個更加可怕的問題。
「先生是幾時與她互通款曲的?」她不由得緊張問道。
「還是先帝的時候,大概洪新三十五年左右吧。」
那……不也正是江映城愛慕著蘇品煙的時候嗎?她忽然一陣揪心,也不知為何這樣難過。
為誰難過?為江映城嗎?他至今大概也沒有真正明白蘇品煙的心思吧?一昧把對方當成九天仙子,懷念她多年,不曾想,她竟有如此的秘密。
「周姑娘,你怎麼了?」穆時逸發現了她的異樣。
「沒、沒什麼,」周秋霽有些眩暈,有些話,她得問清楚,替江映城問清楚。
「先生,你與這位女子來往了多久?」
「我與她互表心意之後,就一直暗中來往,直至她父母發現了此事,勒令我離開沁州。我本想北上穩定之後,便接她過來,沒料到,不久就听聞她意外身亡的消息。」
所以,那段時間真是重佚的,蘇品煙一邊與穆時逸來往,一邊又與江映城……
周秋一聲盯著畫中人清純可人的模樣。怎會是那般朝三暮四的女子?
希望只是她認錯了人。
「霽兒,你可終于回來了。」一進家門,周夫人便焦急萬分地迎了上來。
「怎麼了?」她看著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困惑地問。
「京中……來了一位客人。」周夫人低聲道,「此刻就在後院里坐著呢。」
「是他?」周秋霽凝眸,心尖微顫。
周夫人一駭。「霽兒,你怎麼猜到的?」
「我晌午已經見過他了……」她往後院跟去,心中波瀾起伏,也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
月光下,紫藤花格外妖撓,他就站在那一排藤蔓下,迎面看看風拂葉動,仿佛在思忖看什麼。
他可是記起他們的初遇?呵,他還有想她的時候嗎?
這大概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吧,他的腦海不都被蘇品煙佔滿了嗎?
她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可他卻像心有靈犀般,猛地回過頭來,與她四目相對。
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熠熠動人,一如初見時的溫柔,她不知道,這是否又是他的偽裝。
「那些小狐狸呢?」她記起他答應過的事。
「我沒把它們抱回來。」江映城卻微笑道。
「丞相一向守信,這回是怎麼了?」周秋霽燮眉。
「因為母狐回來了。」
「什麼?」她大為意外。
「呵,母狐受了些輕傷,還帶回了一些食物,我想,就不打擾它們一家子共享天倫之樂了。」
「真想不到……」周秋霽喃喃道。
「是啊,有時候明明已經到了絕境,卻能柳暗花明,世事難料,我們確實都想不到。」
他這話是另有所指嗎?可她實在不想去猜測他的心思了,她也始終猜不懂……
「丞相為何忽然到昭平來了?」她還是忍不住問,「可是皇上有什麼事派丞相來辦?」
「怎麼,我來昭平難道只能為了公務?」江映城神情意味深長,「就不能來看看你嗎?」
周秋霽整個人像被雷擊了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如此長途跋涉真的只是來看她?呵,開玩笑的吧?這一次,他又有什麼詭計?還嫌之前的報復不夠嗎?
她稍稍側過臉去,不想面對他的凝望。
「關于當年御馬之事,我已經查到真相了——」他忽然這麼說,「此番前來,就是特意,來告訴你的。」
呵,原來如此。
她真傻,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居然就勾起了她萬般遐想,活該她自作多情。
「當年之事,到底如何?」她鎮定心思問。
「如我們所猜測的,當年有人想離間令尊與先帝的君臣之誼,故意在御馬身上動了手腳,致使它發狂。」
「果然如此。」她額首。
如今,終于有了個明確的答案可以還她清白,但為何她還是如此悶悶不樂?
仿佛,查明當年的真相,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聯系,現在事情弄清了,他們再無見面的借口。
她該不該告訴他蘇品煙之事?是給他沉重的打擊讓他不要再懷念過往,還是讓他保留美好的回憶,一輩子迷醉?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為難,真不知怎麼對他才好……
「那個……」她終于啟齒,卻欲言又止。
他倒很明白她的心思般,「想說什麼就說吧,但言無妨。」
「蘇姑娘會丹青嗎?」她選擇了一個委婉的問法。
江映城一怔,沒料到她會忽然提起這個,「自然是會的,我府中那幅尚像,其實是她的自畫像。」
呵,又是自畫像……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到底把自己的倩影送給了幾個人呢?
如此,還算彌足珍貴嗎?
「她的丹青是自學的?」她想確定自己是否弄錯了。
「不,當年有一位先生,姓穆,那位穆先生俊雅不凡,我曾見過幾次。」
穆時逸……果然,她沒有猜錯。
真相本該讓她幸災樂禍,一嘗報復的快感,為何她此刻卻心如刀割,仿佛在為他悲哀?
「蘇品煙到底是怎樣的女子?」她忍不住又問,「為什麼這樣令你鐘情?」
他僵住,沉思了良久,方道︰「她對我來說,就像一個神仙姊姊那樣美麗,仿佛了解世間的一切,教會我太多……我想,這樣的女子很難不令人鐘情吧?」
的確,那時他太年少,並不認識幾個女子,有蘇品煙在身側,焉能不動心?
可這真是刻骨銘心的愛戀嗎?假如她還活著,或許,還有答案……
「你今天為何對這些往事如此感興趣?」江映城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如今我身為下堂妻,總得了解前夫心中所愛到底是怎樣的女子,」周秋霽似在玩笑,「俗話說,死也要死得明白。」
他凝眸,卻並末笑出來。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第一次如此熾烈,讓她難以置信,以為只是月光映進他雙眸的錯覺。
「明天去看小狐狸嗎?」他話鋒一轉,問道。
他這是在約她嗎?還以為他來昭平,只勿匆傳個口訊,便立刻離開。看樣子,告知她當年真相並非他唯一的目的。
為什麼?她想問。
然而,終究還是忍住了,這個謎一樣的男子,她不打算一下就能把他讀懂。
「明天再說吧。」她淡淡地回答。
天知道,她多迫切渴望明天的到來,可是此刻,她只能面不改色,給他一抹冰冷的表情。
她說服自己不要去,然而,終究還是失敗了。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如罌粟花盛開的地方,明知危險,卻忍不住前往。
他早就到了,蹲在狐狸窩旁,觀看那一窩寶貝,臉上帶著她前所未見的笑容,仿佛一個大男孩,有著讓她非常訝異的天真。
他留給她的記憶,一直那般淒冷,仿佛停留在分別的寒冬,兩人似乎從沒有過如此愜意的時刻,在這濃綠蔥茂的夏天,涼風從樹梢昌妙而過,衣袖間如此涼爽。
為什麼偏偏是分離之後才有這樣的感覺?上蒼在他們相守時,從未賜予過片刻寧靜,每日給她的不過是挫骨蝕心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