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廣播的聲聲催促中,拉著行李快步走了。
不斷的沖著他笑,于是,馮毓文懷抱著一點小小的希望,搭乘客運到彰化探望許久不見的女乃女乃,並在當天晚上回到台南的家里,等待著她的消息。
等啊等,等啊等,很快的,半個月時間過去了。
她果然沒有打電話來。
手機在他的掌心里轉啊轉,像個陀螺般,顯現他內心的煩躁。
「石頭。」一名同事走過來。
石頭是馮毓文的綽號,因為他的肌肉堅硬如石,故有此綽號。
警局的同仁大都互相叫綽號,很少喊名字或是稱謂,除非在比較嚴肅正經的場合,或者對象是如大隊長、局長級的高階主管方會尊敬稱之。
喊他的是他的屬下,偵查小組的小隊長,因為他的人中比一般人長,所以綽號叫狒狒。
「你怎麼常在玩那個手機,新買的喔?」狒狒在他旁邊的椅子坐下,好奇看著那似乎有點歷史,一點都不像新開箱的手機。
「沒啦。」他將手機放回口袋。
「還是你在等誰的電話?」狒狒語帶取笑。
「去,少亂猜。」馮毓文揍了他肩頭一拳。「查到職業賭場的位置沒?」
「還沒。」狒狒搖頭,「他們一定是听到風聲,改了地方了。」
「狡兔!」他不耐煩的嘖了聲。
「石頭!」一名偵查佐跑過來喊道,「有民眾報案在福安星的公園垃圾桶,看到類似斷掌的東西。」
「凶殺案啊日拂拂瞪大眼。
馮毓文一躍而起,「走!」
臨行前,他忍不住又拿出手機來確定,螢幕上還是一片黑,按亮之後沒有任何未接來電與訊息。
他輕嘆了口氣,曉得自己是該放棄了。
民眾報案的斷掌,原來只是 膠制作的惡作劇玩其,虛驚一場。
馮毓文坐在已關掉鳴笛的警車副駕駛座,開車的是狒狒。
狒狒人沒啥缺點,就是嘴巴碎了點,尤其遇到自費功夫的案件,總忍不住要叨念上一頓。
「那阿伯真是老花眼,那麼假的手也會看錯,指甲還是用畫的,橫看豎看就是只假手,也不看仔細點,害我們白跑一趟。」
這要是以前,有人在他耳邊碎碎念,馮毓文鐵定一拳貓過去,但他現在己練就左耳進、右耳出的置若無聞功力,所有人都贊他脾氣好,不易動怒,冷靜自持,誰又知道,他小時候可是壞透了。
是外婆死前,用她最後一口氣加給了他束縛。
當年,外婆見他父母不管,放任他自生自滅,終是看不過眼將他接了去。
那時的他常偷外婆錢,還曾經要不到錢而推傷她,但外婆始終和顏悅色,耐心的教導他要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當時的他處于叛逆期,性子又壞,哪听得進去。
後來外婆病了,他也沒照顧過她,整天在外頭野,打架鬧事,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直到外婆快死了,一個比他更孔武有力的鄰居硬是將他拎回去見了外婆最後一面。聆听她最後的遺言。
外婆說,她知道她自己快死了,所以千方百計聯絡上他的女乃女乃,請她接手照顧的工作。
外婆還說,她手上的存款不多,所以葬禮隨便辦辦就好,錢他盡量留著,要他好好讀書,將來要當個有用的人,凡事出手前先在腦中思考一下,不要那麼沖動,不要只想用拳頭解決事情,那並不會得到人們的尊敬……
她說了很多,但他還是以很不屑的態度回應,甚至還告訴她,他會把她的骨灰扔到垃圾箱,讓垃圾車載走,他會把她的錢全部花光光,全都買他喜歡的東西,一毛錢都不剩。
听到他言詞中的頑劣,外婆不再說話了,她只是靜靜的瞅著他,眉頭因病痛而遭起,最後在遺憾中閉上了眼楮。
他一直到外婆真的成了一體骨灰,抱在手上感受得到的幾乎只有那骨灰壇的重量時,他才赫然醒覺,外婆真的過世了。
空蕩蕩的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就像以前跟父母同住時一樣,不會有任何人關照他,吃飯時間聞不到飯菜香,所以他討厭待在家里,他沒錢吃飯就去搶小朋友的零用錢……
可跟外婆住在一起後,隨時都有人會問他吃飯了沒,肚子餓不餓,怕他冷了,怕他又在外頭出事無法解決……
他明明有握在手中的幸福卻不懂得珍惜,他把外婆的疼愛丟在地上踩,就連她要死了都不讓她安心的好走……
他怎麼會這麼壞?
他怎麼會讓唯一愛他的人這麼失望?
他抱著骨灰壇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稍晚,女乃女乃過來接他。
女乃女乃跟外婆不一樣,她是個早就放棄不肯兒子跟其一家人的利己主義者。
這次,她是禁不住親家母的苦苦哀求才來接人的,故她一開始就打著主意,只要這個孫子不受教,她就會把他丟回去兒子那邊,放他自生自滅,來個眼不見為淨。
故當她踏進屋里,看到孫子哭得地上一攤子淚,心頭頗為震驚一還以為這個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的孫子無血無淚,想不到還是有感情的。但她還是待他心情稍微平復時,說出了她的原則。
他靜靜的听著,雖然心頭還是常冒出想叫她閉嘴的沖動,但這個時候外婆說的話就會莫名在腦海中響起——
「說話前、行動前先在腦子里想一遍,不要那麼沖動,知道嗎?」
他默默的在心頭回,「知道。」然後將嘴巴用力閉緊了。
跟著女乃女乃來到彰化,他收起過往的頑劣,拾起書本,拚命將落後同齡同學許多的進度補回來,也不再打架滋事,偷錢、勒索同學更是成為過往雲煙。
女乃女乃見他學好,也對他好,不過女乃女乃家里生活也不闊綽,年紀一大把的她幾乎是靠退休金過活,所以在決定大學志願時,他毅然決然選擇了警大,不僅公費,將來出路也穩定,為國家人民做事,也算是不辜負外婆的期望了。
馮毓文轉頭望著窗外,手肘靠著窗框,心頭五味雜陳,口袋里的手捏緊了早就在他口袋內偎暖的手機。
沒想到她最討厭的職業竟是警察!
她必定認為他欺騙了她,還是個惡劣的壞警察,已經不是什麼好人了吧!
他抿緊唇,不讓嘆息聲流露。
「哇 ,那女生是怎樣?走秀啊?」
旁邊的狒狒看戲的驚嚷,他連轉頭的意願都沒有。
「石頭,你看!」狒狒拉了拉他的袖子,「那女生超屌的,頭發用剃的耶,兩個眼楮畫得像被揍了兩拳一樣,衣服穿得超辣的……哇靠!我們這里什麼時候出現這種怪妹啊?」
他實在沒什麼意思去附和狒狒。
「你快看啦,稀品耶!我第一次在我們鎮上看到這種型的,該不會是國外回來還是從北部下來玩的吧?」
為了堵那張吵雜的嘴,馮毓文只好轉過頭去。
「哪?」
「那里啊!」狒狒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個女郎。「快點看,等一下就看不到了。」他己經特地放慢車子行速了。
馮毓文懶懶的抬起眼簾,在瞧見女郎的樣子時,雙眸霍地瞪大。
屌喔!狒狒激動的想按喇叭,「我還以為電視上才看得到這種女生,想不到我們這種鄉下小鎮也有。」
「是啊,真稀奇。」他表面裝做淡漠,定了定心神,過了一會才說,「我要去買個東西,你先放我下車。」
「要買什麼,我載你過去。」
「開著公務車,不好,我自己走路去吧。」他作勢解開安全帶。
「那要不要我來接你?」
「不用。」他頓了下改口,「看怎樣我再聯絡你。」
「好。」狒狒在路邊停車,放他下去。
關上車門,馮毓文立刻轉身往後走。
她還在,還在對面的馬路上以輕盈的腳步行走。
她那頭詭異的發型可能不耐台南秋天的高溫,劉海全部往後扎起,因此露出她耳朵上那兩塊剃短的區域。
她穿著一件下擺撕裂的T恤,露出一小片肚子,蘇格蘭格紋短裙在她大腿上擺動,而她腳上的鞋子依然高得驚人。
沒見長肉的瘦長身軀就像個模特兒,無怪乎狒狒會說她是在走秀。
她甜美清麗的小臉,還是被大濃妝掩蓋。
她在這。
她不只是住在台南,而且與他同住一個小鎮?
或是,她是來玩或找親戚?
不管如何,他的確是遇到她了,遇到以為再也見不著的她。
他跟在她後面,維持著一定的距離。
她走進魏家米糕攤隔壁的超市——他己經很久沒來這一帶了,尤其是去魏家米糕攤買飯,因為米糕攤的老板女兒魏婕妤的男朋友只要一看到他,眼神就像看到仇敵一樣。
如果……如果他不管魏婕妤男朋友的觀感,還是偶爾過來晃晃,是不是會早點踫到她?
他跟著進入超市,有人跟他打招呼,喊他馮警官。
他微笑點頭,心頭矛盾著她是否听見的拉扯。
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會遇到她,他恐懼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他會不知如何應對。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不能質問她為何沒打電話,當他決定坦承,就是把決定權交給她,她沒有任何音訊,就己經是答案了。
那……那他為何還跟蹤她?
他兩手緊握成拳擺在身側,看到她走來飲料區,拿了三大寶特瓶茶飲,又買了一些餅干點心,放在小推車里,來到櫃台結帳。
結完帳後,她很吃力的抱起那些物品,他很想走過去幫她的忙,可他的腳步躊躇無法往前。
他不想讓她以為他是別有心機的出現在她面前,說不定還是利用公權力查到她的行蹤,不想讓她認為他是個糾纏不休的壞警察。
她抱著那些物品拐過光明街的轉角,經過光復路,走入了寺廟對面的一條街道里。
他小心翼冀的跟著,看到她走進面包店與水果攤中間的房子,那里正在裝演,地上亂成一團。
她走進去招呼工人停下手邊工作,來吃點心,外頭的他恍然大悟,這就是她要開的發型屋。
也就是說,她的老家在這里!
好巧。他苦澀的想。
要查出她是哪家的女兒並不難,他只要打開電腦進入資料庫就查得到。
但,那又如何?
她過得很好,照著自己的想法在過生活,想開的發型屋也裝潢了,想必過不久就要開張了,他何必去打擾人家?
于是他默默轉身離開,再也不去奢想他的手機會有她來電的一天。
日子匆匆,轉眼又半個月過去了。
這日,警局接到報案,說有商家遭竊。
馮毓文與狒狒開著警車來到報案地點。
兩人出門辦案,一向是狒狒開車,故馮毓文未仔細听清楚被竊商家為哪戶,直到車子接近「那個地方」,馮毓文的背脊才開始發寒。
「狒狒,」他表面沉著的問,「是哪失竊?」
「說是健康街一家再過幾天就要開幕的美發沙龍。」狒狒打轉方向盤,轉過中山路與光明街的路口。
果然。
馮毓文真有想跳車的沖動。
一時之間,他不知該哀悼她才剛開業就失竊的倒媚,還是該哀悼自己即將面對的尷尬。
「失竊了什麼?」
「好像是什麼儀器的。」狒狒聳肩,車子駛入健康街。「我也不懂。」
在水果攤與面包店之間的店面,擠了一群人,吱吱喳喳的可能在討論著案情。
馮毓文下意識在那些人中找尋葉紋綺的蹤影一他其實無須費力,因為在那些人中,她是鶴立雞群的存在,他幾乎是才開始搜尋,就瞧見她了。
她今天穿了件馬甲上衣,上胸依然薄弱得緊,穿了條皮質短褲(好像是他們初次見面時的那條),系著錦釘腰帶,腳穿網襪和一雙平底工程靴——
真難得她今天未穿恨天高。
她依然畫著跟吸血鬼沒兩樣的眼妝,正在跟旁邊兩個老人家交談那兩個老人好眼熟,好像是開銀樓的葉老板跟老板娘。他一愣。
葉?!
她是葉家銀樓的女兒?
他幾乎要撫額哀嚎了。
怎麼會……
怎麼會這麼巧?!
「石頭!石頭!」已經下車的狒狒看他竟然還待在車子里不動,而且莫名其妙演起「悲慘世界」來,忍不住朗聲喊他。
馮毓文抬起頭,眼簾一開就可以感覺到從騎樓那蜂擁而來的視線,還有人已經開始大喊著:「警察先生、警察先生,有小偷!」
下車後的他下意識回避她可能傳遞過來的視線,指派狒狒去向她問案。
「請不要進去。」他排開眾人,「保持現場。」
雖然刻意不去看她,但他還是可以感覺到有兩股視線盯在他身上。
他希望她別誤會,他們只是正巧都在同一個小鎮出生,也在同一個小鎮工作,不是他故意要跟蹤她。
狒狒一看到葉紋綺差點月兌口大喊「怪妹」,幸虧他還有自制力,忙將那兩個恐怕會害他被申訴的字眼吞入,改口——
「小姐,請問是什麼東西失竊了?」
「燙發儀器。」她回著,眼楮卻看著另一邊,那個站在門口打量屋內情景的男人,「昨天剛從英國運過來的,一台要一百萬。」
「一百萬??」狒狒咋舌。
「那台儀器神奇得很月葉紋綺用力豎起大拇指,「再毛燥的頭發都可以燙得亮麗,頭發還會有光圈,可以讓枯燥的發尾恢復生氣,超酷的!」
「那你知道大概什麼時候失竊的嗎?」狒狒心想他不需要知道那台機器有多神奇,他頭發剃得很短,根本用不到。
「不知道耶。」
「是什麼時候寄來的?」狒狒再問。
「昨天下午的時候。」
她看著那高大的男人走到路口,左右張望不知道在看什麼。
「幾點?」
「下午兩點吧。」葉紋綺想了一下後回道。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失竊的?」
「今早開門的時候啊。」
「那你離開之前,它還在嗎?」
「它當然在啊,如果我離開的時候它己經不在了,我離開的時候就會報案了,怎麼會等到這個時候呢!警察杯杯,你問話很不酷耶!」
狒狒嘴角抽搐了下,「那請你告訴我,你什麼時候離開店,還有什麼時候來開門的?」
「我昨晚十點的時候離開店的,今天早上十一點來開門。」
「也就是說從昨晚十點到今早十一點之閉,是遭竊的可能時間。」狒狒在記事本上記下。
這時,馮毓文己以無線電對講機通知調閱監視器錄影帶。
狒狒再問了幾個問題後,出于好奇心,詢問葉紋綺,「小姐,你的發型一直這麼奇特嗎?」
「很酷吧?」葉紋綺非常驕傲的挺胸。「這是我老師幫我設計的!」
「那來你們店剪頭發的也會剪這種……嗯,特別的發型嗎?」狒狒想,如果他的女朋友剪成這種發型,他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會跟她分手……不,是買頂假發給她戴!
「如果客人希望,我當然很願煮幫他設計一款特別的發型啊:不過,我們幫人設計發型,不能全憑自己喜好,而是要針對客人的喜好、外型、氣質、工作、環境等等因素來做建議。」她頓了下,「就好像你是警察,我絕對不會在你的後腦約剃上Fuck四個英文字的。」
聞言,狒狒忍不住哈哈大笑,只有在一旁詢問其他民眾線索的馮毓文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問完問題,兩人一起進屋尋找線索,仔細觀察屋內情況後,他們判定不是慣犯就是熟人所為。
屋子里頭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就連鎖都完好無缺,屋內的擺設沒有被翻動過,只有那台儀器被搬走,很可能是知道那台儀器價值的人所為。
「去問她有誰知道她買了這台儀器,還有它要價一百萬的事。」馮毓文拍拍狒狒的肩。
「喔,好。」
狒狒來到葉紋綺的面前,還沒開口呢,葉紋綺己經回答了。
「很多人知道。」
「有哪些人?」狒狒問。
「收到傳單的人都知道。」葉紋綺指著店面,「我可以進去一下嗎?」
狒狒看著馮毓文,馮毓文點點頭。
「我們隊長說可以。」
「我會小心不要破壞現場的。」葉紋綺踮著腳尖走進去,在櫃台後拿了一張卷起來的傳單,再走了出來,在眾人眼前拉開,「當當,敝店使用英國原裝進口,價值一百萬的烏黑亮發器,能讓您的秀發烏黑亮麗,呈現自然光澤,毛燥變滑順,神奇宛如重生。」
一片靜寂。
「怎麼沒人拍手?」她有些不悅的嘟嘴。
「呃……」狒狒忙拍手,並以肘推了推不知為什麼看起來好忙卻又不知在忙什麼的馮毓文,「石頭,拍手,大家拍手。」
于是現場響起一片熱烈鼓掌聲。
「狒狒,你是來查案還是來帶動唱的?」馮毓文橫了被牽著鼻子走的狒狒一眼。
「我不知道耶」狒狒終于發現自己的不對勁,「她就很high啊,我也不自覺跟著high了。」那怪妹一點都不像一百萬剛被偷的苦主。
「警察杯杯。」苦主喊。
「什麼事?」狒狒回頭。
「我不是叫你啦,我叫那個人。」她指著馮毓文。
「喂,石頭,人家叫你。」狒狒推他。
馮毓文閉了下眼。
該來的總是要來,橫豎是一刀,就硬著頭皮接受了吧。
他轉過頭來,視線落在她的鼻尖,「什麼事?」
他希望他的語調很自然,一點都沒有跟蹤變態狂的感覺。
「警察杯杯。」
「嗯?」
「你會雜耍嗎?」她將剛從水果攤上拿來的五個橘子,雙手捧著遞向他。
馮毓文終于抬睫望向她的眼。
她的眼楮畫得好黑好黑,黑到他幾乎看不出里頭寫了什麼樣的情緒。
「雜耍?哈哈哈」狒狒大笑,「他是我們偵查隊隊長耶,你當他馬戲團的喔?」
旁邊其他民眾也開始發笑。
「我會。」
笑聲瞬間收住。
他拿過橘子,利落的在空中拋接,眾人一片膛目結舌。
「果然是你!」葉紋綺沖上前,兩手搭上他的肩,直接跳上他的身,歡腳圈住他的腰,「我終于找到你了。」
小手捧起臉,用力的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