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已深,皎潔明月高掛在幽暗的夜空,灑落的銀白冷光將皇殿上的琉璃屋瓦映得閃閃發亮。
放眼望著月下情景,霽拓凌輕吐一口氣,說不出此刻的心情。
自從那一夜硬在御花圜的亭子中與華初晴有了肌膚之親後,他一直為了不知該如何安置她而憂煩。
而那夜華初晴承受君歡之事,他雖命令敬事房的太監不許張揚,但不知何故,還是讓太皇太後發現了。
今夜他便是為太皇太後下了懿旨,命他立華初晴為妃、賜位號,而特地走了趟慈寧宮。
表面上,他欣然從命,心底卻不得不佩服華初晴的心機。
他相信太皇太後會知道這件事,必定是她暗暗透露給太皇太後知曉的。她入宮後的地位與I般宮女無異,雖在慈寧宮當差,當的卻不是在太皇太後身邊貼身伺候的差,而是在離慈寧宮側邊有一小段距離的小廚房做些煎藥的雜活兒。
但她用她的方式,靜靜的讓太皇太後知道她的存在。
縱使之後她所研煮出的方子得到太醫認可,並確切的控制住太皇太後的舊疾,她也未曾提過想要離開小廚房,或做出向主子暗示打賞的舉動。
這是太皇太後之所以喜歡她的原因,加上她沉穩、淡定,更是讓太皇太後提薦,直接將她封妃賜位號。
這樣也好,至少解決了一直困擾著他的難題,他原先以為華初晴不同于其他女子,經此一事,他知道她也像一般女子一樣,無法抗拒身為帝妃的榮華富貴。
這樣的認知,滿足了霽拓凌身為帝王的虛榮心。
他相信自己對華初晴不尋常的渴望,會因為她成為他的妃子後而漸漸淡去。
太皇太後此舉算是為他解決了心頭憂,但是這件事一旦成定局,他還是想讓德妃事先知曉。
她們畢竟是師姊妹,他希望兩人能同心共侍一君。
離開慈寧宮後,霽拓凌就著月色,吩咐提燈領路的太監往德妃的寢殿方向而去。
這一路他踩著一地銀白冷光,一踏入殿前,一股雅香撲鼻而至,還來不及駐足品香,便見到如花般的可人兒與殿中宮人已跪立在殿前迎接聖駕。「都退下吧!」
待一行宮人紛紛退下,孫霞光主動挨向他,嬌聲的問︰「皇上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呢?」
「有些事想和你說說。」頓了下,他嗅聞空氣中的幽香,「你又焚燃沉香了嗎?」
「是啊!臣妾正準備再舀一勺香粉添進爐月復內,便听聞宮人通傳,只有暫時擱下,前來迎接聖駕。」
「是嗎?那你去把香粉添進,這味道讓朕感到舒心。」
「臣妾遵旨。」孫霞光福了福身,轉身,走向擱著雕鏤精巧、飾有鎏金的漢瓖玉焚爐,繼續未完成的動作。
不一會兒,裊裊香煙繚繞飄出了幽幽清香,焚香的美人有如置身在蒙茫雲霧之中,宛如天仙。
綿綿不絕的香氣令人陶陶然,霽拓凌不由得望著眼前的情景出了神。
他那美得有如天仙下凡的德妃對他有救命之恩,在與她相處之際,他卻感覺不到半點在山中破屋療傷時的舒心平和。
反而與華初晴在一起時,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會憶起那段時日的感覺。為何?會不會當時照顧他的並不是德妃?
這個奇怪的念頭一浮現,他立即用力的搖頭。
欺君是何等大罪,她們師姊妹根本沒必要冒著生命危險,互換身分欺瞞他……
「皇上?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嬌柔的嗓音打斷他的思緒,霽拓凌回過神來,瞥了眼如花般嬌美的容顏,「坐,朕有事想說。」
孫霞光表情忐忑的望著他,「皇上想同臣妾說什麼?」
為了確定她暗暗為霽拓凌施毒的進展,這些日子範恆天潛進宮中的次數愈來愈頻繁。
範恆天武功不凡,縱使皇宮守衛森嚴、高手雲集,他亦能輕松來去,她不擔心他會被逮著,怕的是深宮中耳目眾多,兩人苟且幽會之事被揭穿。「朕想立初晴為妃。」
乍聞霽拓凌欲立師妹為妃一事,孫霞光暗暗松口氣,卻難掩錯愕神色。
依她所知,她未見兩人有所接觸,而華初晴根本無心由她身上拿回原本屬于她的一切,為何霽拓凌會突然興起這個念頭?
不解的情緒涌上心頭,她戰戰兢兢的問︰「皇上幾時與晴兒……」
身為九五之尊,原本不需要向任何妃子交代,但是德妃不同于一般妃嬪,他不打算隱瞞,如實傾吐內心的想法。
孫霞光靜靜的听著,突然有些嫉妒,嫉妒華初晴在霽拓凌心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特殊。
若非她冒用師妹的身分,僅是宮中妃嬪,霽拓凌會如此真誠的待她嗎?而華初晴何其有幸,能再得霽拓凌的愛,反觀自己,卻要為了心愛的男人服侍另一個男人,她不禁惱怒。
見她垂眉不語,姣美的面容讓人瞧不出情緒,霽拓凌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張口說道︰「沒人能取代你在朕心中的地位。」
強抑下內心不平之氣,孫霞光若無其事的看著他,柔緩的說︰「只要晴兒願意,臣妾樂見其成。再說,自古以來姊妹共侍I夫的先例不少,我與師妹又是自小一塊長大,能有幸共同服侍皇上,是臣妾們的福氣。」
天知道她與師妹至今只維持著表面的客套,往日的姊妹情誼已因各自所愛,蕩然無存。
她這一番話說得大器得體,更喚起當日他傷愈欲離開前,她頻頻催促他回宮的舉動,令他對她的喜愛更添一分。
「朕知道你們姊妹情深,所以希望這個決定能促添宮中祥和之氣。」
霽拓凌的話才落下,太監卻急匆匆的在他耳邊稟報,他沉眉思索了一會兒,借故離開。
送走霽拓凌,孫霞光斂住笑容,為華初晴莫名其妙被立妃一事興起了不好的預感。
範恆天大業將成,屆時華初晴的存在必會成為他們的阻礙……
思及此點,她暗暗有了想法。
夜漸深,刮了一整日的寒風愈發強勁,雪跟著呼颼颼的飄落,空氣里的冷意又添了一分。
在這風雪交加的夜里,本該留在屋中,偏偏有個縴柔的身影,不管身子骨是不是會受凍,執意杵在御花園的亭子中等他。
直至腳步踏入亭中,為他撐傘的太監暗暗退下,留下兩人獨處。
感覺他的到來,華初晴卻還未理出一個可以不用說出真相,卻可以讓她為他診脈的理由。
德妃與那男子苟且幽會之事給她太大的震撼,他們欲做之事則猶如一道轟雷,轟得她五髒六腑震。
她不安、恐懼,怕他再遭受一次重擊,更怕永遠的失去他……
見她遲遲未轉過身子,霽拓凌禁不住開口打破沉靜,「這麼急著想見朕,有何事?」
在確定立她為妃後,他也想見她一面,她卻早一步命太監傳話,並要求不得將和她私下面見的事張揚出去。
他不懂她的用意,卻順遂她的意思前來。
華初晴轉身面向他,被冷風刮得泛紅的嬌顏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
「你沒事吧?」
她深深的看著他,端詳他的氣色許久才開口,「皇上,可以讓奴婢幫您診脈嗎?」
霽拓凌一愣,不懂她的請求所為何來。「朕並沒有感到任何不妥,為何要診脈?」
自從發現德妃的事後,她苦無證據揭發德妃的詭計,思及霽拓凌對德妃的寵愛,她知道在沒有實證下,絕不可能讓他相信她所說的話。
事關重大,她一個行差踏錯,關系到的不僅是霽氏皇朝的未來,還有她最心愛的男子的性命啊!
撇開是否全盤說出事情真相,她都得想辦法見霽拓凌一面,為他診脈,才能決定要如何對癥施藥。
懷抱著緊張他、在乎他的心情,華初晴緩的開口,「奴婢懷疑皇上可能中了毒。」
面色一凜,霽拓凌眼底盡是惶惑不解,「無緣無故,朕為何會中毒?」
咬著女敕唇,凝望他許久,她遲疑了。
她沒辦法在知道德妃的陰謀詭計後還傻傻的維護她,讓蒙在鼓里的霽拓凌白白送了性命。
但是說了,沒有真憑實據……他會信她嗎?
頓時,華初晴茫茫不知所措,真的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見她面色有異,霽拓凌微眯起冷眸,催促道︰「為何突然噤了聲?為何不繼續說下去?」
她怔了怔,看著他冷峻的神色,心里有了決定,知道若不說出實情,他絕不可能讓她診脈。
為了心愛的男人,即使被他誤會,即使他不相信,她也要給他一個警告,讓他對德妃有所防備,盡可能把傷害降到最低。
心意一定,她深吸一口氣,「皇上,如果奴婢說德妃與反賊勾結,想謀奪皇上的性命與皇位,您……信嗎?」
不敢相信她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霽拓凌由震驚回過神來,面色遽變,冷聲說道︰「你胡說!德妃是朕的救命恩人,豈會與外人勾結要毒殺朕?」
「皇上,請您相信奴婢,奴婢句句屬實,德妃在每日的焚香中下毒,請讓奴婢為您診脈斷癥。」華初晴急切的扯住他的袖子,冀望他能相信她。
「華初晴,你真是太讓朕失望了,原本朕以為你只是耍耍心機,讓太皇太後要朕立你為妃,沒想到你陰險到連你的師姊也要陷害。」
霽拓凌震怒,甩開她拽著他袖子的手,力氣之大,把她整個人都甩跌在地上。
若她真以為能借著抹黑而鞏固自己的地位,那她太不聰明了,也太小看他霽拓凌了。
他繼位雖沒幾年,但自小在宮中長大,知曉宮闈內斗的手段不比爭皇奪位來得遜色。
往往夠狠、夠聰明的女子才能在後宮中生存,而看似淡欲無求的她,在面對權貴榮寵時,也迷失了原有的真性情嗎?還是這才是她的真面目?
思及這些,他的心瞬間蒙上惡寒,原本威嚴的俊顏更加懾人。
華初晴的額頭狠狠的撞上石椅,顧不得暈眩疼痛,不死心的再次懇求男人相信她的話,「皇上,您不信奴婢不打緊,但是奴婢希望您不要再到德妃的寢宮,也不要再食用德妃為您準備的食物茶點。」
霽拓凌劍眉緊皺,臉色鐵青,咬牙說道︰「朕說過,德妃是朕的救命恩人,若德妃想要朕的性命,何必等到現在?」
感覺濕熱的液體從撞痛的額頭緩緩滴落,華初晴知道自己受傷了,暈眩的感覺讓她不顧一切把埋藏在心底已久的委屈吶喊而出,「皇上,其實當初救您的人是我呀!」
「你說什麼?」他不敢置信的將她拉起,赫然發現她額頭上那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口,心底不由得泛過一絲柔軟,想起她曾帶給他的美好感覺,他的臉色雖然依舊嚴峻冷酷,但是語氣已趨和緩,「總之,這件事不要再提了,朕傳太醫來幫你包扎。」
「不!皇上,請您相信奴婢,當初救您的人真的是奴婢,德妃是為了毒殺您才冒用奴婢的身分。」
「初晴,若你是救朕的人,當初你進宮為何不說?是朕不夠了解你嗎?你是第一個初獲恩寵便急著鏟除異己的女子,你是太笨,還是天真的以為與朕有過肌膚之親,便認為朕會對你說的話言听計從?」
德妃在他心中意義非凡,他無法忍受華初晴對她的污蔑,更無法忍受華初晴竟是一個心機如此陰險的女子。
「收起你的心機吧!皇女乃女乃那邊已下旨要朕封你為妃,這件事你不要再提了,朕希望你跟德妃能和睦相處,朕不會虧待你的。」
霽拓凌看著她沾上血污卻不減嬌美的蒼白面容,更顯得楚楚可憐,一再激起他對她的心憐。
後宮女人們各憑本事的心機斗爭,也不過是為了爭他的恩寵,身為帝王,他看過太多宮闈斗爭,如果妃嬪間不是鬧得太過分,他通常是睜只眼、閉只眼。
現下他對華初晴還很有興致,對她依舊渴望,只要她乖乖服從于他,他可以不計前嫌,原諒她、憐惜她。
他對她的誤解讓華初晴大受打擊,心里被他的話震得七葷八素。
她早可以預想他的反應,但是真正感受到他對德妃的情,她的心酸澀不已,他疼寵德妃是因為德妃是他的救命恩人。
若她當初不隱忍退讓,把這份榮寵拱手讓人,這些事都不會發生呀!
現在她反倒成了污蔑良人、氣度狹隘的女子了。
華初晴,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呀!
她在心里痛罵著自己,一步錯,步步錯,她的退與善,被有心人利用成傷害霽拓凌和自己的最佳利器。
可惜再多的懊悔與無奈都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事,她低啞的澀澀開口,「奴婢可以不要皇上的恩寵和封號,也不管皇上相不相信奴婢的話,當務之急,只求皇上讓奴婢為您診脈斷癥……」
雙目迸射出冷光,霽拓凌真的被她的不識抬舉與膽大妄為惹怒了。
她非但執意要將這麼大的罪扣在德妃頭上,甚至在在言明她不屑當他的妃子?
試問,天底下有哪個女子不希望得到他的垂愛?更何況是賜位號如此光彩體面的大事?
他既惱怒又寒心,不敢置信自己竟會對這樣一個女子動情。
「朕對你太失望了!不要以為朕喜歡你,便可縱容你胡言亂語。」
華初晴听著他冷得沒有一絲感情的指責,強迫自己把心封閉起來,不讓他的言語刺傷她。
他只是被假象蒙蔽了,此時他對她的冷淡只是因為他不知道事實的真相。他若知曉一切,一定不會如此待她!
她如此堅信著,執拗得放不開對他的關切,不死心的再開口,「皇上可以私下探查,查奴婢說的話是否屬實。現下奴婢只求皇上讓奴婢替皇上診脈……」
因為她的行為質疑著他深愛的女子,霽拓凌根本沒發現她的憂心忡忡與關切,腦中不斷的將她說的話抹去。
他根本無法想象,德妃會做出勾結反賊謀害他的事!
出自內心完全的偏袒,他清明的神智被蒙蔽,眼眸變得凌厲,為心愛的女子做出反駁。
「你听不懂朕的話嗎?朕不相信德妃會做出對朕不利的事,就算朕真的身體違和,也有宮中太醫為朕治病,你毋需想借由為朕診脈去證明什麼!」
他嚴苛的話重重的剌進心頭,讓華初晴難過得說不出話,額頭的傷更是讓她暈顫,快要站不住。
此時,亭外傳來小路子尖細的聲嗓,「皇上,魏太醫來了。」
「進來吧!」霽拓凌冷聲應道。
「參見皇上。」魏太醫感受到亭子內緊繃的氣氛,戰戰兢兢的躬身行禮。
「華姑娘撞傷了額頭,你幫她看看。」霽拓凌嗓音冷冽,雙手負在身後,背對著他們,但背影散發出的凜然氣勢依舊令人望而生畏。
魏太醫垂首應聲,迅速幫華初晴包扎、診脈。
「啊!這……」突然,他發出驚疑之聲,迅速望了她一眼,隨即低下頭,不敢直視她。
魏太醫的反應太過奇怪,華初晴不解的望著他,正要開口詢問,便看見他起身,躬立在霽拓凌身側。
「皇上,微臣有事啟奏。」
「準。」
「微臣在華姑娘身上診到喜脈。」魏太醫小心翼翼的開口,就怕說出口的話會惹怒聖顏。
霽拓凌峻目微眯,轉向魏太醫,語氣冷厲的開口,「再說一次!」
魏太醫嚇得跪在地上,「微臣在華姑娘身上診到喜脈,華姑娘已懷有兩個月身孕。」
兩個月
那就是在賞夜月的那個夜懷上的,但他明明下旨要人送湯藥去給她,難道她根本沒有喝下湯藥,想借由懷有龍種而一步登天?
「你退下。」他揮手,斥退魏太醫。「是,微臣告退。」魏太醫恭敬的躬身退下。
乍然听聞自己懷有身孕的消息,華初晴臉色蒼白的呆愣住,最近她被德妃打算毒殺霽拓凌一事擾得心思紊亂,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子的異樣。
沒想到孩子竟然在不知不覺中來了……
霽拓凌伸出手,緊緊扣住她的下巴,語氣狠厲無情,「好個華初晴,心機竟然重到如斯地步?你以為所有的人都會被你玩弄在股掌里嗎?」
他的力道弄痛了她,但是怎樣也比不上他言語上的凌遲……她的五髒六腑糾結,心痛如絞。
發現她的眼底氤氳一層淚霧,眼角閃著淚光,一副彷佛隨時會哭出來的憐人模樣,他臉色陰霾,心頭大亂。
他向來不愛女人用眼淚企圖平撫他的怒氣,博取他的原諒,此時更不允許她以此擾亂他。
「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想要的,朕不會少給你。來人,送華初晴到鐘粹宮,沒有朕的允許,不準她離開鐘粹宮一步!」
緊抿薄唇,霽拓凌深深的瞅著她,然後憤然拂袖離去。
華初晴怔怔立在亭中,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想起亭中曾有的濃情蜜意,眼淚忽地涌出,兩行清淚緩緩的順著雙頰滾落。
當熱淚遇上冷凜空氣時,形成沁心冰屑,貼在頰上,卻如火烙刺痛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