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少女,眼圈兒通紅,小手習慣性地扭絞著裙擺流蘇。佟幽花驚覺她竟然快要想不起曾經最疼愛的妹妹是什麼模樣,胸口一陣酸楚,悶得經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很清楚在炎武和天朝開戰後,當年被她送去炎武和親的司徒凝會有什麼下場。武皇戰死,炎武大敗,叛國的王後只怕再無容身之處,這些年來宮里未曾有迎回小鮑主的消息,只怕司徒凝早已不測……
「我說的話你有沒有在听啊?」佟梨江見她半天不作聲,扠著腰擋在她面前,乍見她眼眶泛紅,有些訝異,也不知該說是痛快,或是過意不去?
真不可思議,明明以前總是喜歡取笑這個不中用的老四當樂子,看著她眼眶泛紅示弱的當口,她竟然也有些可憐起她來了。
「你也別覺得委屈了,我怎麼說也不會看著你丟佟家的臉,只要我一嫁過去,立刻找個張三李四把你抬進門,長幼有序,作為未來的官家太太,這些我可是都想妥了,再來過不了多久就輪到拂柳了。」
「……」佟幽花回過神來,听到佟梨江這麼說,不由得無言以對,仔細想想又覺得好笑。
其實她得感謝這兩個腦包,過去這幾年如果沒有她們,日子也挺無趣。
「可是,那個蘇小小懊可惡,一直來扯我後腿。」佟拂柳跺腳道。
雖然不認為庶出的佟拂柳能嫁入程家當正妻,可是佟梨江同樣不喜歡蘇小小,「她不是跟你下戰帖要你對詩嗎?你對好沒有?拿出來我看看。」
「哦。」佟拂柳一想到那些詩詞歌賦、之乎者也的鬼東西就皺起眉頭,沒精打彩地釿出被她揉成一團的紙。
「你認真一點行不行?真想以後都要看那個蘇小小的臉色嗎?」佟梨江沒好氣地將紙團攤開,對著光源,有模有樣地看了起來。
春眠不覺曉,一覺睡到飽。
「噗……」佟幽花捂住嘴。
「做什麼?」佟拂柳瞪她,「你這白子……」
「是白丁!」佟梨江沒好氣地糾正她,回頭繼續有模有樣地檢視皺巴巴的紙張上,佟拂柳那宛如三歲稚兒涂鴉似的字。
「你這‘覺’好像寫錯了,這兩個‘覺’是同一個嗎?」一向被佟拂柳當成意見領袖,這會兒總要發表點看法來證明她不是白混的。
「不是嗎?」佟拂柳也蒙了,那個字好難寫,寫到最後中間根本糊成一團,她都懶得再寫了。
佟幽花索性給自己倒杯茶,剛剛差點憋笑憋到嗆著。
佟拂柳被問得有些惱羞成怒,見佟幽花一副悠哉的模樣,忍不住道︰「起碼我對出來啦,想要成為官太太,最基本京要識字吧?可憐幽花你這輩子是沒機會,就算現在學也來不及了。要是以後三姊夫手下有不識字的白丁,三姊你就說服他來我們家提親吧,白丁苞白丁,才相配。」
佟梨江冷嗤,「三品官的手下,哪來的白丁?要是有,也是馬夫那一類的下人吧?」
佟拂柳捂住嘴,吃吃地笑了起來,「馬夫?呵呵……那不正好,馬夫配種田的。」
說罷,兩姊妹同時笑了起來。
佟幽花忍住嘆氣跟翻白眼的沖動。
「算啦,我看要你跟蘇小小比文采,簡直是自取其辱。」想不到佟梨江倒是說了句還算理智的話,「別說我沒有關照過你,我看你唯一能贏蘇小小的就是那張臉了,我舅舅剛從西域做生意回來,給我送了許多珠寶,好多稀奇的玩意兒你們三輩子也沒見過。」她往後梳攏一頭長發,藉著動作讓耳垂上一對閃閃發亮的耳墜子露了出來。「諾,這叫金剛石,很稀有的,越大顆越稀有,在西域那邊還有一個小柄家的國王把這麼大顆的金剛石當鎮國之寶呢,我舅舅特地給我帶了兩顆做成墜子。」
「真漂亮。」雖然佟拂柳在家是受龐的,可還是不及正妻有暴發戶娘家做後盾,正妻的三個女兒總是有各種讓她欣羨的禮物。
佟幽花看了看,沒她說話的份,她倒也很安分。
確實不小,做成墜子剛剛好。成色和淨度雖算不上頂級,但對一般中原的老百姓還是很難得,畢竟中原所產的金剛石都極小,淨度也不夠。
以前宮里有幾十顆進貢來的,最大的那顆有棗子大小,色澤和淨度都是最上乘的,那時還是小丫頭片子的司徒凝總是拿著玩。後來司徒凝嫁到炎武,那幾顆金剛石也在她的嫁妝當中,都是時身為長公主的她特意挑給妹妹的。
只是,那幾顆小小的金剛石,與她往後的鄉愁比起來,根本輕如鴻毛吧?
想著想著,佟幽花又怔忡了,忍不住苦笑。
都是前世塵埃了,何苦來哉?
「雖然你這張孤媚子臉蛋襯托不起金剛石的貴氣,不過我可以把它們借給你,讓你去跟蘇小小炫耀炫耀,那女人肯定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金剛石。」
「我的好姊姊!」佟拂柳立刻抱住佟梨江,錐心置月復地喚道。
佟梨江示威般地瞥了眼佟幽花,對著佟拂柳道︰「是你我才肯借吶,而且我想,有些人就算借了也用不上。」
她事事都愛針對佟幽花,實在是一來這宅子里的女人生活也就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能排遣寂寞,二來,她就是看不慣佟幽花自以為超然月兌俗的模樣。
不過是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的庶女,憑什麼端那副嘴臉?
她就是討厭她,明明穿得跟下女一樣寒酸,可卻比她這個正妻所出的真正千金更像個金枝玉葉!
憊記得有一年,佟幽花第一次在父親的壽宴上露臉,當時她身上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父親的長官卻將她當成佟家嫡出的千金,甚至還有意提親,若不是母親臉色難看地擋了下來,恐怕佟幽花早已嫁給那名長官的兒子。
為此,她曾經故意把自己嫌棄不要的首飾施舍給佟幽花,那妮子倒也沒說什麼,轉身典當了幾個錢,也不知去哪兒買了只更上一等的鐲子當給碧落,讓她氣得牙癢癢的。
苞佟幽花在一起,總是有種矮她好幾截的錯覺,那讓佟梨江更愛炫耀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和待遇,仿佛那樣就能證明自己才是真正高人一等。
「還有這個,也是我舅舅帶回來的……」
佟幽花終于懂了。看來今天除了專程來告訴她,佟梨江找到如意郎君了,還是為了獻寶來著。
佟家正妻的三個女兒,仗著有個在外經商有成的舅舅疼她們,總會給她們送來各式稀奇玩意兒和珠寶首飾,每回收到那些對老百姓來說罕見一點的禮物時,就愛到各房去炫耀,心情好的話還會打賞些零珠碎玉給三房和五房,下人們時常也有份,就是二房與四房永遠只能干瞪眼──正妻當然有藉此向丈夫和底下姨太太們示威的意思,讓他們知道佟家有今天,全是誰的功勞!
但佟幽花真的看不出來那些有什麼好炫耀。並非不愛稀世珍,以前她很喜歡收藏字畫,在她用來收藏字畫的宮中密室里,一幅小小的絹畫可能就價值連城;但現在,不管是字畫、古玩或明珠寶鑽,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了。
倒是,看她們拿著些小玩意兒得意洋洋地顯擺,真的挺有趣的。
可惜她的興致沒能持續太久,她以為自己听到……或者說,她懷疑自己的耳朵真的听到了什麼──一種不像風聲,也不像地鳴,但確實存在的輕微震動。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模糊,像是突然來了大霧,但也只是一眨眼的瞬間,一切異樣都結束在她的自我懷疑當中。
天地萬物,也跟著靜止了。
佟幽花冒出了冷汗。她曾經見識過這種被世間頂級的陣術師認為早已失傳的陣術──將時間與空間分離的絕傳之學!
她的房門砰地被一陣怪風給吹開,跟著風進她房里的,還有緋紅的落櫻與沙塵。
樊豫一身黑衣與黑斗篷,被風吹得像大旗般招搖,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整個門口,即使背著光,佟幽花仍然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他拉下兜帽,狂風吹亂他墨黑的長發,俊美的臉上眸光如霜雪般冷冽,神色一如過去數日以來,陰鷙得讓人懷疑到底是誰不要命地惹毛了能在這天朝呼風喚雨的左輔大人。
仿佛這天地間再無其他存在,他如魔物般魅惑人的雙眼,從一開始就鎖定了唯一的獵物,腳步毫不遲疑地來到佟幽花身前,對房里的一切視若無睹,粗魯地拽住她的手,令她不得不起身與他相對。
「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殺了這里所有的人。」他的嗓音輕如羽毛、滑如絲綢,像在訴說著情話一般,臉上卻出現淺淺的、冷酷的悅卻嗜血的笑。
佟幽花真想回他──請便!
但是她仍得妥協。「我跟你走。」她不想承認,那一刻,她心跳得飛快,恨不得直直投入他的懷抱。
她真恨這樣的自己。
樊豫就這麼從佟愛直接「綁」走了佟幽花,他就像個暴君般不容她反抗,卻五指與她緊緊交扣,要將她帶離這個不屬于她的人間。
而那天,佟梨江和佟拂柳嚇得花容失色,因為才一眨眼,原本好好坐在床上的佟幽花竟然消失了!她如蒸發了一般,翻遍整座佟愛也找不到人,簡直就像大白天撞鬼,這一嚇把兩姊妹都給嚇病了。
某些人的耳根子還真是因此清淨了好幾日……
也許只有在時空的隙縫中,他們才真正的走在一起了。
不是誰追著誰的背影。
佟幽花恍恍惚惚地,甚至不曾在乎四周的一切,只是跟著樊豫走。她總落後他半步,于是能夠放心地,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看著他。
也許是太專注,她不經意地踉蹌了一下,樊豫及時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一眼,另一手終于不耐煩地一揮,收了陣法,同時一把撈住她的腰。
佟幽花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才發現兩人已回到持國公府,樊豫的院落。
巴「過去」一樣,她的身長只及他胸口,而他倒是清瘦了些。
佟幽花暗自嘆口氣,想退開,卻發現樊務遲遲不放手,她抬起頭,對上他深思的注視。
「爹爵這麼大費周章地綁我回來,不是想殺人滅口吧?」
樊豫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才從懷里拿出一個香包,「這是你的?」
佟幽花並不意外,那是她故意留下的,目的本就是為了引他這條蛇出洞。
「原來爵爹有藏女人香包的習慣?」她伸手去取,樊豫卻閃了開。
他完全不玩會她挑釁的言語,低下頭,警告地注視著她。「你很清會殺你,就像你用這些東西引我上鉤一樣──這香包哪來的?」
「祖傳秘方。爵爹喜歡的話,我可以做一個給你。」她無畏地迎視他。
天朝婦女所做的香包,除了香味各異外,造型也豐富,會自己佩戴,也會送給情郎當作訂情物。樊豫曾經留意過,帝都許多名媛貴婦總是非得在香包繡上吉祥圖案,或是琳瑯滿目的珍珠瑪瑙,而他手上的這一個……
先不說這股和記憶里香氣重疊的氣味,這香包上沒有任何珠寶與圖案,卻用上四五種顏色漸層的素面布料,最外層外是提花的花布,扎出一朵牡丹似的花樣,再把花萼部分結實地縫成一個四角或六角的囊袋填放香料。為了讓囊袋維持結實的四角或六角,在尾部要繡上一個尖尖的硬物做「軸」,佟幽花用的是顆檀木珠囊袋和花瓣之間則以紅色流蘇繩緊緊地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