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整個活動結束,病友和家屬差不多都走光了,她也收拾好自己的樂器時,一抬首,就見他還在原來站定的地方,兩手交抱胸前,盯著她看。
她不以為忤。從小到大那樣的注目從沒少過,醫生也是人,見著這樣的她,也許還會覺得她有研究的價值呢……莫名地,她突然想象自己被割了一塊皮膚還是拔了一根頭發或是眉毛,被拿到顯微鏡底下研究著……
噗嗤一聲,她笑了出來,隨即將大提琴盒的背帶往肩上一放,將琴背在身後,拎了隨身包包,移步到一旁同伴的身側,攙起她,另一手提起同伴的小提琴盒。「翠芬姐,走了。前頭有兩個階梯,要小心哦。」
「玥心,謝謝你。」因病造成一眼失明,一眼視力僅存0.2,翠芬的手搭在童玥心另一肩上,隨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
「翠芬姐,你別老是道謝嘛,大家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小心,前面有兩個階梯……」童玥心小心翼翼地走著。
「現在的年輕人,像你這樣的少見了。現在的父母都寵孩子,寵得一點擔當都沒有,抗壓性又差,受一點小挫折就自殺,沒自殺的就跑去欺負弱勢的民眾,真搞不懂他們在想什麼,真該讓那些孩子來看看你的態度才對。你這麼積極樂觀、熱心包容,善良又體貼,如果那些孩子有你一半好,這社會就會多一點祥和安樂。」說話間,兩人已下了舞台。
「我哪有那麼好。」童玥心笑了聲,道︰「翠芬姐,你的手杖呢?」
「喔,在包里。」翠芬停了下來,將肩上包包拿下,找出折式手杖。「你把小提琴給我,我自己來。」
「在這里。」童玥心將小提琴背帶掛上她肩頭,肩背包也放了上去,確定她拿穩了手杖,叮嚀著︰「小心走哦。」
「放心啦,有你在旁邊,不用怕的。」
童玥心笑了聲。「那要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怎麼辦呀?」
「就摔在一起啊,有什麼好怕的!」
童玥心又呵呵笑兩聲,眼眸彎彎。「嗯,那就一起摔吧。當我們摔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當我們摔在……呃?」她唱著改了詞的歌,卻驀然止聲。
看著突然擋在她們面前的男人,她愣了幾秒,微勾紅唇道︰「醫生大人,你要討糖果,還是還有糖果沒還我?」
蘇鈺唐不答,只是深深看著她,問︰「你要回去了?」
有些意外他的提問,她慢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俏皮地回應他︰「是的,醫生大人,我們要回去了。」
他看了眼她身側那位年紀較大的女子,再看向她。「你們怎麼回去?需要我送你們嗎?」
童玥心又意外他的熱心,笑道︰「醫生大人,我們住台北,你要怎麼送我們?開車嗎?我記得高雄台北開車來回少說也要八小時以上,而且我們有八個團員和八個樂器呢,你難道都開巴士上下班?」
左一句醫生大人,右一句醫生大人,面對她皮皮的態度,他依然不起波瀾,長眸靜深地凝視她。「所以你們是坐巴士下來的?」
「我們有志工開休旅車接送。」她很疑惑,不大明白眼前這男人的熱心從何而來,他們畢竟不算相識呀。
「現在要回台北?」
「回飯店。明天要去另一家醫院演出。」歲末活動總是比較多。
「你朋友啊?」翠芬拍拍童玥心的手,眼楮看著她,卻只是一團模糊影像。「我看我先上車等你好了,你們慢慢聊。」
「不是朋友啦,翠芬姐,我們一起走。」童玥心匆忙朝他點了下頭,正要離開,那身影大步一跨,再度擋在她們身前。
「借五分鐘說話可以嗎?」蘇鈺唐直勾勾看進她訝然的眼底。她當真不認識他?不知道他是誰?
「……呃?」童玥心愣愣看著他。平時誰見了她,幾乎都是遠遠凝望,不會像他這樣與她主動攀談的。
「我先去車上,你聊完再過來就好,我跟陳大哥說一下,讓他等你。」翠芬移動手杖,小幅度地輕揮著。
「翠芬姐,這里你不——」
「兩位老師,怎麼不等我來拿呢!」志工司機走了過來,接過兩人的樂器。
「陳大哥,你來得正好。玥心遇上朋友,我先跟你回車上好了。」翠芬听見志工司機的聲音,笑了笑。
「喔好呀。來,你走好,我就在旁邊。」司機先生背著大提琴,一手提著小提琴,另一手就讓翠芬搭著。
見翠芬姐有司機大哥陪著,童玥心稍稍放心,她側過臉,看著他,像在等待他開口。
「你們這個樂團常這樣跑來跑去的?」蘇鈺唐看著遠去的那兩道身影。
「樂團都是要演出的,只要有演出機會,我們就會把握機會啊。」
他目光挪向她。「你剛剛跟那個拉你頭發的孩子說些什麼?」他很好奇,當大家對她的發色感到疑惑時,她都怎麼解決的?
童玥心想了想,恍悟道︰「哦,你是說那個小弟弟哦……他問我為什麼我的頭發是白色的。我告訴他,因為聖誕節快到了,聖誕老公公好忙碌,沒時間來這里送糖果,就派我來幫忙,我是聖誕老公公的女兒,所以也有一頭白頭發。」
他眉一揚,問︰「他信?」
「信啊,怎麼不信?這頭發色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是聖誕小鮑主。」她撥了撥長發,還眨了下眼,三八兮兮的。
蘇鈺唐盯著她,深幽的長眸瞧不出底蘊,半晌,他長指勾來她一綹細發,纏繞在指尖玩弄,垂眸看著她的發,身子忽然傾前,幾乎要吻上她的發,他低道︰「你是雪天使,像白雪一樣的天使。」
他這樣親膩的舉止和如此靠近的氣息,教她心口驟然一跳;她臉蛋一偏,稍離開他一些。
似乎嚇到她了?蘇鈺唐勾唇淡笑,松開她發絲,伸出右掌,神色再認真不過。「蘇鈺唐。蘇東坡的蘇,鈺是金玉良言的金玉兩字組合的鈺,唐朝的唐。」
童玥心愣看他兩秒,才伸手回握。「你好,大家都叫我玥心。」
「愉悅的心情?」
她搖頭,微笑道︰「是月亮的心,不過我的玥是玉字邊的玥。」
玉字邊?他想了想,抓著她的手,在她手心寫字。「這個玥?」
「對對對!」盯著他手的動作,她表情歡快。「很多人不知道這個字欸!我每次跟人家自我介紹說我的玥是玉字邊的玥,還曾經有人听了後又問我玉字邊的玥要怎麼念,很有趣對不對?」她咯咯笑。
原來她叫玥心……「姓什麼?」
「童。兒童的童。」
「童……真是一個可愛的姓氏。」蘇鈺唐笑了聲,長眸半斂,像是在思索什麼,片刻,才抬睫看著她問︰「幫你取名字的人,是不是希望你的心像月亮般明亮?還是溫暖?」
她眯眸笑,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食指還夸張地輕貼唇月復。「不對哦……噓,其實這是我的秘密。我告訴你,你千萬別說出去啊……事實上呢,我每到月圓的夜晚,就會發作,會對著月亮ㄠ嗚ㄠ嗚地咆叫,所以名字里才有月字;又因為需要很強大的力量,才能吸食更多的生血生肉,才用玉字邊的玥,因為這個玥有神珠的意思,擁有神珠的狼女,哇塞,多威風呀!」她邊說還邊做出啃咬的動作。
沒想到她有這麼勁爆的言行,蘇鈺唐很明顯地呆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他輕咳了聲後,長眸邃亮地盯著她,道︰「你是說……你是狼女?」他故意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回。
如一般樂團演奏服裝一樣,走黑色系,她下半身是條黑色窄版長褲,搭上黑色高跟鞋,上半身是黑色貼身V領線衫,很普通的穿著,可她膚白,黑色系的服裝便更彰顯出她近透明的膚色。
「傳說日本山中有雪女,長相美麗可愛,個性也都很溫柔,要我看,你是雪女。」他定定望著她說。
童玥心愣了下,突然輕笑出聲,說︰「原來這醫院有甜言蜜語科?」
她當然不會以為他對她有意思。以外型來說,他的相貌和身分必然會吸引很多美麗女子;以內在而言,他們又不熟,他哪了解她這個人呢。只是,他究竟想做什麼?
「我是整形外科。」
「哦……」她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整形外科醫生,難怪他看她的眼神總讓她覺得像在觀察什麼生物一樣。他是在研究她五官長得完不完美嗎?想到這兒,她不禁又笑出聲,音調輕輕軟軟的。
「有問題嗎?」
「沒有。嗯……你想要跟我說什麼?」她想起稍早前她腦海轉過她被割下一塊皮膚拿到顯微鏡下研究的畫面,淡色秀眉微挑。「你對我有興趣?」
對她有興趣?倒有自信。蘇鈺唐淡勾豐唇,默不作聲。
「對我有興趣也沒用啊,我這個沒辦法整的。」她指著她的發。
聞言,他微瞠俊眸。她的意思是……
意外她心思之際,她突然從隨身包包里翻出一包面紙,抽了兩張,用力擦了擦眉毛和眼楮,淡褐眉彩淡去,露出她白色的眉毛,黑色睫毛膏雖擦不掉,但也有了一些些白色。
童玥心將面紙放回包包里,突然踮足,兩手攀著他寬肩,湊近她那張雖有彩妝、但仍能看見她白皙膚色的臉蛋,對他猛眨了好幾次眼,才笑嘻嘻道︰「蘇醫師,看到沒?這個白的,這個也白的,還有這個。」她一手點在頭發上、點過眉梢,最後指著自己的長睫。
「都不能整的欸。還是現在醫學進步到可以把這些白發拔光光,再植入新的黑發?就像植牙那樣?不過會很痛吧……」她忽然垂落肩,兩手貼住眉,嘟起紅唇來,好像真的體驗到那種被拔毛的痛似的。「我想象自己成了被拔毛的雞……」
他瞪著她,她卻噗嗤笑一聲。「蘇醫師,五分鐘差不多到了,我們都沒說到重點欸,你把我攔下來究竟什麼事?」
蘇鈺唐又瞪她。她難道就沒東扯西扯的?半晌,他道︰「既然五分鐘都過了,那我們找地方詳談,我請你吃飯,再送你回飯店?」
「請我吃飯?」她訝望他,笑道︰「從小我媽媽就教我不可以和陌生人走,老師也常常這樣叮嚀我們,難道你媽媽沒教你不可以隨便和陌生人出去嗎?」
他僵了下,平聲道︰「我媽死了。」
童玥心微瞠眼眸,抿抿嘴後,才說︰「……真抱歉,我不知道,我只是……」
他覷著她的神色,從眼神,到表情,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都不願錯過似的。然後,緩緩啟唇︰「沒關系。如何?先去吃飯?」
「真的要請我吃飯?」她圓睜褐眸。「為什麼?」
「我弄掉了你的帽子,請你一頓飯算是賠罪。」
……這理由有點奇怪。她頓了下,擺手笑著回應︰「帽子撿起來就好,而且你也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粗心沒看到你,所以沒關系的。」
「那如果說……我為我對你的調戲感到抱歉,所以請你吃頓飯,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調戲?這理由更妙了。童玥心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問︰「你哪時調戲我了?」
「剛才。」他神色平靜,長眸靜深。「我不吃糖,又跟你要了糖。」
「哦……」原來那是他在調戲她?不知怎地,她感覺一陣熱氣從脖頸開始往上蔓延,兩頰熱辣辣的。
尋思了幾秒,她輕咳了聲後,說︰「既然你都說是調戲我了,我當然更不能跟你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