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了好驚人的話。他自己尚未察覺,一副理很直、氣很壯的磊落貌。
辦棗先是一呆,淡淡紅霞,逐漸飄上,雙腮染艷。
雖然,他吼得一點都不纏綿徘惻,可語句中,承諾了多少東西,他知道嗎?
我當你的手……
我當你的腳……
這是一輩子的事,漫長的一生。
她的雙眸,熱熱的。
她先是合上長睫,感受眸內熱暖累積,再張眼,瞳仁加倍水燦,近乎晶亮。
「說的也是,若失去性命,維持手腳俱全,也沒有意義。」她一笑。
「對吧對吧。」真高興她听懂了。
沒錯,要手要腳,不如要命一條,雖然她的手很軟很女敕,握在掌心里,感覺很好,但必須割愛時,還是要忍痛——
「要是只取我一只手腳,留我性命無虞,那就太好了。」明知熬湯用的「紅棗」,才需擔心下鍋的命運,怎樣都輪不到她,她當然能說得輕松。
原本,不想言明她與「紅棗」的差異,是帶些惡意,要看他出糗,現在,不急于矯正他的誤解,卻是頑皮居多。當他得知自己犯下多大的謬解,他會露出哪種神情?是大松一口氣,為她保全了手腳及小命,而綻放狂喜,仰天大笑?還是,一整個呆住,全然狀況外,迷糊得可愛?太壞了她,竟對此……有所期待呢。
蒲牢握看她的手,舉到面前,端詳的眼神很專注,仿佛她每一條掌紋、每一處膚色,都值得他細細觀察。
「沒了,是有點可惜,它按遍我身上的穴位時,那種泛起酸軟的舒暢的滋昧……」嘖嘖嘖,光想起來,筋骨通軟。他下意識執她之手,摩挲他微微泛鬢的下顴,動作輕淺、緩慢。獸一般的本能,做著他感覺舒爽且安心的動作。
「還有,它模著我額頭時,我也很舒服……」他不禁吁嘆,因為滿足而發出沉吟。他剛那聲饜嘆,太過悅耳,咚地撞擊她心口,帶來震撼。悅耳到……撩人的地步。
她仿佛受到蠱惑,柔黃翻轉,以掌心托付他的臉龐,感受他膚上炙熱。他喉內逸出咕味,偷悅,享受她柔軟的膚觸。
半眯眸的神情,像大貓,慵懶,依然,討著要人。
「若我斷了手足,成為殘廢,你真願意成為我的手腳?在我身邊,扶持我、陪伴我?」她輕聲問。
「當然。」他的眸雖是半眯,眸內的認真,半點也不少。
她笑容更深,感覺心口甜津津的,他那「當然」兩字,說得雖少,可是他的眼,卻傳達了許多……
「既然如此,我不怕跟你回龍骸城,你也別擔心。」
她知道他在……擔心?蒲牢凝她。擔心一回城去,就會……失去她。
「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笑,笑容中寓意深遠,有安撫,有暗示。
他確實被安撫。被她的眼神,她的女敕嗓……她那溫婉,卻自信的笑後。
他轉不開視線,不自覺乖乖听話。
「好,我們回去。」
終于,踏進了囂狂大張的龍骸牙口。遠觀與近看,整具龍骨氣勢磅磷,她沒料想過,人生在世,竟有幸眼見巨龍,還從龍口之中穿越……好吧,她也沒想過,有這麼一日,會被一只龍子緊緊握著手,一深褐一淺白的手,對比強烈,十指交扣糾纏。又顯得契合無比。而且,她還為此……微微臉紅。
「我們直接去藥局,找魟醫。」蒲牢解釋他們前往的方向,讓她心里有底,不至于忐忑。她嘴上應聲,雙眼流轉于城中驚人美景之間,眨眼,變成一種奢侈。
「這具龍骨,是真的嗎?或是工匠仿效而造?」
「貨真價實。是第一代龍主遺骸。」蒲牢拍拍一處骨柱。
「祖先的遺骸……我們人類不敢拿來蓋屋子。」一蓋,還蓋這麼大片,城廊樓閣,器宇軒昂……大大不敬哪。
「龍骨擺著也是擺著,它又不臭不爛,物盡其用嘛。」他咧嘴一笑,「龍骨比任何石材都要堅硬,長侵于海水,不受侵腐。」
「以後……你也會被拿來……這樣嗎?」她試圖婉轉,換來他哈哈大笑。
「你口氣听起來很不苟同。」而且,他沒看錯吧?好像還有些……不舍,瓖進她眉宇間。
「我們相信入土為安。」入土之前,得看時辰、看風水……
「我相信死得其所,該在哪,便在哪,該怎麼死,就怎麼死。」造墳掩埋那一套,麻煩。死後,誰還煩惱那等小事呀。
他拉她踩上階梯,步步雀躍,說道︰「我倒覺得死了之後,後代親人在自己的骨頭底下,來來去去、嘈嘈嚷嚷,勤奮生活著,很熱鬧呀,我不排斥自己也變成子孫的「梁柱」,給他們蓋些房舍住。」
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一個長得明明很不溫柔,但內心柔軟的男人。言談之中,散發出對待親人的包容和無私。她喜歡這樣的他。
「你的骨骸可以拿來做燈架,一塊兒掛在我爪子邊吧。」
誰要呀?赤果果的骨頭,大刺刺擺出來,一絲不掛給人觀賞,她才不肯!
他勾勒的遠景,沒有半分美感,听得她毛骨驚然,她毫不客氣賞他膀子一掌,可惜力道輕如蚊叮,他不痛不癢。
轉眼間,刻著大大「藥居」;兩字的石匾,已映入眼簾。
幾只小標學徒,忙碌搬著藥材,有些勤勞搗藥,叩叩搗碎聲,規律響著。
眼尖的小學徒,發現四龍子大駕光臨,忙不迭朗聲︰「四龍子好!」精神很抖擻,喊來了全藥局的頭目關注。
「四龍子,您可終于回來了,二龍子還沒消息哦,您贏了!」魚形的小學徒,興沖沖享報最新戰況,第八名,出爐!
「魟醫呢?」蒲牢問。
「師父和冰夷師兄在屋里。」小標學徒回答,眸子好奇盯向紅棗瞧。四龍子不是去尋紅棗嗎?怎麼帶了個姑娘來?
「走吧。」蒲牢偕同她進屋,藥居里,千奇百怪的醫療用具,好多是她沒瞧過的,自然優勢新奇審視一番。
「魟醫!我帶紅棗回來了!」蒲牢一吼,勝過派小學徒去喊,沒多久,魟醫由爐室出來,冰夷尾隨其後。
「四龍子萬安,辛苦了辛苦了……不過,去找紅棗應該沒多辛苦才是,呵呵,您買多少斤回來?我給您拿個罐子裝一-」魟醫諂笑連連,彎身去找罐子,聲音悶在石櫃內,繼續傳出︰「听冰夷說,您找到難得一見的獨特紅棗,是跟拳頭一樣大顆嗎?那確實很稀氨呢,不愧是龍子,不屑去找太一般般的東西,嗯……這罐子太小,換個大點的……就是它了!」
魟醫抱出一個盆大德甕,抬頭,臉上仍掛看笑,東張西望,沒瞧見蒲牢手上提有「疑似」紅棗的布袋。
「好了,這甕裝得下嗎?四龍子,您的紅棗擱哪兒了?」
蒲牢和冰夷,雙人兩指,同時點向皇甫紅棗。
魟醫此時此刻的神情,堪稱經典。眼凸嘴圓,口內有幾顆小牙,全被人看個精光。
「呃……那個……紅棗?」
魟醫懷疑的指,難以確定該落向何方。
「她呀,紅棗。我可是挑了最甜最軟的。」蒲牢引以為傲。
魟醫望向冰夷,用眼神問︰什麼鬼東西?紅棗哪是長那樣?!四龍子未免錯太大了吧?呀呀呀呀——
九昧藥材中,最容易尋獲的其中一種,為什麼還能找錯?!
冰夷呵呵低笑,朝師父聳聳肩。這只小魚崽子,明知四龍子尋錯,也不先糾正糾正,眼下是叫他怎麼開口呀!
魟醫抹抹臉,抹去臉上質疑,換上強顏歡笑。
「真是……好特別的紅棗……屬下見都沒有見過,太特別了、太與眾不同了……」我在暗示您呀!與眾不同到……根本是另一種東西吧!
可惜,蒲牢沒接受到暗示,只接收到魟醫句中滿滿的謅媚。嘿嘿,對,她本來就很特別、很與眾不同。
魟醫夸她,等同也在夸他。
听了真樂。
魟醫頭好痛,兩邊額際鑽刺著疼呀。顧及龍子顏面,不好直言指出錯誤,萬一龍子惱羞成怒,倒霉的還是他,只能努力再點醒蒲牢。
「一般紅棗,好小一顆,比珍珠大一點點,紅通通的,呀,也像龜蛋,龍子找回的紅棗,完全顛覆屬下的所知所學,教屬下大開眼界,如茅塞頓開……」听清楚沒?好小一顆!辦通通!像龜蛋!扁憑這幾句,您還是沒有領悟嗎?眼前的姑娘,離「一顆」很遙遠,雙頰雖然紅通通,但左看右看,也不像「龜蛋」!
「阿諛逢迎的話,你說得很夠了,剛好就好。」蒲牢要魟醫收斂些,漏看魟醫嘴唇的抽顫。
算了,隨便你啦!魟醫呈現放棄貌。
「紅棗,別站著,先坐下,我倒杯茶沫給你。」冰夷待她仍是一貫的體貼。「這些天過得還好嗎?我挺擔心你的……怕四龍子不懂得照顧人,讓你冷著、餓著了。」嘴上雖言擔心,表情卻悠哉如昔,不見憂心忡忡。
辦棗先是一笑,額首,後搖頭。
「我過得很好。蒲牢沒像你說的那般,他很會照顧人。」她替蒲牢解釋。
「哦?那……可真難得。」冰夷揚眉,玩昧她的話,目光則笑昵蒲牢。蒲牢回以扭頭嗤哼,懶得回嘴,他有更緊的事,得找魟醫出力。
「魟醫,你替她瞧瞧眼楮,她說,她流不出眼淚,你查查原因為何。」
這件事,他記掛心上。雖然,他討厭女人哭哭啼啼,也不認為哭不出淚是啥壞事,但……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懼……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干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
她說出那些話的模樣,眸光氰氦,口吻輕淺,長睫虛掩,卻遮掩不住瞳仁內,迷蒙的失落。比起那種落寂,他情願她能哭,在她想哭的時候。
「四龍子,我這輩子醫過的「人」,兩根指頭還用不完哪……」魟醫倒不是推辭或客氣,在龍骸城,經手的非魚即蝦,鮮少遇過人類。不過,他閱讀不少人間醫書,基本藥理是懂的,有「人類」能讓他實際操練,他躍躍欲試。
「我不需要勞煩魟醫……只是天生的小缺憾。」紅棗搖著雙手婉謝。
「我瞧瞧,來,小丫頭,不會害你的。」魟醫不容她拒絕,手執一支筆管物,湊近她眼前。筆管物的前端嵌有乳白真珠,真珠發出的光芒,照得她瞳仁一縮。
「別怕別怕,只是照亮。」魟醫開始檢查,一邊詢問︰「癥狀已經多久?你剛說,天生的?不是眼楮受過傷?」
「一出世便帶來的,我爺爺替我診治過,他猜,是我們家族中某位老祖宗,身中劇毒所致,那毒,斷斷續續、深深淺淺,影響著兒孫,並非每一位都受毒害,而且也不是每人情況皆同。」紅棗據實說道。
「有趣,這有趣,我抽你一些鮮血來做分析-一」
「抽什麼血?抽多少?」蒲牢嗓音「綿軟」傳來,問得好客氣,臉,卻是鐵青色。
「抽、抽一管,小小一管,拇指大小而已。」魟醫本能哆嗦,抖了兩下,趕快陪笑,「一點都不痛,我會先替她涂蛩膏,麻痹直覺,再用‘螅管’抽出血液……」
蒲牢瞄了她一眼,她非但不見害怕,眸里一片期待光芒,正在閃耀。如此新奇高手法,她沒看過,樂于嘗試,由著魟醫盼咐冰夷準備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