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懷真忍不住嘆氣,但嘆歸嘆,手可沒停過,對旁人來說甜到膩死人的點心對她是最美味的食物,猶勝珍饈佳肴。
今年剛滿二十的她早有人生奉行的圭臬──多吃糖沒事,沒事多吃糖。
飯可以不食,糖不可不吃,一日不吃糖,她便寢食難安,如坐針氈。
只要有糖,便天下太平。
施施姊就常告誡她要注意,免得一個不小心蛀光全部的牙,她謹記在心,一吃完東西,必會妥善照顧嘴里那一口牙,就怕壞了這口牙便再無福享受世間的甜食。
每天醒來,必定先吃幾塊桂香子塞肚子,等腦子清醒點才知道等會兒要做什麼事。
衛大哥雖然視她如親妹,可該有的分寸她未曾遺忘,畢竟他倆非親非故,怎能無緣無故享受,因此總以奴婢自居,不敢妄想往上高攀。
烏鴉變鳳凰這等美事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若真有,必定也是上天眼盲了,當個听話乖巧的奴婢才是上上之策。
做人嘛,何必斤斤計較太多,該屬于自己的跑也跑不了,不該屬于自己的即使強求也是一場空,與其戰戰兢兢,天天要絞盡腦汁去算計,倒不如學她看淡一切,即使天塌下來,也會有比她高的人先擋著,想太多只是徒增煩惱。
桂香子美味酥脆,不愧是北涼城最出名的甜食。
懷真正要將最後一塊桂香子塞入小嘴里,腳步也正要往左拐時,耳尖的她听見左邊傳來交談聲,她立刻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豎耳細听。
她並不是愛偷听,只是她想起來今天要去廚房幫忙,這方向是往廚房最近的路,不想繞路的她當然得等交談者離開才能現身,所以她絕對有正當的理由待在原處。
她真的不是偷听,只是懶得繞路罷了。
「府內的奴僕夠多了,真不知主子為何要多買一名婢女。」年長的婢女略有抱怨地道。
「我听說主子對這名新近的婢女有那麼一點意思。」
「這怎麼可能?!雖然那丫頭長得很美,不過身子單薄,怎能伺候得了主子?再說,主子不是有琥珀了嗎?琥珀長得也不差啊。」
「男人個個都想要三妻四妾,能多一個美人伺候,誰不喜歡?」
「嗯,說得也是。對了,我听廚娘說主子根本不派工作給那丫頭,她今天會去廚房幫忙還是她自己討來的差事,這該不會是故意想引起主子心疼吧?」
「呵,有可能喔……別看她一副似乎很單純的樣子,說不定心機深沉,不然怎能引起主子注意。」
兩人本來交談甚歡,卻因為听見聲音而打住,她們面面相覷,完全沒想到會有人偷听她們講話。
「是誰躲在那里偷听,快點出來!」較年長的婢女心想這條路通往廚房,主子甚少經過,必定是其他人,她在嚴府工作也有幾年,罵罵資歷比自己淺的奴婢絕對有這資格。
她抱持不可能出事的心情,正準備好好數落偷听的人,怎知由轉角走出來的居然是主子,登時嚇得手一松,掉了滿地的菜。
「主子?!」年紀較輕的婢女看見是嚴觀羽也嚇得慘白了張臉。
嚴觀羽不發一語,微冷的目光輕輕掃過她們,已教人膽戰心寒。
「主、主子……」年長的婢女瞧見主子的臉色,便知剛剛那番話已讓主子全听了去,這會兒她想替自己求情也不知該說什麼,再者主子的眼神太凜冽,她半天都說不出來。
隨侍一旁的孫管事不必問也明白主子的意思,直接宣布︰「你們兩個去帳房領薪餉,嚴府絕不虧待你們,會多發兩個月工資,從此你們不許再踏進嚴府半步。」
她們互看一眼,知道沒了退路,只能答謝後趕緊離開。
孫管事說得含蓄,命她們從此不許踏進嚴府半步,但真正的意思是要她們永遠不能出現于主子面前,也就是說她們無法在北涼城立足,她們懊悔卻也不得不走,畢竟在這里得罪任何人都尚有退路,唯獨不能得罪嚴府主子。
孫管事解決這件小事,朝嚴觀羽點個頭後離開。
嚴觀羽仍留在原地,眼神遠放,似是思考又似是等人。
半晌。
「沒人了,還不快出來。」他動也不動地說。
一會兒。
「主子,你叫我?」懷真悠哉悠哉地從嚴觀羽剛剛走出來的地方探出頭,一副完全沒她事情般的狀況外。雖然她是剛才那兩名婢女交談中的主角,但輪不到她出手就有人幫她解決。
她非常慶幸主子正巧經過,不然若她走出去和她們面對面可就尷尬了,她最不喜歡面對尷尬棘手的情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麻煩就別麻煩。
嚴觀羽淡淡回道︰「難不成我叫鬼?」
大白天不可能有鬼,所以主子肯定是召喚她。
懷真把最後一塊桂香子塞入嘴里,拍了拍手,小碎步到嚴觀羽跟前,必恭必敬地彎腰並謙卑地問︰「請問主子有何吩咐?」
嚴觀羽不禁嘆氣。
別人恨不得飛上枝頭予取予求,偏偏這丫頭完全不領會他的心意,他想對她好,對她來說彷佛不是天大的恩惠,而是造成她麻煩的困擾。
以前的她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如今卻變成奴僕,是說她這轉變也真自然,一點也不突兀,好似她原本就該是婢女的角色。
難道是因為她失去記憶的關系?
他怎麼也想不到她心傷的原因,倘若是因為親人全死,但怎會隔了一段時間才開始痛苦?他始終覺得怪異,可惜全無頭緒。
不過,那場火確實是場避不了的災難,誰都無法改變結果,也徹底改變他與她的關系。
他垂眸凝視她一臉恬靜乖巧卻沒有半點討好的表情,雖說她的姿態頗低,可骨子里終究是有千金小姐的傲氣,應該說,她放低的是身子,不是她的尊嚴。
「懷真,我已經說了,我買你是要認你做義妹要照顧你,不是讓你來嚴府當下人,嚴府里的奴僕絕不缺你一人。」若換做其他人肯定欣喜若狂跪下來道謝,唯有她居然傻傻問自己該做些什麼工作,根本不把他說的當一回事,又或者她真做奴僕做出了興趣?
可真有人興趣是當奴婢嗎?
懷真不禁歪了頭,問︰「主子,懷真也說過咱倆非親非故,實在擔當不起這等優渥生活。懷真之前在衛府也是做奴婢的工作,沒道理換了一個地方就得換身分,這樣懷真十分不習慣。」說到最後還加重「不習慣」這三個字的口氣。
說也奇怪,怎麼她遇到的人都爭相要當她的大哥?雖然他們都是獨子,但也不可能那麼缺妹妹吧?
三日前,她還待在衛府,那時衛府發生一件大事,踫巧衛大哥不在,她領著施施姊的吩咐前來嚴府討救兵,沒想到嚴老板……喔不,現在已經是她的主子了,沒想到主子氣定神閑地給她一杯熱茶,並安撫地說一切都會沒事。
她一直最相信衛大哥,無論衛大哥說什麼,她都深信不疑,不知為何在那一瞬,她居然也對主子的話抱持深信不疑的想法。
主子真的什麼都沒做,僅是淡淡笑著,她就乖乖坐下喝茶,然後……衛府的確沒事了,然後……她也把自己賣了。
三天前的情況是這樣──
衛大哥是茶商,有同業覬覦衛大哥的生意,因此官商勾結企圖陷害衛大哥,幸好有嚴老板出手相救,這才保住衛府上下。一得知衛府平安無事後,嚴老板便立刻向她邀功了……
「懷真,我確實保住衛府了,對不?」嚴觀羽又親自為她斟上一杯熱茶,目光溫柔地凝視傻傻自投羅網的她。
懷真頗為贊同地點頭,雖然嚴老板什麼都沒做,不過他說過會保住衛府,衛府也確實平安了,那肯定就是做過什麼。書肆賣的書里有寫,所謂真人不露相的高手就是在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尋常的人根本看不出端倪。
這就是高手的風範,而她是尋常人,什麼都瞧不出來。
「是的,多謝嚴老板出手相助。」她相信嚴老板就是高人,什麼事都難不倒他,就和衛大哥一樣,高聳參天,無法窺探。
「這是因為你的緣故。」
「我?!」她一臉困惑,這和她有什麼關系?
「我出手搭救衛府,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嚴觀羽不愧是商人,懂得將情勢轉為對自己有利。
「這、這……為什麼呢?」懷真果真上當,有些錯愕地問,壓根無法相信自己有這麼大的面子讓嚴老板這般厚愛。
「所以你欠我一次了,或者該說是第二次,嗯……更正,認真算起來應該是一百零七次了。」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繼續設下陷阱。
「嗄?!」懷真傻住了,喝茶的動作僵硬,小嘴都忘了閉上。
嚴老板不愧是商人出身,錙銖必較的能力確實高人一等,她這貧乏的腦子怎麼算都兜不出一百零七次這數字,驚為天人啊!
最多應該是一次的恩情,怎麼變成兩次後又激增成一百零七次?這簡直比高利貸的利息還要可怕!她幾時欠了那麼多,怎一點感覺都沒有?
「嚴、嚴、嚴老板……」她嚇得連聲音都抖得厲害。「我、我怎麼會、會欠、欠您、您這麼多次?」
雖然嚴老板是衛大哥的好友,他們經常有往來,嚴老板也對她不錯,偶爾幾次遇見她會賞她甜食,不過也就那麼幾次而已,之後她全拒絕了,她真想不起來自己竟欠了如此龐大的「鉅款」。
說是鉅款也不為過,因為對方是嚴老板,他是商人,鐵律就是絕不賒欠,若有欠必三倍討回,這是她听其他人對嚴老板的評語,因此她對嚴老板更抱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免得一個不察傾家蕩產;是說,她也沒有資本可傾家蕩產。
她都如此謹慎了,怎還會欠那麼多?
天哪!
「這次你拜托我出手救衛府,我沒讓你失望,並且辦得妥妥當當讓你放心不是嗎?」他微笑道。
懷真點頭。
「剩下的一百零六次則是我托你衛大哥轉達我的一點小小心意。」
「咦?!」無辜的小臉堆滿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