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工作至上、責任在肩的白樂沫已經連續失眠好幾個晚上,與黑曜熙再次相遇,所有過往的記憶,不管好的壞的通通猶如潮水般向她撲涌過來。
她知道,這代表自己還很在意那件事,只是平常假裝不受影響,偏偏假裝從來都不是真實情況。
這晚,半夢半醒間,她彷佛听到父親的聲音在她耳邊細細低喃——
「小沫,對不起,爸爸不能給你很好的生活。」
「爸,我很快樂啊!」
「真的嗎?」
她不知道爸爸的聲音為何听起來如此悲傷,只感覺到自己在一片濃霧中拼命向前跑,一直跑,突然前面一個少女轉過臉,她來不及煞住腳步,猛然撞上那個——老天!那是高中時代的她?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穿透過高中時代的自己,整個人飄向一面牆壁,她得用力定住腳步,才不至于從這里飄走。
轉過身,剛好看見母親一臉窘迫的對高中時代的她說︰「樂沫,你可不可以不要去畢業旅行?」
高中時代的她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大大的笑開,「嗯,反正我在班上也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去。」
一抹心痛突然緊緊抓住她胸口,因為她知道——自己正在說謊,其實她很想去,就算只是跟同學坐在游覽車里吃垃圾零食、睡覺、戴耳機裝酷听音樂、把額頭貼在車窗上看看風景,隨便什麼都好。
可是她不想說實話,因為她下意識覺得這樣說媽媽會傷心、生氣,尤其是生爸爸的氣。
接著母親消失了,已過世的父親突然站在高中時代的她面前,臉上的皺紋寫滿濃濃的疲倦與抱歉。
「小沫,你爺爺女乃女乃去世得早,你叔叔他又——沒有辦法像一般正常人那樣生活,爸不想將你叔叔送到品質差的醫院,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些,結果就苦了你跟你媽,原諒爸爸不能給你多一點,好嗎?」
高中時代的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父親。那時候她不懂爸爸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話,更無法以同理心來面對爸爸心里的愧疚,也無法說些話來安慰他,或是替他加油打氣。
但現在她長大了,多少能理解了,她沖到父親身邊,對著他說心里話。
「爸,你已經把你的全部都給我了!你的溫柔、關愛,還有對我的心疼,這些就已經夠了!包不要說——」說到這里,她已經淚如雨下。「……你還不顧媽的怨懟,瞞著所有人,在我高中畢業時毅然決然把祖厝賣掉,全心全力供我出國念書。這輩子你都奉獻給家人,自己卻是一直工作、默默工作,一心只想著可以給家人什麼,把自己累到得肝病,爸,你是全天下最傻的呆瓜——」
只不過不管她喊得多用力,這些話最終都飄散在空氣中,父親恍若未聞、表情依舊很自責,讓她看得心好痛、好痛。
而站在她眼前、高中時代的自己,只是看著父親,許久才冒出一句話,「爸,我想去看看叔叔。」
父親听了,面色轉為凝重,猶豫地看著她,「就算你叔叔跟一般人不一樣?」
高中時代的她點點頭,淡淡說了句,「沒關系。」沒關系,他是我的叔叔,我想去看看他。
她想起來了,她的畢業旅行沒有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反而終于認識了一直存在卻始終未曾謀面的叔叔。
畫面再次跳接。
令她心痛的父親也消失不見了,地點切換成校園中庭的小花園,那里曾是「他」跟她無意間相遇的秘密地點。
高中時代的她默默走進這里,沮喪地蹲下來,表情木然,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三明治。
白樂沫一下子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高三那年,班上家長開會通過許多新規定,每天打掃完每人要喝一瓶牛女乃,晚上留下來念書要準備比較好的便當,回家前還有精致小點心可用。
新規定的理由是念書需要體力跟營養,而為此每個學生每個月需多繳三千五百元的費用。
全班同學都參加,只有白樂沫沒有繳錢,班上負責收錢的同學跑來催她繳錢,她對他說自己不打算參加時,同學臉上立刻露出厭惡的神色。
「很煩耶,每次都她最不合群。」
「真麻煩。」
「不要這樣啦,听說她家很窮,因為他爸爸有個很花錢的智障弟弟……」
最後,她受不了同學的冷嘲熱諷,干脆抓起英文課本跟作為午餐的三明治在校園閑晃,發現校園中庭的小花園沒有人,便決定在這坐下來邊啃三明治,邊背英文單字,但心里頭一直有股郁氣梗著散不去。
「喂,干麼不在教室里面吃?」
高中時代的她蹙起眉頭,維持蹲姿,轉頭看向來人。
背著光,高中時代的她只能看見一道宛如神只的高大身影,她眨眨眼,努力想看清來人是誰。
當時她不知道,後來她才知道高中時代的黑曜熙偶爾會來這里,躺在花園中間的地上睡午覺,也不嫌髒。
就是從這一次開始,高中時代的她漸漸對這位全班女同學心中的白馬王子有了不一樣的認識,也漸漸喜歡上他……
不過場景回到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高中時代的她沒理他,轉回頭,繼續啃她的午餐,把英文課本攤開在地上,假裝在背,心思卻飄到班上同學剛才說的那些話。
不料他很堅持,直接走到她面前站定腳步,雙手抱胸,以睥睨之姿俯視她,很堅持的又問了一次。
「喂,我在問你話,干麼不在教室里面吃?」
她抬起頭,這次終于認出他是同班同學,態度也變得比較親切,至少有興趣回答他的問題。
「教室里面太悶了。」高中時代的她只說出部分事實。
未料,高中時代的黑曜熙听了倏地仰頭大笑。
像是察覺到她冷淡的目光,他止住笑,嘴一撇,神氣地盯著她輕哼,「難得喔,居然有人跟我一樣有慧根。」
「神經。」她不理他,低下頭,默默吃著三明治、背英文。
他在她身邊的位置蹲下,男生短袖制服的衣袖在風中擺蕩,好幾次都輕踫到她的手臂,惹得她心中蕩漾過異樣情緒。
「喂。」
她不搭理他,心想反正大概又是廢話。
「喂,我在叫你!」他又叫了她一次,態度很堅持。
「干麼?」隨口敷衍了一句,然後咬下一口三明治。
他沒有馬上回答,大約隔了兩秒才慢慢開口,「不要在意那些話。」
聞言,她的心倏地一緊。
即便在往後的人生里,長大成人的白樂沫回憶起這段記憶不下數百次,胸口仍會狠狠一震。
高中時代的她沒說話,陷在被他掀起驚濤駭浪的情緒里自顧不暇,哪來閑工夫回他話。
「喂,我叫你不要在意那些話,你睡著嘍?」
「我才沒在意。」她冷冷回他一句。
「那就好。」他深深看她一眼,聳聳肩。「那些人的話本身就是屁,放完就完,把屁留在心里很白痴。」
她哪里白痴?她也有自尊心好不好!
「你在安慰我嗎?」她不答反問。
「本少爺干麼安慰你?」他不屑地撇她一眼,話直率的沖出口。「我實話實說……喂,你去哪?」
「回教室,臭屁的味道大概散了。」她闔上課本,站起身,回頭問他。「你不回去嗎?差不多快要打午休鐘了。」
原本蹲著的他懶懶覷她一眼,直接在地上躺下,雙手枕在腦後,滿臉神氣的怒哼,「本少爺高興在這里睡,不想被那些花痴盯出一肚子火!」
她多看了他兩秒才轉回頭,鐘聲在這時候響起,她心里已經忘記班上同學剛剛說的那些話,取而代之是他大剌剌躺在地上的帥氣模樣。
畫面再次變換。
這次一樣在中庭花園,白樂沫一看到高中時期的自己手中拿著塑膠盒,里頭裝著他吵了很久的三明治,心口悄悄縮緊。
就是從這天起,高中時期的自己決定再也不要到這里來,再也不要理他,再也不要接受他老推說自己痛恨甜食、硬把每晚放學前的精致小點心丟給她的甜蜜小舉動。
白樂沫知道塑膠盒里頭的三明治是他拗了很久,她才答應親手做給他的,不過,最後卻進了時常在校園門口徘徊的流浪狗嘴里。
「你是怎麼搞的?」那是他表哥的聲音。
他們來了。
白樂沫眼中同時閃過擔憂與心痛,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她好想沖過去把當時躲到角落、高中時期的自己拉離現場,或直接摀住她耳朵。
「什麼東西怎麼搞的?」他不耐的揚聲,左右張望了一下。
「大家都在傳你跟白樂沫有奸情喔……喂,干麼瞪我?是他們說的又不是我!我是說堅定的友情,不行喔?」
「白目。」他冷冷飆出一句。
「喂,你偷偷跟表哥說,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家里窮到連幾千塊都交不出來的白樂沫啊?有同學說曾經在這里看到你們聊天,還……親親喔!」他表哥很故意的笑開,還惡心地朝他眨眨眼。
「我跟她清清白白。」
「我就說嘛!你可是我們黑氏家族里頭的金童耶,怎麼可能那麼不挑!」
那些話像把刀子深深刺進她心里,白樂沫看見躲在小角落里的自己正在發抖,雙手緊緊抓住塑膠盒,嘴唇抿得死緊。
「快回教室,你不吃午餐嗎?」他正在趕人。
「當然要吃啊,我只是想說最近听到很多傳言,才會追著你出來偷偷了解一下狀況。拜托,那個白樂沫家里出了一個智障耶!听說智障也可能會遺傳,雖然我看那個白樂沫是好好的啦,可是萬一隔代遺傳了怎麼辦?我才不想有個智障佷子……還是外甥?對厚,你兒子要叫我什麼?」
白樂沫看著他冷漠的側臉,雙手抱胸看著他表哥,沒有替她說話,沒有反駁,如果當她是朋友,以他的個性絕對會狠狠給對方一拳,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滿臉不耐煩地揚聲——
「快滾回教室吃你的午餐,我要睡覺。」
她看見高中時期的自己偷偷從旁邊的小徑溜掉,知道自己之後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也不會再跟他說話。
白樂沫直接追過去,她比誰都清楚高中時期的自己此時有多沮喪。她拼命跑、拼命跑,就在快要追上時,高中時期的自己突然轉過臉,她來不及煞住腳步,猛然撞上那張布滿淚痕的小臉——
「喝!」她倏地狠狠倒抽口冷氣,翻身從床上坐起,瞪大雙眼,呼吸急促地打量四周。
望著熟悉的空間、呼吸到夜間的空氣,她知道自己醒來了,唯獨夢魘里縈繞的悲傷在她體內逗留,久久不散。
她側過頭,臉頰踫到被淚沾濕的枕頭,不禁舉起雙手摀著臉,眼淚流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