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就是這樣啊。」他聳聳肩。「除非不得已,沒有誰會跟誰撕破臉,大家都是笑嘻嘻地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
她沒好氣地掃他一眼。「你到底跟他說什麼?」
「也沒什麼,他說那些擠破頭想進演藝圈的新人很可笑,我就說我以前也這樣奚落過一個小胖妹。」
她聞言,震了震,眯起眼。
「還有,最近有個新人想找我簽約,才十八歲,我說我不想簽她,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如果有什麼潛規則必須遵守,她願意遵守。」
她咬咬牙。「這意思是……」
「意思就是,她願意跟我上床,換一紙經紀約。」他攤攤手,狀若無奈地笑笑。
「不準你跟那種新人簽約!」她直接嗆。
他愣了愣。「什麼?」
「你有我了,不必浪費時間在那種自毀前途的新人身上,那種人水遠成不了真正的大明星。」她冷淡地評論。
是不屑嗎?或是高傲?杜信安試著分析她的表情,但他看到的,只有坦然的自信。
他佩服那樣的自信,要吃過多少苦,才能熔鑄那樣的自信?
這幾年她在寫書教課之余,依然努力擠出時間客串各種舞台劇的演出,藉此感受戲劇脈動,精進表演技巧,比起某些藝人只想著走邪門歪道更上一層樓,她是真正用心地付出,真正在專業上學習。
她說得對,那種只想看跟人上床換機會的人成不了真正的大明星!
但在這圈子,要一直保持清白之身並不容易,很少人能堅持到最後,等她面臨最困難的抉擇的時候,她該如何是好?
而他身為她的經紀人,又該怎麼做?
我要的,是從前那個杜信安,是那個堅持理想與原則,不管別人怎麼說,都堅信自已的做法很正確的杜信安。
那夜她的怒嗆,依然在他耳畔回響。
她真的要那個杜信安嗎?那個連他自己也懷疑、也無法全心相信的杜信安?他的理想與原則,最後換來的是背叛。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心死了,你懂嗎?
那就為我活起來!
她要他為她活起來。
是什麼樣的自信讓這女人能對他嗆出這番話?對他,她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期待?什麼樣的想法?
這些天來,他經常想起那夜兩人的對話,想起她離開書房前那蘊著淡淡哀愁的神情,那神情,緊緊揪扯他心弦,她似是怨他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但他到底,忘了什麼?
他想不起來……
手機鈴聲驀地響起,驚醒杜信安迷蒙的思緒,他瞥了眼來電顯示,是幼稚園老師打來的。
他接電話。「喂,王老師,有事嗎?」對方急促地說了一串,他听了,瞬間變臉。「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方雪雁警覺事情不妙。
「凱凱將一個同學推進沙坑里,對方被玻璃瓶碎片割到,受傷了!」
杜信安將方雪雁留在拍攝現場,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幼稚園,幼稚園老師跟對方家長已經在等著他了,小正媽媽一見到他便立刻上來興師問罪。
他不明狀況,只能先道歉再說,看看小正的傷,還好,只是大腿後方有一處割傷,不算太深,園方已經幫忙上藥處理。
小正的傷口雖不深,他媽媽的心卻是受傷很深,激動地朝他大喊大叫,聲稱凱凱是個壞小孩。
凱凱站在一旁低看頭,默不作聲,杜信安命他向同學道歉,他死也不肯,倔強地別過頭。
這舉動更加激怒了小正媽媽,冷刺熱諷說就是因為單親家庭沒家教,才會教出這種惡劣的小孩。
杜信安一听,臉色登時變得難看,幸而幼稚園老師見情況不妙,趕忙插進來當和事老,說好說歹,總算安撫了小正媽媽,讓杜信安先把凱凱帶回家。
一路上,不論杜信安問什麼,凱凱一概不開口,父子倆氣氛很僵,一到家,凱凱頭也不回,便將自己鎖在房間里。
「杜詩凱!你這什麼態度?」杜信安火大,用力拍門。「你給我出來!」
凱凱窩在床腳,將小七攬入懷里,搗住雙耳。
「杜詩凱!你出來!」杜信安繼續拍門,一聲又一聲的重擊,宛如春日的雷嗎,震動小男孩幼小的心靈。
他覺得害怕啊,更有種深深的委屈,貝齒咬看唇,努力不哭出聲。
「你出來,把事有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跟同學打架?爸爸媽媽是這樣教你的嗎?從小到大,爸爸打過你嗎?」
是沒有,短短的六年歲月,他是不記得爸爸曾經打過他。
「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你不曉得嗎?不管你跟那個小正之間有行麼不開心的事,都不能用打架來解決,這樣是不對的!」
「……」
「你說話啊!難道爸爸有教過你用暴力解決問題嗎?」
「沒有、沒有、沒有!」凱凱忍了好久,終于忍不住嘶喊出聲。「你是沒教過我用暴力,你根本什麼都沒教過我!」
「你說什麼?」站在門外的杜信安愣住。
「我說,你什麼都沒教我!」凱凱硬咽地喊,整個豁出去了,委屈的浪潮在他胸臆里翻絞,「你除了是我爸爸,你教過我什麼?你從來都不管我!」
「你……怎麼這樣說?」杜信安有些驚愕、有些氣惱,更有幾分莫名的不知所措。「爸爸哪里不管你了?你的意思是我不關心你嗎?」
杜詩凱不吭聲,淚水撲簌箭地流下,他將小臉埋進愛犬熱呼呼的頸間,小七察覺到他的傷心,也跟著不舍地長聲哀鳴。
「是不是你媽咪又跟你胡說八道什麼?」杜信安胡亂猜測。「她老跟你說我壞話,你別听她的。」
「……」
「杜詩凱,你出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春日的雷鳴響不停,撕裂小男孩脆弱的心房,他想,他再也不要跟爸爸說話了,爸爸什麼也不懂。
什麼也不懂。
方雪雁下戲以後,已經是深夜了,她回到山中小辱,尾內一片靜寂,唯有餐廳亮著一盞燈。
杜信安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喝酒。
她悄然來到他身邊,他瞥見她的身影,抬頭,懶洋洋地揮個手算是招呼。
「你回來啦。」
「嗯。」她點頭,柔聲問。「凱凱呢?」
「在他房里,應該是睡看了吧。」
「結果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真的跟幼稚園的小朋友打架?」
「嗯。」
「對方傷得怎樣?」
「還好,只是割傷,不嚴重,可凱凱怎樣都不肯向對方道歉。」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杜信安無奈。「他不肯告訴我。」
方雪雁深深銻他看出他心情低落。「你們父子倆又吵架了?」
他聳聳肩,不說話。
她看看餐桌上兩盤涼透的炒飯。「你們兩個該不會都沒吃晚飯吧?」
「他不肯吃。」他啞聲低語。「我怎麼叫他都不出來。」
所以他這個做爸爸的也跟看賭氣不吃飯,光喝酒?
方雪雁蹙眉,悄悄嘆息,她將兩盤炒飯送進微波爐加熱了,然後擱回餐桌上。「我餓了,陪我吃點宵夜吧!」
「你自己餓了干麼要我陪?」他語氣挖苦。
她沒好氣地瞪他。「你這人真的很不知好歹耶!」
他愕然挑眉。「我不知好歹?」
「你听不懂我這話的意思嗎?我其實不餓,要你陪我吃宵夜,是因為我怕你餓了。」
「你是怕我餓了?」
「對啦。」她翻白眼。「你就是這麼遲鈍,才會老是跟你兒子吵架。」
這己經是她第二次說他遲鈍了,杜信安恍惚地望她。為什麼?
「你先吃,邊吃我邊跟你說。」她看透他的思緒,將湯匙遞給他。
為了听理由,他只得乖乖吃飯,連吃好幾口。
方雪雁也吃了一口,嫌惡地皺眉。「這妙飯還真難吃,又是微波食品吧?你真打算天天讓你兒子吃這種鬼東西?」
之前若是听她如此吐槽,他肯定會不甘心地反駁,但這回,他只是無精打采地嘆口氣。
她見他心情低落,也不忍再找碴,從冰箱里找出啤酒,陪他一起喝。
「你知道凱凱為什麼把狗狗取名叫「小七」嗎?」
他沒料到她會這麼問,怔了怔,半晌,搖頭。
「那是從忠犬小八的典故來的。」方雪雁轉述凱凱告訴她的來龍去脈。
「所以他是覺得小七跟電影里的小八,是不同種類的狗狗,才堅持取不一樣的名字?」杜信安听罷緣由,有些好笑。
「就是這樣。」方雪雁微笑。「孩子的邏輯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
杜信安不反對,舉杯啜口啤酒。
「其實你不要以為他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他們的心思可是很細膩的。」方雪雁忽地感嘆。「你知道凱凱跟我說什麼嗎?他說小七很听話,是乖狗狗,所以絕對不是他的拖油瓶。」
「他的什麼?」杜信安嗆到。
「拖油瓶。」她重復,定定地凝視他。「那天他從秋千上摔下來,你們不是在廚房吵架嗎?你還記得他對你說,爸爸媽媽都把他當拖油瓶嗎?」
「嗯,我記得。但他是從哪兒听來這種詞的?誰教他的?」
「還會有誰?不就是你們做父母的嗎?」
是他嗎?杜信安茫然,在腦海翻找亂七八榷的記憶庫,驀地靈光閃現。
對了,那天他從前妻家里帶回凱凱前,跟前妻吵了一架,仿佛是提到了這三個字。
這麼說來,凱凱都听到了?
一念及此,杜信安胸口一扯,不覺緊握住酒杯。
「你以為小孩子不懂事,但他們心里其實很敏感的,爸媽無心說的話,很可能都會在他們心里烙下傷痕。」
是這樣嗎?
「你說過,如果當年你前妻不是意外懷了這個孩子,你不會跟她結婚,對吧?」
「嗯。」
「這件事,凱凱恐怕也知道。」
杜信安一凜,忽地憶起兒子曾在無意間說出的話。
媽咪一點都不討厭你,她只說你們不適合,如果當初不是她不小心懷孕了,你們根本不應該結婚。
凱凱明明這麼說過的,而他听到了,卻只是暗惱前妻不該跟孩子說這些有的沒的,完全沒想到這話可能傷了兒子的心。
你是不是很氣我?
凱凱當時這麼問他。
「老天!」杜信安巴自己額頭。「原來凱凱是那個意思,他知道我是因為他媽懷孕才不得已結婚的,以為我會因此怪他。」體悟到兒子該有多傷心,為此多糾結,他恨不得賞自己幾個耳光。
「你到現在才想通嗎?」方雪雁瞪視他,賞他一記「你沒救了」的眼神。「你這人各方面都很精明,無其在工作的時候,怎麼偏偏在感情方面這麼粗線條?」
他在感情方面粗線條?杜信安聞言,苦澀地扯扯唇。
他不是粗線條,只是習慣了不去想,有太多事情要花費腦筋,他沒空將時間浪費于經營感情。
包括親情與愛情。
但或許,他錯了……
「你錯得很離譜。」方雪雁再度看透他心思。「人生不是只有事業跟工作才重要,家庭也很重要,當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時候,只有最親最愛你的人才會留在你身邊。」
他聞言,胸膛震動,心韻錯亂幾拍。
當全世界都背叛他的時候,只有至親至愛的人才會留在他身邊,她指的,只是凱凱而己嗎?
他猛灌了大半杯啤酒,言語困難地在唇畔吞吐,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似乎已從他炙烈的眼神看出某種異樣,粉頰霎時暈染紅霞。
她急急起身。「我去看看凱凱睡了沒?他說不定肚子也很餓了。」
語落,她匆匆旋身離去,不給他進一步追問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