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臭。
空氣中彌漫強烈的難聞氣味,腫脹的腐肉,干涸的血水,一地的尸水,吃了一半、已腐敗的食物,四處鑽動的蛆蟲和盤旋的大頭蒼蠅……倚著門框的男人瞇眸看了看里頭——正在拍照的刑事鑒識人員、翻動垃圾桶和衣櫃的警察、是自殺還他殺的討論聲……他瞄了眼地上那具腫脹潰爛的尸體後,看了看腕表。
等檢察官過來堪驗,再把遺體運到殯儀館,恐怕天色就大亮了,前提還得是沒有他殺嫌疑,家屬也趕得及過來認尸。他昨天——不,今天好像才睡兩個小時,凌晨十二點半躺下,兩點半被call過來……
「惡……嘔……」
他打了個呵欠,換個站姿後,就見一名年輕警察手扶牆,在牆角彎身嘔吐。
菜鳥。
他淡勾美唇笑。
「瑞哥,你猜里邊死多久了?」助手阿坤就坐在房門邊,兩掌貼著下巴,昏昏欲睡。
他朝里頭瞄了一眼那具尸體腐壞的程度,和稍早前他進入現場時所看到的一些跡象,緩緩掀唇道︰「起碼六天有了,自殘前應該有吃藥。」
「靠!棒壁到底住了什麼人,這麼臭的味道居然可以忍這麼久,還不知道死人了。」
稍早前警察到隔壁調查死者身分,隔壁的竟不知道這里出了命案。這麼臭都不覺得奇怪嗎?不像他戴兩層口罩了還是覺得味道濃重。「瑞哥你也真厲害,都不必戴口罩的。我如果跟你一樣多做幾年,應該也習慣這種味道了吧。」
「是啊,都敢吃蛆蟲配尸水了。」他可有可無地應了聲,目光又看向牆角那還在吐的警察。真菜。
阿坤嘴角抽了抽。「……瑞哥吃過也喝過?」
「等你交心得報告給我。」他意懶懶地應了聲。
阿坤干笑。「嘿……嘿。那你怎麼知道有吃藥?」
「吃了藥的味道通常會不大一樣,多了點化學氣味。還有她嘴邊有死蒼蠅,應該是蒼蠅吃到她的口水之類的,那表示死者有吃了什麼致命性的藥。」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月兌掉手套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挑高眉頭。「哈,美女,大半夜妳不睡覺,打電話給我是要叫我起床尿尿?」
「哈什麼!我打電話叫你起床尿尿干嘛?我送你一包包大人不是更方便,干嘛浪費我睡覺時間啊!」彼端的聲音很有精神,不像半夜起床的聲音。
「喔。那妳是想我想到睡不著?」他半闔長眸,漫不經心的。
「張啟瑞,你把這話留給你將來的老婆,不要來吃你老木的豆腐!」張媽媽大聲嚷嚷。
「哈哈。」他大笑兩聲。「不是叫我尿尿也不是想我,那不然親愛的娘親,妳現在是在夢游?」接近凌晨四點,不是應該在睡夢中嗎?有時間睡覺居然要浪費,他可是想睡沒得睡。
「我起來大便,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打給你了。」
「矮油,娘親半夜大便,有星星月亮作陪,真是好興致。」
「致你個頭啦,我是肚子痛!你講話就是這樣不正經又嘴壞又愛碎碎念,難怪交不到女朋友。」張媽媽抱怨了句。
他抬抬眼皮。「我說張太太,我不是不正經,也非嘴壞,更不是碎碎念,我是有氣質兼孝順又熱心。還有,我鄭重聲明,我不是交不到女朋友,我是不屑交。憑我條件,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妳都不知道我走在路上可是有很多咩偷瞄我,上次去吃早餐還有高中咩咩塞紙條給我,我是為娘親您著想啊,我要交了女朋友、結了婚,妳和她不合怎麼辦?我這是幫妳避免了婆媳戰爭。啊,還有我告訴妳,半夜大便可能是妳睡前吃了什麼涼性的食物,哈密瓜、西瓜這些有的沒的。就跟妳說妳有年紀了東西不要沒節制地吃,妳兒子我好歹念了四年醫學系,妳听我的絕——」
「張啟瑞你給我閉嘴!我講沒幾句你倒回了落落長一大篇。」彼端的張媽媽翻了翻白眼。「我是要問你,你跟你哥在台北租的那個房子不是還有一間空房?」
他習慣性地模模鼻梁。「是啊。我說阿娘,妳想干嘛?」
「嘿嘿,我要叫以希搬過去住。」理所當然的口氣。
「什麼?」張啟瑞驀地一凜,身體微僵。
「以希啊,就我未來媳婦嘛。」張媽媽呵呵笑。
陳以希?他皺了皺眉。「妳說那個「看到鬼」?」
張媽媽揚聲︰「什麼看到鬼!老是幫人家取那些奇奇怪怪的綽號,以前叫人家陳小胖,現在又變成了看到鬼,欸,我說你和以希兩個也真奇怪,以前老膩在一塊,叫你們不要玩在一起你們就硬是要混在一起,你還給我帶她去爬後面的龍眼樹,還抓蟲嚇她,害她摔到樹下,不過還好沒摔出傷,結果她還是要黏著你;但是現在兩個人見到面像不認識一樣,你搞什麼鬼啊?」
「那是她奇怪,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樣。」想起那張見了他不是視而不見就是僵著神色的臉蛋,他莫名惱怒。
「誰要你好好的醫生不考,跑去做什麼土公仔!」張媽媽翻起舊帳。「栽培你跟你哥,也是你爸想說兩個都當醫生那有多好,雖然忙了點,但可以救人,收入又不錯,可是你醫學院突然說不念就不念,還跑去做土公仔。就算真的對尸體有興趣,去念個法醫也好,做什麼土公仔!別說她看到你像看到鬼一樣,講給誰听誰也會覺得你是被魔神仔附身了吧!人家土公仔可是學歷不高找不到工作的人才去做的。」
「什麼土公仔,媽,現在都叫禮儀師啦,也有人說是送行者。有些大學都開相關課程了,很多大學生畢業後想進這一行還進不了咧,這個工作現在可是很搶手滴。」張啟瑞嘆道︰「娘,妳信息都沒有去下載更新。」
「更什麼新!听謀啦!反正你做都做了,好好做就是,我再反對也沒有意思。我打這通電話最主要是要跟你講,以希之前上去考你哥那家醫院的護士,她考到啦,以後就跟你哥同家醫院工作,人家爸媽來拜托我能不能讓你還是你哥多照顧她一下,畢竟她第一次離家,又是跑到台北那種復雜的大都市,跟二林鄉下這邊的純樸還是不大一樣的。啊我是想,你們租的房子還有空房間,就給以希住懊了,這樣她可以省房租,也有你們兄弟的照顧,以希爸媽會比較放心。」
苞哥同一家醫院?她畢業後不是都在診所工作嗎?張啟瑞扯了扯唇。「娘親,妳讓一個女孩子跟兩個男人住?妳信息沒有更新就算了,連普通常識都不懂啊?」
「我自己生的品種好壞我會不知道?你們兄弟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再說你們跟以希從小玩到大耶,又不是不熟。」
他嗤了聲。「媽,妳真是好傻好天真,那種事往往都是熟人才會做的。」
「是哦?可是你們三個從小玩到大,要怎樣早就怎樣了。啊就算有怎樣那最好,反正我和人家爸媽早有共識,以希一定是嫁來咱們張家啦,你不理人家也沒關系了啊,反正她現在跟你哥那麼好,把他們湊成一對也很好,我就早點當阿嬤,哈哈哈!」張媽媽笑得好開心。
早點當阿嬤?她真的喜歡大哥嗎?因為想跟大哥親近,所以上來台北?他心思有些浮,突生的焦躁令他站不住,他換了個站姿,目光不經意被面前牆面上一個小小的、紅帶褐的點給吸引了,他盯著那一點。
「張啟瑞,就這樣說定了喔!」張媽媽說。
說定什麼啊?他回神,掀唇道︰「可以叫看到鬼自己找房子住,現在獨居的女生很多,台北也有很多專為單身女性設計的套房出租,管理做得很完善,看到鬼自己住沒問題的。」真讓看到鬼上來住,見了面不也太尷尬?
「你們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嘛,跟你們住大家有個照應,又省房租。」張媽媽打了個呵欠。「唉呀不管啦,反正我跟以希她爸媽都講好了,他們也很同意,所以以希星期日就會上去,你去車站接他,等她訂好車票了我再告訴你到站時間。我很困,要來睡了,再見!」喀啦一聲,掛電話了。
「……」什麼跟什麼!他根本沒答應好不好!
「啟瑞,發什麼呆啊?」一只大掌拍上他肩頭。
張啟瑞收起手機,看著來人。「高檢。」這行業做了幾年,也認識不少檢察官、法醫和警察。
斑檢察官瞄了瞄閃光燈不斷的房里,問道︰「你看過了?」
「嗯。里面看起來是第一現場,死者像是拿刀砍自己,不過……」他指著牆面上那個小點。「那個不知道是不是血跡,而且死者應該有吃了什麼藥,不曉得是自己吃的還是怎麼樣。」他說法含蓄。自己服藥的話應該會有藥罐,目前倒沒發現;如果是把藥罐藏起來或是帶走的話……那就不像自殺了;而如果他的猜測無誤,可就有得查了。
斑檢察官靠了上去,凝視幾秒,隨即听他揚聲問︰「這里采證了嗎?」
張啟瑞見鑒識人員和警察從房里走了出來,他轉身往客廳走去。
「瑞哥,你去哪?」阿坤喊著。
「回公司補眠。」看起來沒那麼快需要用上他。
「那我怎麼辦?」
他越過警方拉起的封鎖線,月兌了鞋套,道︰「在這里等啊。檢座驗完後看他怎麼說,需要搬時打電話回公司叫我。」他需要補個眠,讓頭腦清晰一點,然後他得打個電話回老家給老木,抗議「看到鬼」事件。
陳以希看著往來的路人,再看看手機上的顯示時間。
啟惟哥應該沒忘記她今天要上來吧?張媽媽說會讓啟惟哥來車站接她的……也許他還在忙走不開?外科醫生很忙的,她又不是不知道,就再等等吧。
將手機握在手里,她低著臉,看著自個兒的鞋尖。
也不知道那人知不知道她今天上來?知不知道她會和他們一起住?如果遇上了,他看到她會有什麼反應?而她該怎麼做?像以往一樣低頭假裝沒看見?但現在可是要住進人家的房子,怎能裝作沒看見。那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眨眨眼,她忽然瞇眸瞪著那突然出現、抵著她涼鞋鞋尖的黑色皮鞋。視線往上,是條黑色窄版西褲,看得出包覆在合身西褲下的腿有多結實修長;目光再向上瞄,是件已有些發縐的雪白襯衫,襯衫袖口挽起,兩條麥色手臂就扶在腰間;她目光再移,看見線條剛毅的下巴,然後是張唇角微揚、似在笑著的薄唇。
那樣的弧度……她一顫,揚睫先看到的是對方眉心中央那道特別深的深褶,隨即對上了對方的眼——怎麼會是他?
「你——」她瞪大眼,張著嘴。
「果然是看到鬼。」見她那副驚詫的模樣,張啟瑞冷哼了聲,自語般的。
他說了什麼了?見他薄唇掀動,她卻沒听清楚,張嘴,欲問︰「你……」
張啟瑞拉下她一只耳機,瞪著她問︰「妳是笨蛋啊?」
「……」她瞪大眼,有些困惑的。
「戴著耳機,我在那邊喊了老半天妳听得見嗎?」他指了指他停在黃在線的車子。方才車子一開過來就見著她東張西望的,他降下車窗喊了她好幾聲,她不但一點反應也沒,還把臉蛋低下,他只能暫時停車,迅速下車過來。
「啊?」陳以希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再挪回來,還未從見著他的詫訝中回過思緒,根本沒听懂他意思,她只是壓下喜悅,道︰「你……路過這里嗎?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