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地端起酒杯,喝一口,發現杯里僅剩雕成圓球的冰塊,又抬手要了一杯。
直到侍者把酒送來,他才繼續打開話匣子。「你知道有色人種想在美國出人頭地,是件多不簡單的事?」
雖說美國講人權、重自由,可說到底,種族歧視最嚴重的地方,還是在美國;只是大家都避而不談。而他,一個黃皮膚的東方人想在美國上流階層立足,不僅要能干,還得棒透了才行。
像表哥說的,單靠裙帶關系就能坐上Macy-s百貨行銷部經理的位置,也把美國連鎖企業想得太簡單、太好應付了。
「我不清楚,」她承認。「但從林書豪打進NBA的報導,我大概可以想象那一定很不簡單。」
若不是這樣,林書豪就不會引起華人社會這麼大的注目。「而且我覺得經理的做法很對,Amour確實需要大刀闊斧的改革。」
這一點,就連她這個基層小員工也看得出來。
「你認同我?」他手指搭在酒杯上輕敲著。
「我認同。」她頭用力一點。「我也會以行動支持經理的改革,您放心,我會盡全力把中秋節櫥窗做到最好,絕對不會叫您失望。」
真是稀罕了——安韋斯看著她,此時此刻,他心里竟沒半點懷疑,還覺得她就是會照著她說的話去做。
「我是怎麼了?」他閉起眼不可置信地笑著。竟然在跟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小女生討安慰?
最妙的是,自己還真被安撫到了。
「您是身體哪兒不舒服嗎?」美里緊張地打量他,誤會了他的意思。
他微張開眼看著她兩頰微紅的秀氣臉蛋,尤其是那一雙漾水似的眼眸,更是她全身的亮點。
啊,剛才硬把她的眼鏡收著,確實是明智的舉動。
「噯,」他臉湊往桌前,帶著醉意的雙眼炯炯地盯著她。「我想知道,你是對我比較特別,還是不管任何人,你都可以像這個樣子——這麼關心他?」
這什麼問題?她搖頭不解。「經理,你是不是喝醉啦?」
他手一揮。「不過幾杯CuttySark——」哪有可能讓我醉!「回答我的問題。」
他輕敲桌面,堅持問出答案。
她為難地模著自己脖子,該怎麼說才對啊?
「我平常不太參加這種私人聚會……」一來沒時間,奪來是沒錢,她一個月薪水三萬塊,扣掉房租跟夢想基金兩筆,其實有一點捉襟見肘。
多虧她沒什麼物欲,才能一路撐到現在。
「換句話說,」他露出迷死人的笑容。「在你心里,我是特別的?」
不知為什麼,對眼下已經有些醉了的他而言,弄清楚這事,忽然變得非常重要。
他這麼說應該沒錯吧?畢竟他是經理,是她認識的人里頭,頭餃最大的人,絕對稱得上特別——
她猶豫了兩秒才輕輕點頭。「嗯。」
「我喜歡你的答案。」他傾過身,勾人的笑眼不經意地對她散發強烈電流。
美里倏地僵坐在椅上。
等等——她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啊,心情真好——」在她驚愕的目光中,他自在地伸了下懶腰,「結帳吧。」
他伸手招喚。
兩人來到櫃台。
侍者看著安韋斯遞來的帳單說︰「加上一成服務費,一共是一五八八元。」
「經理——」安韋斯掏出信用卡時,美里站他身旁提醒。「我的眼鏡,你忘了還我。」
「我不還。」他垂下臉皮皮地笑著,「我比較喜歡你不戴眼鏡的樣子,不然這樣吧,我們去找一家眼鏡行,我配一副隱形眼鏡送你?」
「不用了。」她皺眉搖頭。他真的醉了,才會變得這麼任性。「我說過我不想戴隱形眼鏡,好啦,眼鏡不還我就算了,反正我還看得到,我幫你叫計程車吧,你家住哪兒?」
「我還不想回去,」他幾個跨步走出大門。門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台北的夜生活才正要開始。「走,」他搭住她的肩膀,身上好聞的古龍水味道混著威士忌酒香朝她襲來。「我們換個地方喝。」
還要喝?
差點被他的體重壓垮的林美里驚訝抬頭。「不行啊經理——」
「不是說好要陪我?」他低頭近距離看著她。端正俊俏的五官配上軟如呢喃的男性嗓音,那無與倫比的魅惑力,足以讓他身邊所有的女人,兩腿發軟,忘了今夕是何夕。
林美里也不例外。
只是,她腦子一角多了個窮人的理性在提醒她——
別忘了明天還得上班。
對噢!她很快的清醒,萬一玩過頭,明天爬不起來,每個月一千五百元的全勤獎金就會咻地不見——這怎麼可以!
不行不行!她力勸。「經理,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皺眉嗔她。「你很掃興——」
就在這時,他口袋里的手機跟著響起。
他拿起看了一眼,是王仁廣,又是一個掃興的人,他鼻子一哼,連听對方說些什麼的也無,就這樣隨手一扔,一支市價幾萬塊的手機,就這麼華麗麗地往車道飛去。
「啊!」
在林美里難以置信的驚叫中,一輛廂型車正好疾駛而過,她幾乎可听見車輾過時,嬌生慣養的iPhone發出的哀號聲。
「經理!」她跺腳鑽出安韋斯的臂彎,揮舞著兩手沖進車道,把被壓壞的手機撿回來。完蛋了啦!她看著手里毫無反應的手機。
本還打算,等會兒可以拿他的手機打給王特助,這下好了,手機死掉了,她又沒有王特助的電話,看要怎麼跟王特助聯絡?
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安韋斯勾住她的肩膀,還笑容可掬地戳著她的臉頰玩。「你干麼苦著一張臉?」
其實他酒量不差,根據以往經驗,也極少酒後失態,今天之所以會如此,跟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好有關。
平常這個時間,他都還待在公司里處理公事。回國一個禮拜,他還沒有一天能在床上躺超過四個小時,難怪幾杯酒下肚後會神志不清。
還說咧。
她敢怒不敢言地偷瞪他。
要不是你,我干麼這麼苦惱?
「走嘛,我們換個地方玩——」他頭抵著她不斷央求。
「不要。」她撥開他的手,煩死了,她猶然瞪著手機嘆氣,眼下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趕緊把他送回家去。
可問題是,她哪曉得他家在哪兒?
「好凶喔你——」他悶悶不樂地鼓著臉頰。
那模樣真是可愛——又可惱!
「你真的喝醉了經理。」她看著他長嘆。「來吧,我送你回家,告訴我你家的地址。」
他看著她呵呵笑了兩聲。「這種事我哪記得?」
啊?她瞪大眼。「你不知道你家地址?你騙我的吧?」
「就算我記得也不告訴你——」他伸出長指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因為你耍賴,說好要陪我又不陪我,所以要處罰你——」
拜托,看著他醉醺醺的模樣,她頭都痛了起來。
瞧瞧他德行,到底是誰在耍賴啊?
不告訴她地址也行。她嘴里嘟囔著︰「反正我就把你送到最近的飯店。」
然後我就要回家了。
說完,她伸手招計程車。
偎靠在她肩上的安韋斯突然說話。「不管到哪兒,我總是一個人——」
咦?
她看向他。
半閉著眼的他一臉苦澀。「都那麼久了,我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十八年……原來我已經獨自生活了十八年……」
他這話什麼意思?她抬高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經理——你家人呢?」
他張開眼楮,動作很慢很慢地轉過頭來。「死掉了。」
他聲音好輕,要不是兩人靠得這麼近,她很可能听不見。
她輕咬下唇,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不想回家?
她想起自己的遭遇,爸媽走掉之後,她有好幾年,也很畏懼走進空蕩蕩人等待的屋子里。
原來……他跟她是一樣的,她同病相憐地看著他。
「我好累……」嘆口氣,他閉上眼楮。
之後不管林美里如何叫他,他眼皮動也沒動,一副睡得很香的樣子。
真的睡著了?!
她一臉苦惱地低叫。「哎喲——」現在是要怎麼辦吶!
她斜眼瞪著身旁人,听了他剛才的話,她哪忍心再把他往飯店扔?
真是的!
她捧著疼痛的腦袋,思考了下,才從他臂膀下艱難地鑽了出來。
重死了!她吃力地撐著他的身子高舉起手。「計程車!」
現在也只能帶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