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雄鳳,受充沛靈息所誘,循味而至,企圖搬動我,想拎回巢內,好好分食我的靈力——
「嘿,不屬你的東西,怎可以說帶走就帶走?」
是他,白鱗龍。
他說話同時,一掌打向雄鳳,擊退它,幾聲嘎嘎慘叫,它狼狽飛逃。
棒。我松口氣。
「太引人覬覦了你。」他將我擺回原位,口吻莞爾。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模樣……
匆匆,一瞥。
「這麼特別的靈氣,誰不想要呢?」他還替我擦拭干淨,石面上的髒草污泥全數抹掉。
你。
你就不想要。
對,我的靈息,他非但分毫不取,反倒他那身龍氣,清冽、凜正,無意間,灌注力量,給我抵抗瘟毒的精氣。
他越是久躺,流入我體內推助的力量,也更壯大。
「我若晚來一步,你就被打包帶走了。」
他慶幸說著,拍拍我,也拍拍自己胸口。
「不過,我沒資格訓斥那只鳳,因為,我也想做一樣的事……」他笑嘆,額心貼上石面,吁出的熱息,正巧在我頸上,幾乎教我哆顫。
他,什麼意思?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當我的床。」他與雄鳳都心存相似的想法,不同僅在于,用途不同。
咦?把我扛回家?
這句話,讓我困惑,讓我茫然,讓我……
反覆,再反覆,不斷思量。
日落,月升,黑幕罩天。
他剛走,夜風變得好冷。
敝哉,以往的風,有這麼刺骨嗎?
雪初融,大地回春。
青女敕的芽,探出泥地,一片向榮。
盎然的,不只是植物生機,還有,我心中日漸生根的異愫。
我渴望他出現;渴望他偎枕我身上;渴望他長發撩過,淡淡的香,和柔膩滑順;渴望他跟我說話;渴望從他口中,听見那一景一雲,如何地流動轉變……
我渴望見他。
渴望好好地、認真地、完整地,將他的模樣望進眼底。
他每一到來,我便會醒來。
今日,他來得很早,一躺上我的石身,就開口︰
「我知道,每一朵花、每一顆石,都有知覺,會痛,會受傷,誰也不該任意破壞,但是……我好想在你身上刻字。」他撓著發,很掙扎的樣子。
刻字?!你不會是想刻……「某某某,到此一游」吧?!
不,我絕不答應!
就算頭不能搖,手不能揮,我還是強烈地表達反對!
「我要刻上我的名字,先搶先贏,落了款,就是我的。」他低首,淺笑,指月復在光滑石面上,滑著、舞著。
名字?
「我實在很想這麼做……當然,我最想的,是直接把你搬回去,可惜不行,我的樓子剛受波及,遭二哥和老四對拼打垮,正在重建……也因如此,總覺得,不先訂下來,你會被別人搶走,我一定捶爆心肝……」
可以。
我說。說完,最驚訝的,也是我。
我……答應了?!
我竟然答應,讓他在我身上……刻名字?!
「嗯?誰在說話?」他抬起頭,四處張望。
連只小雀兒也沒看到,是他听錯了吧?
「咦,你在發光耶。」他看見身下靈石閃爍淺淺的亮︰「你……同意了?」他猜測問我。
我……
我的石身,確實溢著光,我無法控制。
心里翻騰激動,只因為他說——落了款,就是我的。
我的。
這兩字,多美好。
我沒有想反對的,完全沒有。
「同意便閃一下,不同意就多閃兩下……」他每個字都隱隱噙笑。
「我明白了。」呵呵。
他心情愉悅,準備動工。
等、等等!
你不能隨心下手!那里是我的臉——
我為避免慘事發生,只好自力救濟,輝耀著一股引力化為光點,牽引他的手指挪移,最後,定在某一位置上。
肩,就這里。我自己挑妥部位了,動手吧。
「這里嗎?」他再確認,光圈籠罩之處,亮了又亮。
他笑,落下筆畫。
一字,一痕,不重的力道,不痛的雕琢,我試著想感覺出,他所寫的兩字為何,但我沒能成功。
他的名字,變成我的膚,我的一部分。
而我,並不討厭。
「你真是塊神奇的石……有靈性似的,修煉成人形,指日可待。」映亮指月復的光,仿佛也燃亮了他的眸。
我已經是了,不用指日可待。
「真好奇你煉成的模樣,是雄是雌、是胖是瘦?」令人期待哪。
我的模樣……
我的這副模樣,他若見著了,是否覺得……好看?
抑或,會失望……會認為,我生得太冷、太寡情?
我胡思亂想著,有忐忑,又不確定,又無端擔心著以往從不掛心的容貌美丑。
「萬一,在我搬你回家前,咱們分散了,憑著這名字,你變成哪種樣子,我都能認出來。」
才說完,他自己又否決︰
「不過,不會有這機會,我很快就帶你回家。樓子重建好之後,馬上!」
他的急迫,逗笑了我。
我真的……開始期待。
晨曦,絕艷,橘染得好美。
我開始細數,每一個全新的日出,都是等待之日的減少。
又是一天。
跋眸睡去之前,心里輕喃︰
希望,明天就能听見,听見他雀躍說……
我來帶你回去。
烏雲,蔽日。
一大片灰霾,遮住了一切,連同我的視線。
明明,天是晴的,日是暖的,藍綢般的蒼穹,甚至沒有雲絲。
是心境,被烏雲佔據。
我不是凶惡妖獸,此刻,我竟懂得他們的驚懼……我比他們更害怕見到這個人……
不,不是人,是神。
沉沉鐵靴跫音,踏來聲聲心驚。
偉岸而高大的身影,聳立在我面前。
原來那烏雲,是他的影子……
可惜,我逃不能逃,無法像妖物們竄躲,只能見他到來。
我等待的,不是他!
不是武羅!
「原來,你在這里。」
武羅尚未出聲前,我還想欺騙自己,冀望「來者並非武羅」……
那一句話,擊破了我的希盼。
「所幸你平安,該是返回仙界途中體力不濟,在此山恢復真身。我遲遲未來尋你,是另有要事纏身,二則以為,你會自尋安全之處,調養療愈——」
我無心去听,听武羅何以此時才來,紊亂的思緒,紛雜響著另一道嗓——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當我的床。
刻上我的名字,先搶先贏,落了款,就是我的。
我在等,等那一天的到來哪!
幾乎是天天數著日子,在等!
「此處不宜久留,你若落入佞輩之手,後果不堪設想,仙界安全無虞,更能安心休養,我帶你回去吧。」
我不想走。
無感的殺戮,以鏟奸除惡為名,卻從不曾教我留戀或自滿。
我寧願平淡,陪伴他,共賞風月,只成為他的石。
我不想回仙界去,不,我不想回去沒有他的地方。
我不稀氨天女之名。
他若來,尋不到我,他會失望,他會擔憂……
發不出的反對沒能傳達,除我之外,誰也听不見。
听不見,我哀哀地祈求。
我仍是石,無法動彈,無法掙月兌,只能任由武羅將我帶離。
離開這座山,離開這處充滿回憶之地。
我一定會去找你,等我從石中蘇醒,一定立即趕去……
一定。
我在心中立下誓言。
跋眸,要自己盡快養愈身體,為了早日達成我的心願。
這一次,換我。
被我找你……
白鱗色的龍。
你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