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沈靜語睜開眼,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令她陷入短暫的迷惘。
「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低沉嗓音猶如大提琴拉奏的醇厚音節,迷人而動人……接著如潮記憶瞬間涌入她的腦子,她回想起那份深深的恐懼……
游星鷹見她茫然的雙眼微微瞠大,透過她眼底的那抹驚慌,他彷佛可以親身體驗她當時的恐懼。
「別想了……」他心一揪,動情地伸手撫上她冰涼的臉頰。
沈靜語呆呆地望著他那雙盈滿擔憂的眸子,回想起當她吸不到氧氣時的巨大恐懼,眼前炫目的光層霎時變得模糊,轉淡的色塊逐漸變為遙遠的背景,而她的恐懼與痛苦卻越來越深……
「靜語,夠了,別想了。」雙手捧起她失神的臉,他心底一陣抽痛。
他自責應該堅持到底,不該任她說動自己,明知道夜晚潛水有多危險,也知道她沒有相關經驗,卻還是讓她下水。
他混帳!竟然枉顧她的安危,一味只想將研究中最美麗的部分與她共享。
「是你救了我?」她伸手,覆上他發顫的手掌。
他的擔心是那麼地顯而易見,明顯到無法被他偷偷隱藏起來,她還記得昏厥前,她看見他向來莫測高深的銳眸被焦灼與不安取代,僅這一瞥,她終于可以放棄無謂的掙扎——
「抱歉,我不該讓你下水。」他嗓音低啞。
看出他的懊惱與自責,她心疼的搖了搖頭。
大劫歸來的她,此刻對自己的感情歸屬再清楚不過,她愛上他了!
這個連救她兩次、枉顧自身安全將忽必烈留下來陪她、為了她的安危打破不讓其他人進研究室的原則、又為了不讓她無聊而讓她參與研究工作,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她卻什麼也沒幫他做過……
思及此,沈靜語略嫌蒼白的唇瓣悄悄上揚,身體仍有些虛弱的她,抬起縴弱的手臂緩緩圈住他的脖子,輕輕在他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尖,最後以折磨人的輕觸在他敏感的唇邊落下一串輕吻。
「靜——」游星鷹瞬間僵住,直覺想抽手撥開她,卻怕自己力道過猛傷了她,雙手改為支撐在床沿,藉此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別說話。」她以吻阻止他用言語閃避兩人之間強烈的電流。
他始終逃不過她執意的親吻,況且他也想牢牢抓住她,將她困在懷里狠狠愛她,但另一方面,卻又擔心她想得夠清楚了嗎。
她已經準備好從未婚夫身邊離開,投向他的懷抱了嗎?又或者她只是經歷深沉恐懼,想尋找安慰罷了?
他可以等,等她真正弄清對他的感情後再進一步,也不想看她痛苦地擺蕩在兩個男人之間。只等她一句話,他就可以永遠將她擁入懷里,或者是用盡全身的氣力……放她走。
從他僵硬的身體,沈靜語敏感察覺出他明明不討厭她,卻又不肯進一步的矛盾與掙扎。
她知道自己快要成功了,晶亮眼眸閃過一絲慧黠,頓時,她身子一軟,逼得他不得不出手主動將她擁進懷里,順著這波力道,她溫熱的唇傾靠向他敏感的耳際,輕輕吹拂熱氣。
「該死!」他像被烈火燙著般,猛然別過臉。
想也沒想,厚實手掌離開原本支撐的床沿,改握住她的手腕,意圖將她拉離,不料她趁機施力,將重心不穩的他猛力一拉,他就這麼趴倒在她身上。
雖然他很快支起身體,但仍听見她吃痛的悶哼,一雙鷹眸仔細地在她擰緊眉的臉上梭巡。
「哪里不舒服?」見她一臉痛苦,一雙濃眉瞬間打上幾萬個死結,手則慌亂地在她身上輕觸,急于找出她受傷的部位。
「我沒事。」她抓住他泄露出心慌的手,湊近唇邊,落下輕巧的一吻。
「我願意給你。」在刻意引誘之下,她看得出他忍得很辛苦。
游星鷹痛苦地閉緊雙眼,低喃,「你不該那樣說,那會讓事情變得復雜。」
「復雜?」她不懂他的意思。
「你確定了嗎?」炯亮火熱的黑眸顯得更加深邃,此刻正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她。「確定你選擇的是我,不是他?」
「他?」誰?她眼底浮出一絲困惑。
她的疑惑被他當成遲疑,認定她是現在才真正清醒了,一個翻身,游星鷹利落下床,頭也不回地走往研究室。
她被拒絕了嗎?
沈靜語望著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幾度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是她誤會了嗎?其實他根本沒有對她產生感情,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隔天,沈靜語醒來時游星鷹已出門。
桌上放了還熱著的豐盛早點,她匆匆吃完早餐,打算直接到水潭明白地告訴他——她愛他。
昨晚她想了一整夜,到底他口中的另一個男人是誰?
這里始終只有他們兩個外加一條巨犬,總不可能是忽必烈吧。
前後仔細推敲,細想之前的對話,恐怕他口中所謂的「他」,說不定根本就是那個不存在的未婚夫。
如果真是這樣,就可以說得通為什麼他總是對她忽冷忽熱了。
這個死腦筋的,都跟他說不是新娘禮服了,她只是不想提自己的糗事罷了……不過這樣說來她也有錯,畢竟她沒否認,還亂掰什麼她跟未婚夫吵架的爛戲碼,後來又一直沒解釋清楚……
原想吃完早餐立刻去找他說明白的沈靜語突地心念一轉,臨時改變主意。
她才不要這麼快給他定心丸吃,就當作是他昨晚拒絕她的小小懲罰好了!
打定主意,沈靜語才想起前兩天一直想嘗試烤餅干,不如今天幫他做點美味的點心,順便跟他攤牌。
如果事情發展順利,她會要求留下來,他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做研究,實在需要人手從旁協助他。
之前不提,是因為沒有立場,但昨天他的表現,讓她知道他對自己並非完全無情,只是兩人之間存在著這點烏龍小誤會罷了。
她會在今晚跟他說明白,並留下來協助他,直到他完成研究為止。
都想好了,她整個人跟著輕松起來,哼著歌,從他裝垃圾食物的櫃子里翻出之前發現的做餅干材料,開開心心地開始行動。
整理完餐桌、洗淨衣服,她烤好餅干,簡單吃了一點午餐,預計他下午四點多會回來。
近五點的時候,完成工作從研究室走出來的她立刻煮了咖啡。
咖啡煮到一半,他沒回來,天空瞬間暗了,冷風從窗戶灌進來,她覺得有些涼意,走到衣櫃前換上他的厚外套。
嘩地一聲,屋外突然落下傾盆大雨。
沒多想,沈靜語沖到屋後搶救洗淨的衣物,再沖回木屋將尚未完全干透的衣服吊起,接著她換上干爽的衣物走到門前,引頸望了一會兒,直到牆上的鐘明白指向六點,她才惶惶然回過神,模模鼻尖的濕意,心里掠過幾許空洞洞的寒意。
他怎麼還沒回來……
六點半,咖啡已涼,她仍在等,拼命告訴自己他只是多看了一下水潭的狀況,加上天雨路滑,回來的路不好走,慢了一點而已。
八點多,因為忽必烈也沒有回來,她認為他是安全的,猜想他可能是因為下了這場急雨,判斷路途會更加危險,所以選擇十點取樣完再回來。
思及此,她扭亮屋里的燈,開始忙碌地準備起遲了的晚餐——
另一頭,游星鷹原先就預計五點多回木屋,目的在于多留點獨處時間讓她思考情感問題。
四點多取完樣,這次他打算多觀察一會,之後一場無預警大雨帶著大量泥沙流進水潭,就在那瞬間,他看見了令人渾身發顫的景象——
七彩魚蟹開始大量產卵,數量極不正常的情況令他心驚。上次發生土石流後,七彩魚蟹明顯死亡了至少三分之一,大量尸體被他撈回研究室,初步認定是水質成分驟變引起,但是不包括失控繁殖的錯亂行為。
如果不是人在現場,他根本無從知道死亡前的七彩魚蟹竟有如此變態瘋狂的行為,大量雨水帶走太多線索,所幸這一次他人在現場。
游星鷹持續拍攝,直到連以防萬一用的小型氧氣筒都用盡,他才使用支架,讓攝影機深入水底繼續拍攝。
第一批出現瘋狂繁殖行為的七彩魚蟹于兩個小時後死亡,很快的,又出現第二批行為異常的七彩魚蟹。
「該死!」游星鷹被眼前集體瘋狂的異常行為逼出一聲咒罵。
九點半左右電池耗盡,他動手快速收拾完所有器材、扛上肩,突然,忽必烈朝他狂吠,霎時,強烈的不安令他心慌。
回程他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直到走近到可以清楚看見木屋的地方,那從窗戶透出來的溫暖暈黃燈光才讓他放下一路高懸的心。
就在他松口氣的同時,忽必烈忽然朝木屋後方快速跑去,一路狂吠不止,這一次它警告的對象不是他——是她!
不——
游星鷹這輩子沒有這麼恐懼過,他甚至嚇到發不出聲音,幸好雙腳還能反應,拔腿朝屋後狂奔。
當下他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他愛她!他不要失去她!
此刻,他恨起自己!
他責怪自己為什麼不在隔天就將她送回飯店?為什麼把研究看得比她重要?為什麼前幾天要對她冷眼冷語?第一次見面時,她剛從鬼門關回來,為什麼不對她溫柔點?還有……為什麼要讓他們在這里相遇?
如果是在大都市,就不會有這些危險,就不會有這麼多意外,而她之所以會留在這個鬼地方,都是他的錯!
他一路狂奔,親眼看見忽必烈從地上咬起一件外套,是他的外套,但她說喜歡,因為很大很暖和,所以只要天冷,她就會穿上。
外套為什麼會在這里?
游星鷹加快速度沖向屋後的同時,卻看見忽必烈放棄似地回頭往他這跑,他像突然意識到什麼的狂吼,「該死!回去!」
忽必烈第一次沒有听他的命令,它跑向他,咬住他的褲管,阻止他發狂似的往前奔。
「放開!」他惡狠狠地瞪向忽必烈。
突然一陣巨響響起,駭得他立即舉目望去,只見刷地一聲,土石流轟轟滑向屋後,不過零點幾秒的時間,他已經看不見那件夾克!
「該死!老天!」游星鷹朝天怒吼,雙眼瞪大,眼眶又濕又紅,一顆心像被人挖去般,痛得他整個人幾乎抓狂。
他粗暴地甩開忽必烈,失控地沖向屋後。
他要把她救出來!立即帶她回飯店、送她回台灣,讓她離開這座天殺的狗屁天然島越遠越好!
忽必烈這次沒有追上他,而是跑回木屋前,像在叫誰似的低吠。
見狀,游星鷹停下腳步、冷靜下來,心中頓時升起一絲希望的走近屋子。
活了這麼久,他第一次向上天祈求……他顫抖不已的拉開門,飯菜香立刻迎面而來。
她人在屋子里嗎?
視線緩慢地在屋里梭巡,每經過一處,確認沒有她,他的心就又向下沉了一分,直到在床上看到洗淨的衣服——難道她在這種天氣,不要命地沖出去收衣服了?
思及此,他整個人彷佛遭受重擊,全身僵硬地呆立原地。
不,就算到地獄,他也要把她追回來!
轉身,正要跨出第一步,他就听見背後傳來她的聲音——
「星鷹,還要出去嗎?你不是才剛回來?我在研究室听到忽必烈的聲音,還以為是錯覺。」
游星鷹深吸一口氣,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彷佛只要這麼做,他就有力量再次承受噬人心神的打擊。
做足心理準備,他轉頭,真的是她!
她正對著他笑,漸漸地笑容隱褪,清亮美眸里浮出淡淡的困惑,倏地,他幾個跨步走向她,長臂一撈,將她緊緊抱住。
瞬間被他扯進懷里,他緊擁的力道幾乎令沈靜語呼吸不過來。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了,但很顯然是為了她而擔心,這對她來說,等于是為接下來的告白注入一劑強心針。
兩人坐上餐桌,在沈靜語的堅持下,只花了五分鐘將有吉士的料理再稍微加熱,搭配燙青菜淋橄欖油、蔬果總匯色拉、火腿蔬菜湯、三杯雞柳,一頓遲來的晚餐就這樣開動了。
她盯著菜色看,要不是礙于食材的關系,只能將剩下的材料做搭配,她也不會做出這麼像大拼盤的一桌菜。
「你去哪了?」他幾乎被勒斃的心髒終于又能開始跳動。
他的嗓音冷郁,唯有熾熱的眼眸仍留有尚未藏妥的關切。
「研究室,十點不是要取樣嗎?現在……」她看了眼壁鐘,杏眸里的狐疑加深,「……才十點二十分。你今天沒有取樣嗎?」
游星鷹定定看她一眼,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
他被一連串突發事件搞得心神不寧,才會忘了晚上十點左右,她會待在研究室里。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他十分慶幸自己讓她做了這項工作。
「有。」他低頭吃了兩口焗烤飯,故意不將水潭里發生的詭異現象告訴她,因為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麼確保她明天願意跟研究員回去?
今天這種狀況一次就夠了,他沒辦法再次承受可能失去她的痛苦。
「那為什麼這麼早回來?」她蛾眉微蹙,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但他就坐在她面前,正在用她準備的餐點,一副沒事的樣子。
是她多心了嗎?
游星鷹停下用餐的動作,犀利眼眸凝視她許久,直到她臉紅地移開與他對視的目光。
「如果你不願意說就算了。」她調整好呼吸,重新看向他,卻在他眼底看見深沉的情緒。
他在想什麼?為什麼出現這麼疏離的眼神?
「沒什麼好說的。」他想了半天,最後冷淡地吐出這句話。
沉默,又擠進他們之間。
表面不動聲色,但他腦子里其實正飛快地運轉著。
如果現在跟她說實話,又讓她知道屋後被土石流淹了三分之一,以她的個性,絕對會堅持留下來幫他。
而那是他最不樂意見到的狀況!
游星鷹索然無味地吃著眼前佳肴,認清她對自己的影響力,讓他心底竄起一股不小的震撼。
原來她已經悄然住進他心底這麼深的位置了?
想起他們之所以還能坐在這里吃飯,多虧他當初請來一票的專家,做了好幾道嚴密的防護,讓土石量不至于一次闖進屋子,但再來個兩、三次,這屋子絕對撐不住。
第一次她幸運地逃過了,但第二次、第三次呢?尤其是這里大雨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土石奔流的失控狀況越來越令人感到可怕。
就算他在場,他都不敢保證自己有能力保護她不受到任何傷害,更何況他常常不在她身邊。
沒錯,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盡快讓她離開這個鬼地方!
尤其在看過七彩魚蟹的瘋狂行為後,那驚駭的畫面頓時化作一股強烈的不安,彷佛剛才的恐怖經歷是再明顯不過的警告,要他們立刻離開這里。
「對了,我剛做了餅干,要不要吃吃看?」她注視著他越發深沉的眼眸,心底無端竄起一陣慌。
「不了,我累了。」他在心里做了一個決定。
「吃飽飯,你到研究室整理一下剛取回來的資料,我泡杯咖啡,等你處理完,我們能不能……談一談?」她迫不及待想對他表白,同時把誤會解開。
「談一談?」他狀似不耐地蹙眉,好一會才突然冷冷的道︰「也好。」
那冰冷的神情加語氣,讓她感到極度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