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官,嚇得腿軟了嗎?」刺客一柄長槍直指他眉心,樊豫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你身手不錯,不覺得可惜嗎?」
「替天下百姓除去敗壞朝綱的敗類,有何可惜?」
「可惜之一,你上頭的人沒腦子。」樊豫又給自己倒滿酒,一仰而盡,「這天下豈會缺我一個敗壞朝綱的妖孽?」
刺客冷笑,「樊大人過慮了,您只是其中一個目標,待您到地府,還可以和您的同僚好好閑話家常。」
「可惜之二,」樊豫輕笑,「因為今天,你這樣的高手竟要死在這里。」
他手腕一翻,翠玉酒杯風馳電掣地砸到刺客手腕上,力道之大,饒是功夫高強的刺客也覺手腕又麻又痛,碎片還扎進了關節里,足見那一記力道多可怕。刺客吃痛的手腕一偏,正要凝神應敵,眼前椅子上哪還有人影?他抬起頭,赫然驚見四周的一切,物事全非。
這兒不是天籟樓?
風吹草偃,荒煙十里,如勾新月也被詭魅夜霧撕扯破碎,只剩稀微殘光。
如果不是在江湖上打滾多年,恐怕會以為自己撞了邪。
普天之下,竟然無人知曉,司徒爍身邊的陣術高手原來不只馭浪侯一人?世人皆知馭浪侯已經在多年前死于東海之亂,除非馭浪侯詐死,否則就是持國公府里另有陣術高人!
可惜,他對陣法所知不多,當幢幢黑影襲來,也只能硬著頭皮招架所有攻擊,最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攻擊到底有沒有用,只能瘋狂地使出渾身解數讓黑影不近身。
他感覺自己像被困在黑暗中,和黑影搏斗了不只一天一夜,直到渾身上下都是沉重不堪的疲累感。
「狗官,不敢跟我正面一決勝負,躲起來裝孫子嗎?」他大吼。
擺影似乎因此紛亂了起來,刺客眼前一花,那些黑影便化為倉皇飛竄、驚叫聲四起的烏鴉群,他只能抬手抵擋群鴉不分東西南北地向他撞過來,直到冰冷殺氣再起,他舉起長槍擋下宛如黑夜化身的樊豫。
「總算現身了。」刺客冷笑,臉上的妝早已被汗水糊得像融解的蠟一般,原本尚稱清秀的五官顯得有些猙獰。
樊豫眼也不眨地,舉著一樣的長槍回擊。刺客隱約感到一絲不對勁,卻無暇細想,一一拆招。
作為刺客,早有以命相搏的覺悟,他知道再戀戰,要殺了樊豫的機會只會越渺茫,既然樊豫已現身,機不可失,他立刻咬碎藏在嘴里的毒藥。
那是來自鬼域的劇毒,雖會讓服毒者在一個時辰後七孔流血而死,但一個時辰內,卻能進入刀槍不入的無敵境界!
他用自己的爛命,拉這個在朝廷中冷血弄權十多年的狗官下地獄,值得!
不出三招,樊豫果然不是服下劇毒的刺客對手,長槍穿透了他的胸膛。
刺客狂喜地笑了,「狗官,咱們一起下……」話未說完,他猛地覺得胸口一陣肝膽俱裂的疼痛,大量鮮血從口中涌出。
怎麼回事?藥效發作了嗎?但一個時辰……還沒到啊?
泵象消失,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狼藉的天籟樓,熄滅的燈火都已經再點上,四下卻寧靜無聲。
而樊豫竟已換下稍早濺上了酒漬的衣裳,依然是一身雪白華袍,負手立于欄桿處,察覺刺客終于破除迷陣,這才側過臉,邪魅俊顏仍是一派百無聊賴,只不過此刻長發披散在肩上,原來覆蓋在左臉上的面具也已取下,露出左眼下方到太陽穴之間的赤紅火焰紋刺青。
血河邙蜿蜒如騰蛇的刺青,讓那張妖美的臉孔更顯妖冶邪氣,刺客甚至看得都呆了,直到樊豫唇角微勾,他才因為劇烈的痛楚回過神來──
原來拿在手中的長槍,竟是從他自己的胸口穿身而過,仿佛……
仿佛幻象之中,那個被自己所擊敗的樊豫的下場!
「你……」黑紫色的血,從嘴里,從胸前,將華麗而不中用的戰袍染黑。
樊豫緩步朝他走來,一手輕而易舉地扣住他的頸子。
「能夠布下結界讓外面的人無法進到天籟樓,你背後的人不是一般武林人士。」
刺客笑了,盡避知道自己任務失敗,死亡就在眼前,卻還是因為樊豫的話笑開了。
「沒錯,我……只是組織當中一個小小的死士,比我能力高絕者……太多了,你躲過今天,我會在地獄里……看你……能躲到幾時!」
樊豫輕笑,「是啊,這麼多年來,在所有行刺我的人當中,你倒是挺省我事的一個。」看似文人模樣的他,扣著刺客的頸子,將已經是靠著意志力才能站在原地的刺客拉向自己,他右手所扣住的,相當于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卻像只是握著酒杯那樣毫不吃力。「但是,我很想知道你們這些滿口替天行道的正義之士,到了陰曹地府,要怎麼面對那些無辜被你們牽連的老百姓?」
他冷笑,拖著已經沒有力氣的刺客來到欄桿邊,原來天井下早就整齊羅列著樊府的衛士,而大意讓刺客混進樊府的戲班子大大小小,連團長才三歲大的兒子都被捆綁著,一個個教樊府的衛士押跪在天井中央,有哀哀求饒喊冤,也有低頭顫顫發抖,全都等候樊豫處決。
至于刺客的其他同伙,不是已被擒,就是早已死于刀下。
「你們看清楚了,」樊豫一手將刺客壓到欄桿邊,讓他的臉對著底下所有人,「這就是害你們今天送命的元凶。」
「他們跟這件事無關!」
「現在才替他們求情,你不覺得太虛偽了點嗎?」樊豫輕笑,左手一揮,底下衛士們白刀立刻染成紅刃,干淨俐落,不留活口。
「狗官!」刺客大吼,卻已無濟于事。
「我是狗官,那你們是什麼?」樊豫笑得嘲諷極了,收緊五指,「你說得對,我躲得了今天,真不知能躲到幾時,想殺我的人太多了,我要是不懂斬草除根,怎能活到今日?這是讓你的組織明白,想要當正義之士,先想清楚你們的所作所為,跟我有何分別吧!」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五指以著能斬斷鋼鐵的力道收緊,敵人的首級活生生被他扯斷,滾落在地板上。
樊豫面無表情地接過下人遞上來的手巾,慢條斯理地擦去鮮血,隨後另一名內侍捧著金盆上前,盆內清澈的水飄浮著兩三片蓮花瓣,他洗去手上的黏膩感,以絲綢擦拭干淨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月華色的袍服在他身上,不像仙人的衣袂,倒有一股魔魅的冷冽,仿佛不是來自人間,但依然魅攝人心,在夜色下,無瑕而出塵。
就像不曾沾上血腥一樣。
樊豫預料得沒錯。
萬無極在一年後的皇陵啟用大典上「自願」執行火祭,代替那些無辜成為祭品的少女跳入熔岩之中。
司徒爍原本是下旨要右輔辛守辰代替他,與大國師萬無極前往主持啟用儀式,辛守辰的妻子立刻就明白司徒爍根本是拐著彎在給她暗示。
司徒爍會不了解辛守辰的個性嗎?他肯定寧願抗旨,也不肯前往那座用老百姓的血淚築成的皇陵,不肯向萬無極妥協,而她這個萬事為丈夫費盡心思的妻子當然只有「代夫出征」了!
單鳳樓在前一天,以凝神咒前往龍城會過司徒爍,得到他的親口承諾──她要怎麼在皇陵為辛守辰討公道,只要不落天下人口舌,不讓大國師與明君神話蒙上污點,他這個皇帝是不會管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的。
至于國師,司徒爍頓了頓,淺淺的笑容意味深長,天朝不需要兩個國師。
餅河拆橋的意思很明顯啊!
啟用典禮結束,又替萬無極搞出來的名堂收拾善後,單鳳樓這才收了凝神咒,遠在皇陵千里之外的安京侯府,安躺在床上的她立刻便醒了過來。
辛守辰果然寸步不離守在床邊。
「還好嗎?」他大掌撫過她的額頭,問的自然不是那個他一點也不想理會的啟用大典,而是愛妻的身子無恙否?
單鳳樓想到萬無極跳到熔岩前痛哭流涕還尿褲子的模樣,笑得得意極了,「真可惜你不在場!」
辛守辰想起妻子施展凝神咒前往梟城皇陵前,說過會好好教訓萬無極。
「你做了什麼?」
單鳳樓笑得神秘兮兮,「明天這件事會傳遍全國,雖然便宜了那家伙,不過我還留了一手。」她把萬無極中了她的咒,自己跳進熔岩里的事告訴丈夫,「至于那些原本要成為祭品的少女,我用萬無極的名義,把他在梟城那座俗不可耐的豪宅賣了,賣到的錢全給那些女孩子做安家費,讓她們拿了錢回家跟家人團聚。」
雖然少女們一個個對萬無極感激得痛哭流涕,還有人說要為萬大國師守一輩子的節呢……嘖嘖,這麼容易被愚弄,也不想想是誰要她們當祭品來著?好人壞人都分不清楚,當一輩子尼姑也罷。
「這樣倒是很好。」辛守辰贊許地拍拍她的頭,指的當然是她讓那些少女平安回家和家人團圓。
已經過了晚膳的時間,辛守辰也著著她一天沒進食,兩人便在前廳用飯。
同為當朝宰輔,辛守辰的安京侯府,與樊豫的持國公府,倒是天差地別,入夜後安京侯府一片寂靜,下人雖然都沒歇著,但辛守辰下了朝後通常只與妻子窩在書房里喝茶下棋聊天,或自己處理公事。
用飯前,泰蘭來告訴他,廷尉蘭雅秀稍早時來過,知道辛守辰不見客,便直接問泰蘭,他家主子十五日是否赴樊豫的宴?
辛守辰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這件事,便專心替妻子夾菜。
「蘭雅秀打算向樊豫一派靠攏,來看你要不要也去‘作個伴’,是嗎?」泰蘭離去後,單鳳樓問。
「那是他的選擇,我不會隨他起舞,但是尊重他的決定。」與辛守辰一起負責梟城一案,讓蘭雅秀看清了官場真相,如果想與惡勢力對抗,就只有選擇投靠能與之抗衡的另一股勢力,自己硬拚是行不通的。
「老實說,投靠樊豫,躲在他背後當老二,確實輕松些。」單鳳樓哼笑,但是想到丈夫的處境,卻也笑不開懷。
這一年來,司徒爍辛守辰越來越重用,給他的權力也已經足以真正和樊豫平起平坐,這些全都只代表一件事──
司徒爍早就想拔掉萬無極和他的勢力,那麼屆時,朝中勢必要有另一股勢力與樊豫抗衡。
司徒爍的人選,顯然是辛守辰。
把司徒爍心思模透的單鳳樓,一方面不舍丈夫這麼為天下賣命,還要被司徒爍當成權力斗爭的棋子,一方面又明白她的良人可不會這麼輕易被擊倒。
辛守辰早就明白司徒爍的打算,只是他之所以還留在這個位置上,不是為了跟誰斗,而是他真心想為天下再做點事。
梟城一躲讓他深刻明白,如果連位高權重如他都不肯做出一些努力,那麼那些沒有聲音、微不足道的黎民百姓又該怎麼辦?司徒爍要利用他,就讓他利用吧,像萬無極那樣罪大惡極者都已經不在了,樊豫起碼是個真正有在做事的人,如果他與樊豫是良性競爭,能替百姓做事,也沒什麼不好。
「樊大人雖然偶爾與我意見相左,但他並不只懂投機的小人,我認為蘭廷尉投靠他也沒什麼不好。」至于司徒爍想利用他與樊豫抗沖,他只當作皇上畢竟需要兩種不同的聲音,才能做出真正客觀且有益的決策,他只要盡心盡力做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