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中帶著研判,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
暗競扶看肩膀上的傷口,避免太大震動,他緩緩地坐到詩敏身旁,問︰「你在想壞事?」
「有這麼明顯嗎?」她大吃一驚,皺皺鼻子,飛快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推開。
「你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全寫在臉上了。」
「是哦。」原來心境改變,連性格都會不同,前世的她,溫婉良善,連話都不敢大聲說,心里有事,總藏得密密實實,誰見到她,不贊她一聲名門閨秀?
沒想到,現在的自己,在旁人眼里是個藏不住心事的。
是她離了莫府、身邊有可依靠的親人,變得自在而大膽?還是她刻意創造一個不同的莫詩敏,好讓自己的命運改觀?
她戳戳他的手臂,離開他三寸,懶聲道︰「身為病人,還是早早上床,傷口才會愈合得快些。」
「我以為我的恢復力已經很驚人。」
「一山還有一山高,好還要更好眸,當大夫的總希望病人早點月兌離病痛苦楚。」
「那麼有醫德,還用繡花線替我縫傷口?如果絲線暈了色澤,以後我身上會不會帶上幾道彩虹?」
「那才美呢,花花綠綠的,那可是見證奇跡。」他胡扯,她也跟著胡說八道,反正陌路相逢嘛,說笑幾聲,錯身而過,給彼此留下一個不差的印象留待日後回憶。
「丫頭,還痛嗎?」他指指她的手。
「痛,晚餐筷子都拿不住呢,怕掃了你們的興,才裝沒事。」她皺眉皺鼻、滿口謊話,企圖讓他良心不安。
沒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就著月光細看,他修長的指頭,畫著她掌心中板子留下的橫條印子,他看得極其仔細,看得她臉頰微微發燙。
詩敏不免埋怨,這人有沒有學過規矩啊,怎能這樣看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光很有殺傷力?
她抽回手,尷尬道︰「唬你的啦,師傅的藥很好用,早就不痛了。」
「才怪。」他又要拉她的手,她不依,把手藏在身後。
「不信,明天本姑娘親手幫你拆線,讓你看看我的指頭有多靈巧。」
「不必,凌師傅已經昔我拆了線。」
「你能夠拆線啦,好厲害的恢復力,你屬什麼的?壁虎還是蛆叫?」
他大笑,像她的哥哥、師傅那樣,揉揉她一頭綿密長發。
「如果我的恢復力太慢,早就不知道橫死街頭幾次了。」他嘆道。
懊幾回,傷口才愈合,新的殺手又至,如果他連養個傷都慢吞吞的,世間早沒了他這號人物。
暗競的話,讓她想起他滿身的舊傷。凝目,表情嚴肅,她問︰「你有很多仇家嗎?為什麼他們要置你于死地?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誰?」
「仇家不多,算來算去就那幾個,置我于死地是為了利益,並且,我知道對方是誰。」他一口氣回答她所有問題。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避得遠一些,他們下手都很殘忍耶,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讓他們達到目的?」她越說越氣,氣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
「避不掉的。他搖頭,眼底有滿滿的慎重。
他看見她和劉煜的告別了,而自己也將要離開,原因和劉煜一樣,他不願意也不忍心丫頭因為被自己牽連受害。
只是,丫頭會牢牢記住劉煜,那麼他呢?她會不會也把自己系掛在心?
「為什麼?」詩敏輕搖著他的手臂,他回神。
「因為想殺我的,是我的大娘和大哥。」
「什麼?門她驚呼出聲。也是親人、也是妻妾之事?
為什麼天底下的男人要造這麼多孽,為了滿足己身的,硬是娶進一堆女人,然後把她們關在籠子里,放任她們相爭、相殘、相害。
「我的父親為了家族利益,必須娶我大娘進門,可他真心喜愛的卻是我親娘,父親與大娘成婚多年,我母親始終小泵獨處等著他來迎娶,直到我父親有了足夠勢力,能夠把心愛的女子領進門時,大娘生的長子已經十歲。」
十年的辛苦等待,到底值不值啊?他的娘親好傻。
「後來呢?」
「我娘進門了,大娘表面和善,背地里卻機關用盡,企圖謀害我母親性命,雖然我父親極力保護,但多多少少還是得遭點小災殃。
「直到我母親懷了我,她比誰都明白,若繼續留在我父親身旁,絕對無法保全我的性命,于是苦苦哀求我父親,讓她離開那個家,我父親不舍得,但也明白我母親的顧慮非假,于是將她遷出府外,偶爾父親會避開大娘的眼線,悄悄地來見我母親,就這樣,雖然異地思念,兩人卻平安幸福地過了好幾年。」
「可天底下沒有無縫的蛋,你們的存在終究被大娘發現?」想當然耳,否則,他哪來的一身傷?
「對,我娘犧牲自己保全我,而我的舅父躲過層層監視,終于救下我,可他不能把我送回家里,因當時父親病重,家中掌權的是大娘,我在外頭流浪多年,父親始終以為我已經與母親一起死亡。
「可後來我的形跡被大娘發現,那年我十歲,大哥已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他擔心父親偏疼我,將所有的家產留給我,便派敵手四處狙殺,舅父只好帶看我遠離大齊。
「舅父待我極好,他教我讀書練武,也尋人教我做生意、賺銀子。我記得,教我做生意的先生曾說過,‘當皇帝有什麼好,人人在皇帝面前低頭喊萬歲,可有幾個人是真的心悅臣服?但銀子不同,天底下的人都會心甘情願在銀子面前低頭’。」
「我同意你師傅的話。」詩敏很買帳地用力拍手。他日有機會,定要拜訪這位眼界高超卓越的奇人。
他笑了,戳戳她的額,戲謔道︰「你這個小錢鬼。」
「後來呢?」她追問。
「我們的生意在海外發跡,賺得很大一筆銀子。我和舅父再三討論後,決定把那筆錢投注在漠北,在那里,我們建立了事業,我本不想再回大齊的,但人無傷虎心,虎有噬人意。
「因為傅競這個名頭太大,還是引起大娘和大哥的注意,不過這回大哥的動作皇不掩飾,讓我爹爹起了疑心,也因此,追殺我的武者不斷。
「丫頭,這件事讓我學會一躲避不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方式,唯有壯大自己、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保住自己。
「壯大自己?這話好熟悉,我好像听誰說過?」詩敏扭了眉毛,側過頭看他。
當然熟悉,他曾經對她說過,在四年前的山頂上。
暗競淺咽,不為她解惑。
見他不回應,她另問︰「那麼你現在壯大了嗎?你大娘和大哥怕你了嗎?」
「還需要一點時間。」他自信而篤定的回答。
聞言點頭,詩敏安心道︰「這樣子很好,以前我不覺得被人害怕是件好事,我願意受人尊敬、受人喜愛,甚至覺得討好別人以求和平安靜是最好的做法,後來發覺……」
「發覺怎樣?」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給了他一分,他便認定所有屬于你的,都應該為他所擁有,于是陰謀繞著你轉,你卻不自知,直到受害、直到連命都沒了
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這樣不對。」
命都沒有?他凝眉,定眼望她。「你不再退讓,你覺得該事?」
「對,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重視的人爭。」
「所以你也會慢慢壯大自己?」他反問。
「我……」她笑了笑,搖頭。「只怕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壯大了吧。」
然後,又是那抹讓他再熟悉不過的憂郁,心揪起,隱隱的痛,痛上他的眉心。
她到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匆勿十數日過去,一大清早天未大白,張叔便駕著馬車領少爺進京看榜。雖然莊師傅篤定他會考上,莫鈁敏還是心存焦慮。
不說當事人,就連詩敏也一樣,打早上起床後,她就像只無頭蒼蠅,東邊沾一沾、西邊踫一踫,卻是啥事都沒做成。
做絹花的巧手婦人已經挑選出來,前幾日在莊師傅的陪同下,舅母進了一趟京城,將工具和材料給帶回來。
詩敏將自己的書房和大廳收抬妥當,讓舅母和女乃娘搬過來與自己同住,而原本她們住的院落改成工作坊,擺上十來張桌子,按工作流程,從東到西,每個人負責不同的部分。
听管事享事時,詩敏心不在焉,經常答非所問,管事們懂得看眼色,知道姑娘正揣著心呢,反正不是什麼太急的事,便連袂退了下去。
詩敏想,再過幾日,凌師傅就要離開,便日夜趕工,做好兩套衣服、三雙鞋子,反正沒事,不如現在送去。
可是手捧著衣服,也不知是心事太重,還是腦子著實不夠清楚,她竟然會在自己的園子里走錯路?回過神時,人已經走到莊園外頭,苦笑雨聲,她又繞由自己屋里。
放下東西,想想,還是去尋舅母好了。
那個院落里正熱熱鬧鬧開工呢,凌師傅、莊師傅和傅競都在,兩個師傅站在舅母身後,看她巧手裁捏,一朵朵純白茉莉便捏出形狀,嬌小惹憐。
暗競則在一旁指導那幾個被挑選出來、準備販售絹花的婦女們,要如何打動顧客的心。
每個人都在忙,她這當老板的可不能閑著。
深吸口氣再把氣全給吐出來,她將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思緒全拋開,走到正在裁花瓣的婦人當中,笑說︰「大嬸,我來幫忙吧。」
可是沒三兩下她就被嫌棄,趕往別桌去。
一桌逛過一桌,不管走到哪里,要不了多久時間,她就被大姊、大嬸們笑著推開。
女乃娘見她不成事,忍不住叨念。「姑娘,始就別在這兒添亂,大伙兒都知道你心里頭為少爺的事急,不如你出去外面走走,待你回來時,說不定少爺就回來報喜訊了。」
傷口幾乎都痊愈了的傅競,對那群婦人再提點過幾聲後,走到詩敏身邊,笑眼眯眯地說︰「丫頭,走吧,我陪你去橘園逛逛,昨兒個听張叔說已經
結果實了。」
詩敏笑覷他一眼,這人還真是自來熟,明明是留在這里養傷的外來客,怎麼才幾天工夫,他就變成「自己人」,連橘園的事,都有人特地向他報告?
可眼前她沒心情計較這個,隨口漫應。「好吧,我就不添亂了,我去找張叔套馬。」
「套什麼馬,我帶你騎馬去。」
不讓她多想,傅競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她就這樣跟在他身後,一路往馬感方向去,看看他高大的背影,她忽然感覺,這個人……似曾相識?
在前世,她見過他嗎?
她想得相當認真,卻老半逃詡想不起來。她踩看他在泥地上留下的足跡,一步一步、一步,仿佛有什麼模模糊糊的東西,隨著自己的腳步,慢慢滲入腦子里。
她試圖將它們匯整收集,組織起那些不甚清晰的畫面,尋出一個脈絡,可是,他們已經來到馬底邊。
暗競挑中一匹棕色母馬,小廝套好鞍曹擅繩後,將馬交到他手上。傅競看她一眼,笑問︰「怕不怕?」
她擠擠鼻子回答,「誰怕啊,不過是匹馬。」
笑而不語,他翻身上馬,居高臨下朝她伸手,突地,這一幕像把鑰匙,開啟了她塵封多年的記憶。
普度寺前,人來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