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
一個上小學時,一個才牙牙學語。
五歲。
一個上國中時,一個才上小二。
五歲。
一個上高中時,一個都還沒上國中。
五歲。
當她讀大四成為他的家教時,他不過高三。
若不是她大學曾經重考,他高三時,她早就出社會了。
魏婕妤手捏著筆,在拇指上轉圈,另一手托著粉腮,端詳坐在離她不過三十公分遠,十七歲大男孩的漂亮側面。
男孩得天獨厚的在青春期時,沒有長半顆痘痘,一張因時常運動而略微黝黑的臉皮無瑕,連顆痣也找不到。
他身上有種少年特有的清冽、純淨氣質,像全美的透明水晶,干干淨淨。
他的眼尾隱約畫著紋路,那是因為他愛笑,笑點極低,一點小事也可以讓他樂開懷,但也可以讓他掉眼淚。
性情中人。
她垂首視線落于桌面,仍在轉筆的手與他彎弓置于桌上的臂膀不過咫尺之遙,只要她手上的筆一落下,就有可能打到他,然後她就可以藉由撿筆的動作,不經意的踫觸到他手臂的肌理。
轉筆的手指依然左右來回。
做。
還是不做?
「我寫好了。」少年忽然轉過頭來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她回過神來,接過剛給他測驗用的英文試卷,鎮定的道,「我看看。」平靜無波的臉龐絲毫看不出適才盤據腦中的遐思。
二十二歲的女郎,自然懂得如何掩飾。
「我好渴喔!」他伸了個懶腰,「妳要不要喝東西?我去買。」
「不用。十分鐘內回來。」
「OK。」少年一臉愉悅的出門。
夏南瑋一走出房間,背對著房門的他暗暗松了口大氣。
剛才那張英文測驗卷,他本來十分鐘前就該寫好的,但不知怎地,就是無法定下心來。
魏婕妤轉筆的聲音一直干擾著他。
他數次撇眼,以眼角余光去注意轉筆的縴縴玉手。
她的指頭十分靈活,可連續轉動原子筆,不使其掉落桌面,但他更注意的是那轉筆的手離他的手臂很近,近到只要筆掉落,就會掉到他手臂上。
那筆為何不掉?
那筆若掉了,她在情急之下撿筆,勢必會踫觸到他的手臂。
那筆──
為何不掉?
她的指頭若是殘廢一點,轉個幾次就會掉筆,不知該有多好。
也許,他可以假裝不經意的撞到她的手,撞落她手上的筆,好能踫觸到她……
「南瑋,你杵在那干嘛?」正從自己房間出來上廁所,也就是夏南瑋的姊姊夏南瑄輕蹙著眉頭,好奇打斷他的發呆。
兩姊弟的房間就在自家透天厝的三樓,一層樓只有兩間房,中間是浴室兼廁所,夏南瑄的房間在靠馬路的那面,夏南瑋的則在尾端。
夏南瑄大夏南瑋兩歲,今年就讀大二日文系,是個宅女,興趣除了日本動漫、戲劇、推理小說外,就是玩在線游戲。
听到姊姊的問題,夏南瑋有些驚慌的喊,「我要去買飲料啦!」
他怕姊姊的聲音引起房內魏婕妤的注意,奇怪他為何呆站在門口不走。
「幫我買杯女乃茶回來,微糖去冰。」夏南瑄說完就走進廁所了。
「錢咧?」
「回來再給你啦!」正在廁所內月兌休閑短褲的夏南瑄喊。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啊。」夏南瑋輕敲了下門板。
夏南瑄常托他買東西忘記給錢……應該說是忘記沒給錢,當他攤開掌心向著她時,老是一臉迷惑的說,「我錢不是給你了?」
嘖,才幾歲的人就有痴呆癥!
「好啦好啦!」夏南瑄有些不耐煩的喊。
「南瑋。」魏婕妤放下批改中的考卷走了出來。
「婕妤姊。」夏南瑋面色有些僵硬的回頭。
她該不會是要問,怎麼人到現在還沒出門吧?
「我請客吧,也幫我買杯青茶,無糖常溫。」她將一張折起來的一百紅鈔放到他手上,拇指滑過他的掌心,指甲壓下轉瞬即消的淡痕,他的心髒不由得震顫了下。「這樣夠嗎?」杏仁麗眸直直盯視著他。
「夠了,不夠我補!」他咧開大大的笑容,燦爛爛的,想要讓眼前的麗人因此昏了眼。
她有些著迷的望著那比太陽還要耀眼的笑容,微笑道,「那快去吧。」
「使命必達!」他抓住樓梯扶桿,直接溜了下去,利落得像只猴子。
她望著那溜轉而下的背影,抿緊了唇。
「婕妤。」夏南瑄邊綁著休閑短褲上的帶子邊走出廁所,「妳在看什麼?」干嘛盯著她家樓梯平台發呆啊?
「喔,我剛好像看到一只蜘蛛。」她胡謅一個理由。
「妳會怕嗎?」夏南瑄對蜘蛛無感,故口氣未見任何驚惶。
「如果是蟑螂我就會尖叫了。」她笑道。
「我那邊有拖鞋,需要時叫我一聲。」夏南瑄也不怕蟑螂,擺了擺手後就走回房繼續在網絡游戲上練功去。
魏婕妤心想,其實她也不怕蟑螂,隨口說說而已,總不好讓多年老鄰居發現,她對她的弟弟有遐思吧。
她自己亦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對一個小她五歲的大男孩產生異性之間的感覺,更別說小時候的她還挺討厭那跟跟屁蟲沒兩樣的夏南瑋。
想要踫觸他、接近他、依偎著他的與日增長,她不敢想象哪天她或許就會克制不住自己,大膽的撲了過去……
到時麻煩可就大了!
※※※
魏婕妤,是在小鎮的中山路與光明街三角窗店面販賣米糕、排骨酥等小吃的魏家獨生女,魏家住所位于開文具行的夏家後方巷子內,那是條消防車無法開入的窄小巷子,里頭的建築都是四十年以上的老平房,魏家自然也不例外。
魏婕妤的父親是老榮民,曾有過一次婚姻,魏婕妤與父親年差將近五十歲,魏父非常疼愛這個老來得女,魏婕妤亦喜愛父親,感情比跟母親還要好。
小時候,父親常帶她去上學,很多人都誤以為他是她爺爺,她都大聲的否認︰「他是我爸爸!」
她從不認為父親年紀大有什麼問題,若有人敢拿此跟她開玩笑,她一定跟他力拚到底。
曾經,鄰居就有個混小子屢屢犯了她的忌諱,這個人就是小她五歲的夏南瑋。
小時的夏南瑋個性有些白目,原因可能在于他的父母都忙于工作,無暇顧及他,而唯一的姊姊又老跟對面的葉家兒子玩在一塊兒,少理他這個弟弟,他為了要引起人們的注意,故常做些討人厭的事。
他會故意問魏婕妤,「妳爸爸怎麼看起來比我爺爺還老?」
然後他就會被魏婕妤揍一拳,搖搖欲墜的乳牙就此順理成章掉地。
「妳爸爸真的不是別人?」
于是他就被魏婕妤踹一腳,痛到在地上打滾。
「我听說過一句話,叫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妳媽媽那麼漂亮,卻嫁給老爺爺,就是……」
他話還沒說完,魏婕妤就暴怒了,掐住他的脖子壓在牆上,小小的個子懸空,雙腿奮力亂踢,臉漲紅如豬肝。
「你敢再亂說話,我就殺了你!」魏婕妤如此威脅,眸色狠戾似狼。
魏婕妤有張最為溫柔良善,毫無攻擊力,具有療愈效果的美麗臉龐,細細瘦瘦的縴細身軀,有股羸弱的氣質,但她的骨子剛硬,愛惡分明,是她喜愛的,就是在她的羽翼之下,誰都不能欺負。
夏南瑋被揍個幾次,應該明白,也早就明白,但他每次一看到魏婕妤,還是忍不住想招惹她。
某天,正在店里櫃台寫功課的夏南瑋看到魏婕妤經過,立刻扔筆追出去。
「魏婕妤。」他朝著縴麗背影喊。
「叫我姊姊!」魏婕妤回頭瞪年紀不過五歲的夏南瑋一眼。
「妳要去哪?」
「關你什麼事!」
夏南瑋看著她手上用塑料袋裝起來的衛生筷,「妳要去幫忙賣米糕?」
「對。」板著臉的魏婕妤不理他,自顧自的往前走。
米糕店就在斜對面的街角,不遠,離夏家甚至不用走上一分鐘。
「是不是妳爸爸太老了,快死掉了所以沒辦法幫忙?」說完,夏南瑋立刻抬起兩臂擋臉,預防魏婕妤揍他。
魏婕妤轉過身來,直接拿高她手上的袋子,往他頭上狠狠砸去。
「啊!」夏南瑋痛得大叫。
衛生筷在地上散落,「砰砰乓乓」的發出擾人聲響。
「夏南瑋,你去死!」氣怒的魏婕妤用力推他,「去死!去死!」一直將他往馬路方向推。
「不要!」馬路上車子來來往往,夏南瑋快嚇死了。
「你去死啦!」她一把揪住想逃跑的夏南瑋,死命往馬路方向扯。
「不要!媽,救我!救命啊!」他哭得眼淚鼻涕全混在一起。
「怎麼了?」幾名大人跑出來,發現魏婕妤竟然將夏南瑋拖向馬路,嚇得趕忙來阻止。
「婕妤,妳在干嘛?」開雜貨店的胡爸爸將兩人分開。
「夏南瑋,你去死!」被大人抱住的魏婕妤還在大吼,淚水掉了滿腮。
「不要胡說八道。」胡爸爸用力搖晃了近乎失去理智的魏婕妤數下,「怎麼可以隨便叫人去死?」
魏婕妤用力掙開胡爸爸的箝制,轉身跑回家。
「到底是怎麼了?」夏媽媽不解的問兒子,「你是不是惹婕妤生氣了?」
「嗚嗚……我沒有……」夏南瑋還在哭。
旁邊的人將地上的筷子一一撿起。
「沒有的話,婕妤怎麼可能罵你!」夏媽媽才不信呢!
兒子的個性有點白目,自己也很清楚,魏家的女兒聰明伶俐,又十分孝順,是善良的好孩子,不可能故意害自家兒子,一定是夏南瑋干了什麼好事。
「我真的沒有……嗚嗚嗚……」夏南瑋繼續哭。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夏媽媽不耐煩的說,「回家拿個大塑料袋過來裝筷子。」
「嗚嗚……好……」夏南瑋乖乖回家拿塑料袋。
大伙將筷子撿入塑料袋放好後,夏媽媽提著塑料袋對兒子說,「把筷子拿回去還婕妤。」
夏南瑋用力搖頭。
「快去!」
「她會殺了我!」今天的魏婕妤特別可怕,因為他感覺得出來,她是真的想要他去死,不像以前一樣,只是在嘴上耍狠而已。
「我會跟你去啦!」
听到母親這麼說,夏南瑋才稍微放下心來。
膽戰心驚的走來位于後方巷子的魏家,大門虛掩,經過一小塊停放機車、腳踏車的空地後,才是主屋。
屋子大門未關,里頭有些昏暗,自內側的房間隱約听到碗盤的踫觸聲響。
「有人在家嗎?」夏媽媽喊。
過一會,魏媽媽走出來,她正在張羅稍晚要販賣的食物,故手上有些油膩,行走間,不時的以圍裙擦拭。
「夏太太?」魏媽媽有些訝異老鄰居的突然上門。「有什麼事嗎?」
「我拿這些過來。」夏媽媽提起手上裝筷子的塑料袋。
「這個是……?」
「你們家的筷子。」夏媽媽拉過躲藏在她身後的夏南瑋,「他跟婕妤吵架了,筷子撒了一地。」
「我不明白……」魏媽媽一臉困惑。
「婕妤在嗎?」
「婕妤去攤子那了。」
「她剛才好像跑回來了。」
「是嗎?」魏媽媽回身大喊,「婕妤!婕妤?」
喊了好一會,才看到一名雙眼紅腫的女孩出來。
「妳不是去準備開店的事,怎麼跑回來了?」魏媽媽問。
魏婕妤緊咬著下唇不說話。
「應該是我兒子惹她生氣了。」夏媽媽輕聲對魏婕妤道,「婕妤,如果是南瑋的錯,妳盡量說沒關系。」
「我討厭他!」魏婕妤咬牙道,黑白分明的漂亮大眼狠瞪著夏南瑋。
「你是做了什麼讓人家討厭了?」夏媽媽將還想躲的兒子拉出來。
夏南瑋嚇得臉發白。
「婕妤,夏媽媽跟妳道歉,不過妳可不可以說明一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我爸爸快死了!」
大伙愕愣。
「夏南瑋!」夏媽媽火大的痛罵兒子,「你怎麼可以亂說話,跟魏媽媽還有婕妤道歉。」
「嗚嗚……」夏南瑋又害怕的哭了。
「給我跪下。」夏媽媽壓下兒子的肩膀,逼他跪下。
「別這樣。」魏媽媽連忙柔聲勸阻,「小孩子嘛,他也不是故意的。」
「說對不起!」夏媽媽吼。
「對不……對不起……」夏南瑋囁嚅道。
「大聲一點!」夏媽媽命令。
「對不起!」夏南瑋哭得臉上涕泗縱橫。
「沒關系啦,小孩子嘛,原諒他吧!」魏媽媽還在緩頰。
「不行!」夏媽媽正色道,「這種玩笑不可以亂開,我要讓他知道嚴重性!」夏媽媽雙手環胸,思考了一會,「你從今天起,去幫忙洗碗,洗三天!」
「不用……」魏媽媽還想推拒。
「放心,他會洗碗,我家的碗都他在洗的,不用擔心他會打破碗。」夏媽媽將還跪在地上的兒子拉起,「听到沒有?一天至少要洗一百個碗才可以回家。」
※※※
夏南瑋是到魏家米糕攤幫忙洗碗,才知道,魏爸爸是真的久病快死了。
醫生說他的病已回天乏術,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隨時都要有心理準備。
夏南瑋再幼小、再幼稚,也知道自己是真的說錯話了。
蹲在地上洗碗的他看著魏婕妤勤快的幫忙攤上的生意,她雖然才十歲,但手腳十分利落,駕輕就熟。
抱著堆棧起來的空碗,放進裝有肥皂水的大鋁盆內,魏婕妤拿走夏南瑋的菜瓜布,面無表情道,「你回家吧,我來洗就好。」
「我洗。」夏南瑋搶回菜瓜布。
「你媽說你洗一百個碗就好,已經超過一百個了。」魏婕妤再搶回來。
「我罰我自己洗兩百個。」夏南瑋又搶回去。
「你有神經病,這麼喜歡洗碗?」
夏南瑋腮幫子動了動。
「你想說什麼?想罵我是不是?」魏婕妤瞪他。「你如果敢再亂講話,我就揍你!」
「婕妤……姊……」
「干嘛?」她頓了頓,隨後驚奇瞪眼,「你叫我『姊』?」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妳比我老,當然叫妳姊!」
「你再給我洗一百個碗!」魏婕妤火大的起身走了。
夏南瑋聳了聳肩,邊洗碗邊看著魏婕妤走向攤子的修長背影。
他想,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可以長得比魏婕妤還高。
「我要兩個金針排骨還有兩碗鹵肉飯,一大一小,內用。」一個妙齡女郎喊道,接著轉身等待正在停摩托車的男友。
「好。」魏婕妤踢來她專用的小凳子,站上,兩手拿著夾子,用力拉開蒸氣櫃。
「我們坐里面一點好不好?」女郎一手挽著男友,一手抬起,指向店面內側。
抬起的手不小心打中魏婕妤夾出裝有金針排骨的鋼杯的手,手松杯落,掉落地面彈開來,熱燙的湯汁四灑。
「啊!」女客人尖叫,「燙死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魏婕妤忙道歉,從下方的抽屜拿出燙傷軟膏,「有燙到嗎?要不要擦藥?」
這個時候,夏南瑋唬的一聲站起來,不平道,「是她打到妳的,為什麼妳要道歉?」
「沒你的事,閉嘴。」魏婕妤不理他,忙將燙傷藥送上。
「還好啦,應該沒什麼事。」女客人拿過藥膏,在男友的攙扶下入座。
「不好意思,今天我們請客。」魏媽媽對客人歉然道。
「沒關系啦,我也不小心。」女客人笑了下,拉上牛仔褲管檢查。
魏婕妤將鋼杯撿起後,就先忙碌張羅客人要吃的東西,放到客人的桌上。
「有沒有怎樣?」她問女客人。
「應該沒事。」女客人將藥膏還給她,「還好我牛仔褲夠厚。」
「不好意思。」魏婕妤拿回藥膏,回身,意外發現蹲在地上收拾排骨殘渣的夏南瑋。
她走來他身邊蹲下,試圖拿走他手上的抹布。
「我擦就好。」夏南瑋將手放到身後去,「妳沒有燙到嗎?」
「嗯?」
「妳剛剛沒有燙到嗎?」夏南瑋皺著眉頭,「妳不用擦藥嗎?」
「我很習慣了,沒什麼感覺。」
「我看。」夏南瑋動手拉她的運動褲褲管。
「你干嘛?」她差點重心不穩,跌坐在地。
「我看妳有沒有燙傷。」
「沒有啦!」她揮手要他別忙。
「這邊明明就紅紅的。」他不顧她的阻止,拉開褲腳,指著腳踝的燙傷處,理直氣壯道。
「真的燙傷了嗎?」魏媽媽著急的拿藥過來,「把藥拿去擦。」
魏婕妤才要接手,夏南瑋就先搶走了。
有些粗魯的打開蓋子,手在軟管上用力一壓,瞬間擠出一大坨,一整個手心都是。
「你怎麼擠那麼多?」魏婕妤吃驚的低喊。
「涂多一點才會好得快。」他將手上的藥劑全敷上她的腿。
「誰說的?」她瞪眼。
「我媽說飯吃多一點才會長得高,所以藥涂多一點才會好得快。」他一臉正經的模樣,讓魏婕妤幾乎要忍俊不住了。
低頭看他費力的想將手上的藥膏全抹上她腳的專注樣,她兩手托腮,對著夏南瑋道,「其實你還不錯嘛。」
夏南瑋莫名的感到一陣開心,抬起了頭……
「如果個性不白目的話。」
尚未來得及成形的笑容迅速萎縮……
※※※
「婕妤姊!婕妤姊!」
那小子老是這樣喚她,黏在她身邊不走,明明他母親只罰他三天共洗三百個碗,他也要自動加時間,吃過晚餐的第一件事就是過來洗碗,不分平日與周末。
她初時趕他,後也不甩他了,反正碗沒洗破就好,還有不支薪就勉強用用。
魏婕妤很忙,忙著上課、忙著顧攤寫功課、忙著照顧父親,所以有時夏南瑋黏得緊了,她覺得煩,難免斥喝他幾句,罵出口後,望著他明顯受傷的臉蛋,又覺得自己好像反應過度了,但又拉不下臉來跟他說抱歉,更說不出口叫他別放在心上的話,就怕他又繼續黏著不放。
好煩人啊,這黏皮糖,能不能來個誰把他帶走啊?
最好帶到她這輩子都看不到的地方!
可惡的白目死小鬼!
「妳當我姊姊好不好?」
第一次听到這種要求,是她算數學算到頭發脹的時候,夏南瑋端著他的幼兒園剪貼作業跟她同坐攤子上最靠里的一張桌子,「陪」她一起寫功課。
「我又不姓夏。」她沒好氣的回。
平日被他這樣纏就很煩了,還當他姊姊?!她又不是腦袋秀逗了!
「又沒關系,還是可以當姊姊啊!」夏南瑋眨著晶亮的眼。
以男孩來說,他的眼楮實在太有神了,像里頭藏了無數顆星星,眨一下就在無意間放一次電。
「你不是已經有姊姊了?」是要幾個姊姊啊?
「可是我姊姊都不理我。」夏南瑋有些委屈的癟嘴,「她都只跟對面的紹承哥玩,都不理我……」
我也沒理你啊。魏婕妤暗暗在心中回道。
這麼白目的弟弟,難怪夏南瑄會常將他拋到一旁,不理不睬。
「但是婕妤姊都會陪我玩。」
什麼時候的事?魏婕妤瞠目。
她怎麼完全沒有跟他「玩」的記憶?
「我哪有空陪你玩……」
「有啊,妳一直都陪著我啊,還陪我寫功課。」圓圓的眸亮晶晶。
明明是你自己跑來我家攤子,硬要跟我擠在同一張桌上寫功課的啊!魏婕妤實在不知該怎麼說明他扭曲的誤認。
「妳沒有弟弟,所以我當妳弟弟!」夏南瑋的發言頗有豪氣干雲之氣。
她……並不需要弟弟啊!
「以後我就叫妳姊姊。」
魏婕妤撇了下嘴,「不要。」
「為什麼?」夏南瑋驚喊。
「你很煩耶,不要吵我寫功課啦!」魏婕妤有些不爽的以鉛筆敲桌。
「好嘛。」夏南瑋不滿的嘴翹得老高。
還以為給他踫一鼻子灰,他就會放棄了,沒想到隔天開始,他就很自動的直接喊她「姊姊」。
她想這小子的臉皮實在很厚,纏功又驚人,她可不能讓他得寸進尺,整個爬到她頭上去了。
「只準叫我婕妤姊!」她板臉命令,他只好無奈接受。
爾後還有無數次類似的情況出現,完完全全將耍賴、耍白目發揮到最高境界。
要不是看在他年紀小,她早就開口痛罵,讓他這輩子都不敢靠近她十公尺內!
可惡的白目死小鬼!
※※※
被醫生宣判隨時有可能過去的魏父,在妻女的仔細照料下,硬是多活了兩年才過世。
告別式是在路邊搭棚,咖啡色的棺木橫放在內,不能出現在告別式的母親關在家中哭,只有她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披麻帶孝,接受親友致哀。
她好孤單、好害怕。
屈著背,彎著頸,兩手交握在前方,縴細的身子微微顫抖,眼淚在頰上不住奔泄。
靈堂上,是父親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神采奕奕,嘴角帶笑,但實際上,他已經躺在棺木里面,動也不動,沒了生息,心髒再也不跳,不能說話、不能笑……
她的父親已經過世了,真的過世了,再也不能抱著她、不能跟她說笑、不能再喊她「婕妤小寶貝」……
「嗚……」她用力咬著唇嗚咽,「爸……」
壓抑使得她全身抖顫。
忽然,她的手被一只小小的、暖暖的手握住了。
睜眼,看到個子只到她肩膀高的夏南瑋站在她身側,小手堅定的握著她的,臉上滿是淚痕。
「你在這干嘛?」魏婕妤抹掉眼淚問。
她望著握著她的手,煩躁的心情陡升。
「我陪姊姊。」
「我說過我不是你姊姊!」
他執拗的不再講話,挺著背脊站在她身邊,手依然握著她的,力氣不大卻十分有牢靠感。
「南瑋!」夏媽媽急急過來,兩手握住他的肩,「快走開。」
「我要陪姊姊啦!」夏南瑋扭肩甩開母親的手。
「吼,你又不是喪家,不要亂來啦!」夏媽媽強硬的將夏南瑋拉開。
十分鐘後,小男孩又出現了。
「噓,不要講話,不然我媽媽會听到。」他賊頭賊腦的左右看了下,然後又一副理所當然樣的站在她身側。
「你又不是我家的人,你站在這邊干嘛?」
「妳是我姊姊,我是妳弟弟,所以我要在這里跟妳一起站啊。」
「我才不是你姊姊。」
他癟嘴。
「你快走開!」魏婕妤輕推了他一下。
「不要!」他執拗的拉著她的手,「我要陪妳啊,不然妳一個人站在這邊很孤單。」
聞言,她用力咬住下唇。
低頭望著他,他的個子小小,年紀小小,也不是她的親戚,卻沒來由的讓她的心情感到好過了些許。
在剎那間,她忽然有了依靠的錯覺,他的纏人不再那麼討人厭,反而有種貼心的溫暖。
沒一會,夏媽媽又來了。
「夏南瑋,你在干嘛啦。」夏媽媽不好意思的對魏婕妤點了下頭,「快走開啦,不要吵婕妤。」
「人家要在這里啦!」夏南瑋干脆耍起潑來了,「不要拉我啦!」
「夏南瑋,你走開!」魏婕妤只好板起臉來命令。
夏南瑋的父親健在,她不想害人家觸霉頭,即使她心里是希望著他能繼續陪著她。
那小小的手,莫名的給予她難以言喻的安心力量。
「我不要!」夏南瑋不依的喊。
「你不走開,我就要討厭你了!」魏婕妤威脅。
剎那,夏南瑋臉上那彷佛世界末日來臨的震驚表情,害得魏婕妤差點笑出來。
「要不要走開?」她努力板著臭臉。
「好嘛,嗚嗚……」他只好松開手,跟著母親離開。
他離去的神色多不甘願,人被母親拖著走,臉卻是向著她,頻頻回首,直到再也看不到人為止……
※※※
那時候努力想要在旁邊陪伴的他,還真是可愛。
已經批閱完試卷的魏婕妤想起過往,忍俊不住嘴角帶笑。
買了飲料回來的夏南瑋踏上階梯頂端,就看到未掩房門內,魏婕妤手指夾筆,掌心撐著女敕頰,正出神發呆,不曉得在想什麼。
他望著那姣好的側面,不由得亦怔怔出神。
夏南瑋的成績不惡,數理是他的強項,國英文也不差,其他社會科目就比較弱一點。
魏婕妤大學就讀國貿,英日文皆是強項,周末平日接家教的她,上的也是英文課程。
魏婕妤在上了國中之後,就比小學時更為忙碌。
他們家的環境本就不算好,為了醫治父親更是欠了不少錢,故魏婕妤一直努力用功拿獎學金,學校更是完全不考慮私立,大學非國立不讀,而在讀書之外,晚上還得幫忙攤子的生意,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夏南瑋幾乎沒什麼機會與她接近。
隨著年歲增長,那像戀姊情結般的情感逐漸變質,他懂得異性之間的差異,懂得戀慕、懂得欣賞,隨著魏婕妤而轉的目光,早就不是小時候那樣的單純無雜質。
他想要更接近她,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而是兩人的獨處,他可以只看著她,她的視線里也只有他,沒有其他的雜事擾亂,沒有其他的路人甲乙丙丁,就只有──
他跟她。
思索多時,他唯有從她的強項下手,于是他連續兩次考壞英文成績,然後苦著臉要求父母替他請個家教,免得在即的大考失利。
為了兒子的美好前程,加上這家教的費用對目前的夏家而言是小菜一碟,自然就應了兒子的意,于是魏婕妤就成了夏南瑋的家教,每周上課兩天,避開米糕攤的尖峰時間,上課時間為晚上八點到十點。
眼角余光察覺外頭似乎有人,魏婕妤納悶的轉過頭去。
發現她轉過頭來,夏南瑋連忙一整神色,拿高手上裝飲料用的塑料袋,「我買回來了。」他指指後方,「我先拿去給我姊。」
她點頭,看著他走進對門,將女乃茶放在沉迷于在線游戲,頭也不抬,只說了聲謝的夏南瑄桌上,再轉回身,朝她這兒走來。
他走路的速度不疾不徐,臉上揚著燦笑,看上去從容自在,她卻是喉頭緊繃,大氣未喘,暗暗打量他邁動的修長雙腿,還有高大的健美體格。
他是真的長大了。
夏南瑋揚著燦笑走入,將飲料杯放到桌上,裝有青茶的塑料杯推向她。
「妳的。」
「謝謝。」
「這是找零。」他從褲袋中拿出一枚硬幣。
她攤開掌心。
捏幣的手指垂下。
他其實只要在硬幣的邊緣踫上她時松手就可,但他還是一副怕硬幣掉落的小心,將整面硬幣貼上她的手心,方才離開。
于是,他的手踫觸到她的。
他的指尖,踫觸到她的掌心。
這樣的小接觸就讓他覺得開心。
他就像個純情少年郎,面對初戀的對象,是那樣的戰戰兢兢,卻又在體內潛藏著強大的,想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