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和阿圓氣憤地在阮阿童面前抱怨著這些無憑無據的流言風語,恨不得自己也是一等大宮女的身分,這樣便能光明正大地痛斥那些個亂嚼舌根的宮女太監。
「先太後祭典時的香燭都備好了嗎?」阮阿童平靜得一如往常,拿筆勾勒著冊上圈出的條條陳陳。
「阿瑰,皇上現在正早朝,你該在毀外候著才是,怎麼都到我跟前來了?」
「可是那群見風轉舵的勢利小人實在太可恨,就因為皇上連續三天都在景詩宮那兒,再也沒蹐足寢殿一步,他們就編派出了阿童姊姊的百般不是,還一」阿婉生怕那些胡話會傷了她的心,便轉了口風道︰「總管公公也不管著點他們,太可惡了。」就連總管公公都屁顛屁顛地湊近到詩貴妃跟前去討好了,更遑論其他人。
「沒什麼好可惡的。」阮阿童面色不變,只是繼續勾圈著冊子,低聲道︰「世情向來如此,尤其是這宮中,難道你們見過得還少了?」
「阿童姊姊……」阿圓眼瞠不禁濕了。
「現下最難過的該是備宮備苑的主子才對,一樣承寵,可詩貴妃有的,她們卻沒有。」她頓了頓,輕聲道︰「人本就生而不平等,這是命,爭也爭不過的。」
「阿童姊姊,難道……難道皇上真的忘了你嗎?」阿婉有些遲疑地小小聲問,「可奴婢始終不相信,皇上會是那麼薄情之人。這些年來他對你的關懷憐惜,奴婢們都看在眼里,是決計不會有假的……」
「和咱們無關的事,往後都不許再議論了。」阮阿童終于放下了錄事的冊子,清冷淡滇的眸光里無害無嗔,一片空寂。「好了,都備自辦差去吧。」
「是。」阿婉和阿圓心下惶然,連忙低頭稱是。
阮阿童目光微垂,淡淡道︰「我們是奴,妄議主子本就是大罪。現在景詩宮鋒頭正盛,或許會尋幾個人打壓震懾一番,其他各宮貴人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定還會有其他籌謀,我不想你們撞到刀尖上去,白白成了他人爭權固寵手段下的替死鬼。」阿婉和阿圓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在彼此眼中看見相同的深切恐懼,顫抖了半天後,才感激地開口。
「謝謝阿童姊姊指點,我們以後定會謹言慎行,再也不敢了。」
「他們那些主于,有誰是拿我們當人看的?不過統統視為是他們宮里的一物件罷了。」阮阿童苦澀地笑了。
「可我們自己得好好留著這條命,別成了宮斗下的牲品,連死都死得無聲無息、不明不白。記著,只要撐到二十五歲就能被敢出宮去了,唯有這個盼頭才是真的。其他的,不過是鏡花水月,要是當了真,就只有個死字了。」「阿童姊姊,我們會牢記在心的。」她倆重重點頭。
「好了,去吧,往後留心辦差也就是了。」她揮了揮手,待兩名丫頭離去後,揉了揉左邊心口處,呼吸有些凝滯,卻也沒有多
想。
日暮黃昏,金光瑰麗論艷地穿堂而入,照映得寢殿宛若流錦鋪地,燦然得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她重斬拾起錄事冊子,審視著上頭是否還有疏漏之處,但眼前字跡有些晃動模糊,她揉了揉眼,卻絲毫不見好,就像是被層薄霧隔住了。
今兒^1、周元丹好似忘了吃,難道是這個緣故?
她敢下手中的錄事冊于,緩步走到自己小榻畔,打開了五斗拒,取出那只藥瓶于。
傾出的小藥丸顏色沉黑,謫溜溜地在蒼白拳心上打轉著,透著股辛辣藥香氣。
阮阿童凝視著藥丸良久,卻遲遲沒有送進口中。
她在想,就算吃了藥、將養好了身子,那又如何呢?
「罷了。」但在想起陸太醫那關切慈愛的神情,她心下一軟,還是依言服藥。
才收好藥瓶,一道斜斜拉長了的影子愕然出現在她腳下。
「阿童。」那抹若嘆若怨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她一震,渾身僵硬了起來。
「闊別多日,難道你沒有什麼要跟朕說的?」他沒有前進,她也沒有回頭,當中隔著大半個寢殿和漸漸消逝的暮光,誰都沒有朝誰再靠近一步。
像是一動彈,便會輕易踫碎了些什麼,再也無從撿拾、彌補起。
對于他的質問,阮阿童默然不語。
並非蓄意挑釁抑或抗議,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說些什麼?
「回答朕!」玄清鳳聲音里刻意放饅的佣懶意味已然消失無賒,隱隱含著盛怒。
她終于還是回過頭來,眸光低垂,欠身為禮。
「恭喜皇上。」
這一聲「恭喜」,剎那間摧毀了玄清鳳腦中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和自制。「恭他娘的喜!」
下一瞬,她被一道狂怒強大的力量搜入懷里,那個素來散慢含笑的嗓音此刻布滿了緊繃欲斷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在她耳畔低低咆哮︰「還想朕縱容你到幾時?當朕是死人了?」
她清瘦身形被牢牢禁箍在他雷建盛怒的力量底下,飄搖脆弱如狂風巨浪中的一葉小小扁舟。可再怎麼脆弱,她還是阮阿童,那個多年來憑著意志力陪伴他挺過、擋過無數暗箭急矢的堅毅宮女,小小的身軀,依然故我地挺立著骨子底那份寧折不曲的剛強。
「皇上請自重。」
「自重個鬼!」玄清鳳看著她的面無表情,心下深感受挫,腦于一亂,許多話便口不擇言地沖出︰「你、你——好,就算今日是朕理虧,朕對你食言了,可朕是天子,是一國之君,為皇家延續香火也是天經地義,何況詩貴妃是朕名正言順的妃子,她為朕孕育龍子,非但無過還大大有功,就算朕多偏著去看了她幾日,也沒什麼大錯,你犯得著這樣懲罰朕嗎?」
話一出,他心一跳,立時便後悔了,神情掠過了惶急不安。他原本不是要說這些的,只是急瘋了地擔心她、想念她,更害怕她不要他了。玄清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偷瞧著她的臉色,想解釋,卻又礙于帝王尊嚴,遲遲不願放軟示弱。
阮阿童聞言身于一顫,隨即閉上雙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苦瑟的笑。
是啊,皇上言之有理,大大有理。
貴妃有孕,乃皇家大喜之事,更是舉國歡騰,萬民共樂,所以她道一句「恭喜皇上」,有什麼錯?
如果連這樣道賀的話,都不是她這低下卑賤之人所能言出的,如果……她已淪落到了說也是錯,不說也是錯的田地了,她又能怎樣?
愛不得,恨不得,怨也不得,這樣煎心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奴婢罪該萬死,請皇上給奴婢一個了斷吧!」這一刻,她沒有氣惱,只覺得里心徹骨的累,倒不如一劍抹了脖子干淨。
玄清鳳心一緊,臉色瞬間慘白,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胡說些什麼?朕幾時說要治你的罪了?還說什麼了斷——朕怎麼可能——朕瘋了不成?」
阮阿童慢饅地抬頭,堅定地掙離他的懷抱,清秀臉龐上盡是平靜。「皇上,讓您堵心,是奴婢的錯,奴婢自知死結難解,君恩亦難消受,如今唯有一死方能還這後宮原本的寧馨歡樂,奴婢也圖個清淨,還請皇上成全。」「你一」他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淨,震驚萬分地後退了一步。
「如果皇上仁心難下殺手,那就放奴婢出宮吧。」她退而求其次。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斷然低吼。
「那麼讓奴婢去守皇陵,」她低垂的眼眸掠過了一閃而逝的溫柔,「隨侍先太後陵寢左右,代皇上盡忠一」也盡孝。
呵,阮阿童,你還是那一個痴心妄想到無可救藥的傻子啊!
她嘴角隱約浮起的笑意,感傷而認命。
「守、守皇陵?!」玄清鳳心下一震,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勾勾瞪著她的目光里有驚痛、有憐惜、有感動、有悵然……思緒紊亂紛飛,全然理不出個清楚究竟來。
「是,請皇上成全。」
「阿童,你真舍得朕嗎?」良久後,他波光清艷的陣光流露出一抹可憐,淒楚地低聲道︰「可朕舍不得你。」她心不由一陣痛,呼吸幾乎停了。
「阿童,你打朕、罵朕吧,」他落寞自棄地佇立在原地,像是想踫觸她,卻又不敢。「是朕讓你傷心了。」她眼眶苺地灼熱了起來,視線迷蒙不清,強忍了許久,才聲調平穩地道︰「皇上,也許阿童便是注定只能陪您走到這里了。」眼前無途,腳下無路,就算轉身,也再回不了頭了。
也許阮阿童這一生最貼近玄清鳳的時刻,就是他龍潛太于宮中的那幾年。那些年,也是她這一生最快樂的日于。
阿童阿童,咱們今晚再來烤白窨吧?
阿童阿童,趙賢妃昨兒借故打你,本宮今兒便借故打她兒子,替你報了仇了,你開心不開心?
阿童,母後……仙去了,從今以後,我就只有你了。
那個少年清悛絕美,笑容里是滿滿的信任與依戀,那個少年,轉眼間已留在了過去,成了她這一世心上最美麗的顏色。
然而現在的玄清鳳,是九五之尊,君臨天下,是後宮之主,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再也不單單只屬于她的了。
玄清鳳瞪著她,渾身僵硬無法動彈。不知怎的,被她眼底那抹惆悵的眷戀深深打動,也莫名沉沉地惶恐了起來。
好似她就要走了,走到一個他再也踫觸不到她,一個會永遠將他倆相隔萬丈天涯的地方……
他的心瞬間劇痛絞擰成了一團!
「朕不準,朕就要你陪著走一輩子,誰都可以離開朕,都可以拋下朕,唯獨你不可以!」他緊緊地抱住她,嗓音里盛滿冰冷的恐懼。「你說過,這一生絕不離開朕,你、你答應過了朕的!」
阮阿童被迫緊偎在他結實的胸前,感受到他胸腔里狂亂驚悸的心跳聲,心下一酸,淚水再抑不住地悄悄落了下來。‘
「皇上……」她哽咽了一下,努力吞咽了許久,才勉強維持平靜地拍撫他的背,輕聲道︰「別急,別慌,現在您已經不是孤獨一個人啦,現在您有妻有子,有家有國,身邊良臣名將無數,江山會是鐵打的,再不用擔憂。阿童能有幸陪在您身邊十二年,已是難得的福分,這些年來,也從未後悔過。」
從未後悔遇上他,愛上他,為他試毒,為他擋險。她只感慨于自己出身卑微的奴僕身分,就此注定和他雲泥兩端,天地相隔,成為不了他心上、身畔的唯一。可誰教,她偏偏愛上了一個帝王。
「朕就是貪心,就是不講理,朕要家要國,要妻要子,尤其要你。」玄清鳳將她擁得更緊,彷佛這樣就可以將她融入骨血之中,一生不分開。「朕寧願你恨朕,也絕不會放你走。絕不!」她喉頭一哽,心底浮現一股酸楚,留與不留,在這一刻,越發成了命底最不可觸踫的傷口。
怎麼辦?阿童,你該怎麼辦?
又過了幾日。
玄清鳳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已經留住了她的心,可是他知道該怎麼永遠留住她的人。
「自今日起,朕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他清艷眉眼掠過一抹睥睨天下的傲然,蠻橫宣告道,「阿童,你是逃不開朕的!」阮阿童忍住嘆氣的沖動,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好阿童……」他凌厲懾人氣勢瞬間化為一汪春水,修長身軀「柔若無骨」的巴賴在她身上,無比哀怨地嚷嚷,「朕絕不能沒有你,你可別狠心當真離開朕,就當朕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