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練凡心目中的許願池逐漸成形。
手中的設計圖,是她昨晚畫好的,雖然畫得有點零零落落,但神奇的是,二爺找來的工匠居然看得懂。
許願池是愛心形的,從前端引入溪水,往下鑿出階梯,形成瀑布般的流水,再挖出一窪水池,容納溪水。
「大嫂,這樣子可好?」
每進行到一個段落,玉巽之便與她確認,他的態度非常慎重,挑選的石材是最堅固而美觀的,就只為完成她的許願池。
「很好、很好。」她不敢相信石階上竟還能瓖上類似寶石的石頭,伴隨著粼粼水光,璀璨奪目。「不過今天應該是完成不了了。」
這個許願池,頂多就五、六平方公尺,不算太大,然而工匠卻有四個。
雖然幫手夠,但是作工極細,光是砌牆,就費了不少工夫。
「大概要兩天。」
「這樣已經夠快了。」她本來以為要費上十幾天呢。「等到完成時,再跟你大哥說,給他一個驚喜。」
玉巽之聞言,垂下長睫問︰「這個池不是要許願用的?」
「是呀。」
「大哥也許不會信這種事。」
「有可能。」練凡皺皺鼻。
所以,她必須想個辦法把他拐來才行。
「你對大哥真有心。」玉巽之淡笑。
「誰讓他是個病人呢?雖然他最近狀況好上許多,可總得把根基打穩才行,否則一個不小心,病情隨時會轉變。」盡避他喜歡欺負她,可他的欺負其實並不令人難受,她甚至感覺得到他慢慢敝開心房,接近她。
看起來她是被欺負的一方,可她卻覺得自己像是馴服了一只野獸,只要有一會沒見到他,她就會開始想他,擔心他有沒有乖乖吃飯喝藥。
不過今天她真的很猶豫呀。
因為昨晚他說,剩下的賞,他下次要……所以,待會她要是去見他,他會不會又無預警地親她?
一想到這里,小臉便藏不住羞意的燒燙著。
玉巽之睇著她,瞧她抿唇低笑,眉眼挾羞藏怯,一抹微風拂過,吹亂她幾綹發絲,他不由自主地要輕拾她的發,卻因小彌的話手停在半空中。
「少夫人,時候不早了,要不要去探視大爺了?」
「喔……」她拉長尾音,壓根沒發現玉巽之隱晦的情動。「那……走吧。」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就來吧。
深吸口氣,她朝玉巽之點點頭,正要走,卻听他說︰「大嫂,如果有一天,病的人是我,你會照顧我嗎?」
小彌垂著臉,眉頭微擰。
「嗯,當然。」練凡沒心眼地說︰「不過,還是別生病的好。」
如果有能力可以照顧人,她當然不會推諉。
睇著她縴柔的身影離去,玉巽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少夫人往後還是別跟二爺走得太近。」轉進翠嗚水榭的拱門時,小彌才小聲地提醒。
「為什麼?」
「對少夫人比較好。」
「我不懂。」
「少夫人不需要懂,只要記住我的話就好。」生活所迫,讓她善于察言觀色,他人隱藏的心思,大抵逃不過她的眼,更何況二爺表現得那麼明顯。
「為什麼要這樣?二爺人很好的。」
他很有心修補手足情誼,況且他也待她很好,為什麼她卻得離他遠一點?
「就是人好才有問題。」小彌小聲咕噥著。
「嗯?」
「沒事。」她抿起笑,遠遠地看著守在寢房外的徐管事疾步走來。他的臉色有點怪,欲言又止。
「徐管事,廚房在準備爺兒的晚膳了嗎?」練凡漾笑問著。
「呃……」
「還沒嗎?冬兒和小婉呢?」
徐知恩一臉為難,不知道該不該說,瞧她又往寢房的方向走,趕忙擋下。
小彌一看,立刻明白房里狀況不對,而徐管事希望少夫人別靠近。
「少夫人,方才我瞧池塘好像有個地方沒砌好,咱們先回去瞧瞧,待會再過來吧。」她開口阻止。
「不用了,那個明天再看就好,我要先確定爺兒有沒有準時吃飯喝藥。」練凡壓根沒嗅出不尋常的氛圍,逕自往寢房走。
「少夫人,爺兒正在吃。」徐知恩再擋。
練凡愣了下。「他今天沒有等我。」
她再遲頓也開始感到奇怪,該不是她今天沒過來找他,所以他生氣了?
「少夫人,為了配合大爺吃藥的時間,晚膳當然要提早吃。」小彌說著,不著痕跡地挽著她。「既然大爺已經在用膳,那咱們就別打擾他了。」
雖然她不清楚寢房內到底是什狀況,但從徐管事的反應來看,大爺八成是在生少夫人的氣,與其在大爺氣頭上時踫面,倒不如先避一避。
「那怎麼成?我得去瞧瞧。」她心里穩穩不安著,就怕他真的在生自己的氣。
練凡心急的掙月兌小彌的拉扯,快步來到房門前,推開房門,只見他就坐在臨窗的錦榻上,由著小婉和冬兒服侍著用膳。
小婉動作輕柔,一口一口地喂他,而他吃著飯菜,眉眼不抬地看著手中帳簿,仿佛根本不在意走進他房里的是誰。
太古怪了,她壓下心慌,強迫自己擠出笑容。
「爺兒,你已經在用膳了?」練凡問著,朝那桌邊走去,看著桌上簡單的幾樣菜色。「今天怎麼沒有等我?」
玉衡之置若罔聞地看著帳簿,小婉、冬兒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要怎麼緩頰。
「少夫人,用膳了沒?」好一會,小碗才軟聲問著。
「還沒。」
「那就……」
小婉話還沒說完,玉衡之已經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
練凡見狀,鼓起勇氣,擋在他面前。
他冷眼瞅著她,旋即像是視若無睹,往她身旁繞過。
那眸底的冷漠和決絕,教練凡愣在當場。
雖然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曾給她好臉色看,可是也不致對她如此淡漠無情,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冬兒,把菜給撤了。」躺到床上的玉衡之淡聲道。
「是。」冬兒無奈地看了少夫人一眼,將桌上的膳食收拾妥當,徐知恩忙不迭進來幫忙。
待兩人一走,門剛闔上,他突然咳了兩聲,練凡回頭,便听他說︰「小婉,過來。」
「是。」小婉溫順地走到床邊。
「拍背。」他側過身,背對著床緣。
「是。」她溫聲應著,以眼示意少夫人向前。
練凡一臉感動地看著小婉,但手才剛拍上他的背,那冰冷如刃的音就響起,「誰準你踫我?」
她驀然收起手。
「你在生我的氣?」
她的心好痛,就像天氣乍暖還寒時,總教她的胸口發悶生疼。
「小婉。」他置若罔聞,低聲喚道。
小婉連忙對少夫人使眼色,要她先離開。
但她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不過是晚一點過來,他就發這麼大的脾氣?
「對不起,我早上在忙你要的帳簿,所以……」她不知所措地解釋著。
「出去。」
練凡呆住,淚水已在眸底打轉。
「對不起……我……」
「出去!」玉衡之低咆,回頭怒瞪著她。
那不留情面的喝斥,如刃般刺進練凡的心里。
她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想勾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雙眼刺痛濕濡,心像是被什麼掐住般痛得她發顫。
「爺兒,我……」
「有小婉伺候便已足夠……你給我出去!」他眸色冷凜得嚇人。
那一而再的排拒,讓練凡心痛不已。
她想解釋,可是他不想听;她想知道原因,可是他不說……
「少夫人,你先離開吧。」小婉輕握著她的手。「先去用膳。」
「嗯……」她點點頭,看著他側躺的身影,她噙著濃濃鼻音道︰「爺兒,對不起……如果知道你會生氣的話,我……」
悲傷梗在喉頭,讓她再也無法說話,只能趕在淚水滑落之前,狼狽離去。
一走出房門,便對上小彌憂心忡忡的臉。
「少夫人……」小彌輕喚,上前牽住她的手。
她在門外已經听到里頭的動靜,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看樣子大爺確實在生少夫人的氣。
「爺兒生我的氣。」練凡想要抹著笑,可是淚水卻不斷地滑落。「我不知道他會這麼生氣……」
這些日子以來,他雖然愛鬧她,老說要趕她走,但她知道那是沒有惡意的,甚至她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她以為他們的距離正一步一步的接近,沒想到他會趕她走,她的心好痛……真的好痛。
「少夫人,別哭了。」
練凡搖搖頭,覺得渾身氣力像是被抽光,無力地跌坐在外頭。
「少夫人?!」小彌趕緊拉著她。
「沒事……小彌,我沒事,我只是……」她一開口,眼淚又冒出來,越想越委屈。
而房內--
「爺兒,少夫人哭了。」小婉拍著主子的背,邊道。
玉衡之沒搭腔。就算小婉不提,他也听到練凡的抽噎聲,哭得那般傷心……他錯怪她了嗎?她和巽之之間,根本沒什麼,一切都是他胡思亂想?
可是,她和巽之相處得那般融洽,沖著他展開笑靨,那甜柔的笑臉,那雙愛笑的眸底映照出的不是他的身影……這念頭一涌上,他惱火地攢地眉。
似乎容不得他否認,他真正在意的,是她和巽之到底有什麼情感,而非她是否是巽之派來的眼線……
畢竟當初迎娶時,是巽之代替他拜堂。他和練凡雖有夫妻之名,可成親時,一無媒聘,二無拜堂,三無夫妻之實……他們之間什麼不是,不是嗎?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她的付出難道也是假的?
她听話地拍著他的背到天亮,她傻氣地等著他清醒才敢小解……這般傻氣又天真的姑娘,她待他的好,全都是為了巽之嗎?
為了巽之,所以百般容忍他的刁難?
若是如此,為何昨晚他進探月亭時,她會對他展露那般甜美的笑?
是因為她的任務達成?
諸多的揣測幾乎要將他逼得發狂,而耳邊斷斷繼繼的哭聲,更是擾得他心煩意亂。他惱火地翻身坐起,小婉趕緊退往一旁。
玉衡之大步朝門口走去,一拉開門板,便見練凡坐在石階上哭,她的丫鬟正不斷地哄著。
「大爺?」正對著門板的小彌,抬眼瞧著臉色陰鷙的他。
練凡急忙回頭,淚珠還掛在臉上。
那淚水像針般往他心間札,嚴重擾亂著他。
「你在哭什麼?」
她聞言,小嘴扁得更緊了。「你生我的氣……」
「我生你什麼氣?」
「我不知道……」她像個孩子般無措。
玉衡之瞅著她半晌,一把將她揪起,拉進房里。
小婉見狀,趕緊退出房間,關上房門。
「小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大爺發這麼大的脾氣?」小彌抓著她問。
「不知道,晌午年爺來過之後,爺兒就那個樣子了。」她嘆了口氣。「從我跟在爺兒身邊以來,這還是我頭一次見爺兒發這麼大的脾氣。」
小彌蹙起眉,暗忖,往後非得好好注意年盛中這個人不可。
但眼前更重要的是,少夫人不知道要不要緊?
天色漸暗,未點燭火的房內,晦暗不明,一如玉衡之的心情。
練凡想止住哭泣,可淚水完全不受控制,她只能一再重復說︰「對不起……」
玉衡之听得心煩意亂,低斥道︰「你連自個兒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又何必道歉?」
「可是你生氣了……我不知道你在氣什麼……」
往床面一坐,他抬眼瞪著她要求,「答應我,我問你什麼,你都必須老實地回答我。」
「嗯。」她用力地點頭。
「你和巽之是什麼關系。」他沉聲問著,雙眼在黑暗中異常燦亮。
她不解地看著他。「大嫂和小叔。」
「你嫁入玉府,二房的人可有指使你做什麼?」他眯起黑眸,銳利如刃,像是要將她剖開,看穿真偽。
「沒有。」她淚眼婆娑地搖頭。
「我可以相信你嗎?」
「我沒有騙你。」
玉衡之垂睫想了下,淡聲問︰「你喜歡巽之?」
「嗯。」
那毫不猶豫的回答,教他抬眼直瞅著她,但她的眉眼太過坦率,沒有半點羞澀矜持,他不禁再直指問題的核心,「我指的是男女之情。」
練凡聞言,頭搖得有如波浪鼓。「沒有沒有,我以為你問的是我喜不喜歡他那個人,我喜歡他是因為他一心為你著想,不是那種喜歡……」
「他一心為我著想?」他哼笑。
「嗯,今兒個我跟二爺聊過,他也提起,希望能與你重修舊好,他好幫你分擔家業。」
玉衡之微揚起眉。「是嗎?我還以為他巴不得我快死,他就可以接收玉家所有的產業。」
「你為什麼要誤解二爺?他才沒這麼想。」她忍不住為玉巽之解釋。
「我說錯了嗎?他想分擔家業,代表著他有野心,不是嗎?」
「才不是,他是怕你太過操勞又生病。」
「你倒是挺一心向他的嘛。」他撇撇唇。「還是你……」
「我不是一心向他,而是我感覺得出他真的很想修補你們的手足情誼,就好比說,昨兒個在探月亭用膳時,我跟他提起想在溪邊弄個許願池,他就馬上答應了,而且今兒個一早就找了工匠按圖動工,他才听我說,許願池可以許下心願,他便說要許下心願,希望你早點完全康復。」
玉衡之才沒興趣听她說異母弟弟的心願,反倒是對她提起的許願池有些好奇。「你為什麼想弄一座許願池?」
「我要幫你許願啊,我希望你可以不再生病,我希望你可以走到玉府之外,我希望你可以不再多疑,懷疑別人對你的好,我希望……」
「……你的希望真多。」他啞聲喃著,伸手握著她的。
「嗯,因為秀緣給了我兩千枚桐板,我可以許兩千個心願。」她乖順的由他踫觸著,甚至任他輕柔地拉入懷中。
如此親密的擁抱,她應該感到羞怯,可是此刻她又想哭了……因為落差太大,她怕等一下他又趕她走。
玉衡之听著,想起艾秀緣糟蹋她的那一幕,不禁失笑。
也虧她無時無刻都能夠轉換心念,壓根沒察覺旁人的惡意。
「你還在生氣嗎?」瞧見他笑,她怯生生地問。
「沒。」
想到她和巽之在溪邊談論的都是自己,他的怒氣一掃而空,甚至還覺得自己愚蠢,竟三言兩語就被年盛中給挑撥了。
卑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對她在意的緊,他又怎會被挑撥?
所以,他是真的習慣她在身旁,無法忍受她對自己以外的人展開笑靨了。
垂睫瞅著她,發現那剔透淚珠沾在她濃密的長睫上,他忍不住癌身吻去。
她怔愣地看著他。
「別哭了。」他難得哄著人。
「嗯。」
他探手輕撫著她的頰,低聲道︰「笑一個。」
練凡瞅著他,嬌羞地抿笑。
那笑意不是絕美,可就是能教他心旌動搖,忍不住地吻上她的唇。
她怔住,想起他說過要閉眼,趕緊閉上雙眼,小手緊張地揪緊著他的衣襟。
玉衡之為之低笑,舌頭鑽入她唇腔之中,舌忝吮著每一寸甜美,糾纏著她的舌,挑誘著逗弄著,大手也沒閑著地鑽入她的裙擺,逐而往上。
練凡驀地張大眼,粉顏酡紅地看著他。
「……我要你。」他粗嗄道。
沒有媒聘、沒有拜堂,但只要有夫妻之實,她就是他的人,誰都搶不走。
她再不解世事,也懂他的意思。
可是她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會演變成如此親密的關系。在她原先的想法里,他,不過是一個需要她照顧的人,可是如今他卻已成了可以左右她情緒的男人。
正要開口時,肚子卻突然咕嚕大響。
霎時,兩人大眼瞪小眼,練凡緩緩地垂下眼睫,又覺得好想哭。她的肚子怎麼這麼不爭氣,竟在這當頭嗚鼓大作。
玉衡之放聲大笑,徹底被她打敗。
「你這個饞鬼。」他笑罵。
「人家不是饞鬼,只是以往吃得少,沒吃過那麼好吃的,結果現在就……」時間一到就肚子餓,這也不是她願意的啊。
「好,就讓我把你養得肥美一些,我才好下肚。」
「肥美?」要宰來吃?
「小婉,備膳。」他喊道。
守在門外的小婉聞言,喜出望外地回應,「是。」話落,拉著小彌。「走吧,爺兒已經解氣,沒事了。」
小彌這才松口氣,跟著她往廚房而去。
「好了,這事就擱下,我已經都重擬好了。」練凡笑嘻嘻地說。
「晚一點也無防。」他垂睫想了下,突道︰「你說巽之有意為我分憂解勞?」
她不懂他的話意怎會轉到小叔身上,但還是應了聲,「嗯。」
「那就讓我派個工作給他吧。」
翌日一早,徐知恩將玉巽之請到翠嗚水榭里。
「真的要讓愚弟跑這一趟?」
「這匹貨是崆峒城金家交托的,馬隊預計明日會抵達碎陽城,再由你經手,送往北日穆國的京城首富曉家。」玉衡之說著,將帳簿交到他手中。「上頭寫著數量、種類和該收回的貨款,你務必點算清楚。」
玉巽之難以置信大哥竟會答應讓他領著馬隊送貨,不禁有些動容。「大哥的囑咐,愚弟必定完成。」
玉衡之微揚起眉,走至五斗櫃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只錦囊和一張地圖,回頭道︰「記住,照著原本的路線走,必定要在五日之內送抵。」
「是。」他接過地圖和錦囊,卻不知道錦囊的用途。「大哥,這是……」
「等你離開碎陽城再看。」
「是。」
「去吧。」
徐知恩送來茶水,剛好和二爺擦身而過,瞥見他手上的物品,有些意外。
待把茶水送到廳上時,他不禁問︰「爺兒要二爺冒這麼大的風險?」
「有沒有風險端看盛中有沒有動作,至于危不危險,那就是巽之的造化了。」但這棋走得有點險,但可以讓他看清楚,他身邊的人,可以信任的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