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姑女乃女乃,你真的吃飽撐著,沒事找罪受。」看著蹲在井邊洗衣服的柳無雙,管爾奕忍不住搖頭嘆息。
柳無雙用力的拿著洗衣棒敲打石板上的衣服,手上已經因為這幾日的勞動而有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入秋了,微涼的風帶來了寒意,令泡在水里的手龜裂,但她依然倔強的沒有求饒。
「王爺今早從江西回京城了。」管爾奕故意在她四周打轉,「要不——我替你去跟王爺求個情。」
「不要。」柳無雙終于有了反應。
她爹本是富甲一方的鹽商,她打小就沒吃過苦,雜務向來無須她動手,吃好、穿好,也沒給人低頭哈腰過,但在這王府被貶為奴才的日子里,她總算是嘗到了所謂人情冷暖。
她不再受王爺的恩寵,只是個洗衣煮飯的丫頭,沒人再把她當一回事,甚至還有人趁機打落水狗,閑來無事就來捉弄、嘲笑她。
朱天煜想讓她受盡打壓,教她放下自尊,彎下腰桿子,但她雖然身體累得想要屈服,但是骨子里的倔強卻讓她說什麼也低不下頭。
「大總管,」她沒好氣的問︰「你才跟著王爺回來,該有一堆事好忙,何苦一直繞著我這個小奴才打轉?」
管爾奕翻個白眼,「我怕你累死了沒人收屍,所以才回府就飛也似的來看你是否安好。」
「現在你看到了,我好得不能再好。」她睜眼說瞎話,她累得都快要癱了,唯一只剩那顆倔強的心讓她強撐著,「就是這偌大的王府不好,一個無情的王爺加上你這個無所事事的總管,王府十之八九要敗了。」
管爾奕忍不住揚聲一笑,「你這丫頭,人是憔悴了也瘦了一大圈,但這張嘴依然伶牙俐齒。」
「當然,我可是柳無雙,舉世無雙,」她揚了下嘴角,「就算死,這張嘴還會動個不停。」
听她這麼說,管爾奕的笑聲更大。
「你別盡在這里笑,去做你的事,我真的很好。」她故意陰毒的說︰「既然王爺人回府了,你就好生伺候你的主子,不過你叫他小心點,若哪天本姑娘一個不開心,或許會在他的飯菜里下毒,讓他一命嗚呼!」
「你若真有這麼狠心就好了。」他壓根不信。
她的嘴一嘟,拿起木盆里最後一件衣服,「我衣服快洗完了,等會兒還得去灶房干活兒,你快走吧!別礙事。」
「還要上灶房干活兒?!無雙啊!你這到底是何苦來哉?」他沒見過王爺如此為難無雙,這之間微妙的情感,他看在眼里,偏偏兩個人的性子都倔,他幫哪邊都不對,只會落得里外不是人。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風水會輪流轉。」她用力的打著衣服,想像打的是朱天煜那張臉。「早晚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他是王爺,出生就是皇親國戚,」蹲在她的身旁,他忍不住揶揄,「你想擺布他,等下輩子吧。」
就算心中明白,以朱天煜那尊貴的出身,就像管爾奕說的,鬧到最後只是自討苦吃,但她口頭上就是不願吃虧,「很難講,不一定他會跟當年一樣,受了重傷被我所救,到時他即便人高馬大,也可能虛弱無力,只能任我擺布,我看他如何趾高氣揚。」
「可憐啊。」管爾奕哼了一聲,「柳無雙現在只能靠作作白日夢自我安慰了。」
她瞪了他一眼,「反正我知道你是他的大總管,所以說到底,你一定站在他那邊,我們話不投機半句多。」
管爾奕為難的一嘆,「我以前就說了,我是誰也不幫,只幫有理的。王爺進宮面聖了,若回府看你瘦了這麼一大圈,肯定心疼。」
「哈!」她假笑了一聲,「我才不相信他會有感覺,我不過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
「卻也是最特別的一個!」他一針見血的指出,「不然王爺不會處心機慮的想要得到你,還饒你一次又一次!王爺對你一片真心,怎麼你都看不到?」
真心?!這兩個字令她沉默了。
或許就像管大哥說的,她該認命、認分的當個柔順的女人,但是她真的不行,她不想依附他,不是因為不在乎,而是太在意——有些東西情願一開始就沒有,也好過得到後失去。
她好懷念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飄零人,雖沒有錦衣華服卻熱切待人,朱天煜漸漸變得不再是她喜愛上的那個人——
「懂得珍惜、寬容的人,才配談真心。」柳無雙幽幽的開了口,「管大哥,王爺真是懂珍惜、知寬容的人嗎?」
管爾奕愣住了。
「就算我對他而言再特別,也不足以令他珍惜,讓他對我爹寬容仁慈些許,王爺要忘了我何難?!」她低語,黑眸閃著清澈、看透的光亮,「只要出現下一個特別的人,對我的執著自然就會磨去。你勸我再多,我能听進耳里,卻進不了心里,我知道今日我所受的苦,都是自找的,縱使累了、傷了也不值得同情,更不需要同情。」
管爾奕滿臉的無奈,早知道無雙有個倔脾氣,卻沒料到她還是個死腦筋,他不再多語的起身離去。
她可以察覺管爾奕起身離開了,卻沒有費心的抬頭。當奴才真的沒什麼不好,只要做好分內的事,累了身體,心卻感覺得到自由了——她等,等自己的心不再因他而起伏。
微涼的秋風襲來,帶來了寒意,忽然她好像听到不太一樣的風動聲……她抬頭,放眼望去,早已沒有管爾奕的身影。
是錯覺吧?!她斂下眼,收拾洗好的一大簍衣物,吃力的抬起。
在陰暗處,朱天煜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向柳無雙漸行漸遠的背影。讓她做雜役的工作,原本以為頂多一天,她就會吃不消,倒沒想到她的倔脾氣讓她撐了下來,而且看這樣子,她也不在乎繼續做下去。
管爾奕在朱天煜的身旁輕嘆了聲,「之前沒看到她吃苦受罪也就算了,現在你人回了王府,不想看都看到了。」
「叫她回芙蓉閣!」朱天煜冷冷的下令。
芙蓉閣是他特意依她的喜好而建,他並沒有逐她出閣,但是她卻主動收拾行囊,搬到了下人房。為了逃離他,她倒是挺自動自發。
管爾奕一笑,「只怕我開口,她會當成馬耳東風。」
「就說是本王下的令!」他咬著牙說。
管爾奕的嘴一撇,「只怕我真這麼說的話,她更不會听了。」
因為他的話,朱天煜的臉色霎時難看到極點。
「我只是照實說。」管爾奕一臉無辜,「你要發脾氣,可別發到我頭上,還是王爺你自個兒親自去跟她說,你大可告訴她,為了她,你將調派鎮守南昌府,帶她回江西,而且還不帶府里其他的美人跟著,她肯定開心。」
朱天煜的神情冷了,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轉身離開。
管爾奕無言的看著已經消失柳無雙身影的方向,又看向冷傲走向反方向的朱天煜。兩個都是不服輸的倔脾氣,一開始他早就預見了今日兩人的針鋒相對,偏偏他看在眼里卻什麼都不能做。
柳無雙壓下心里的詛咒。這柴火怎麼樣也生不起來,她用力的一抹自己的臉,拿著竹管努力的朝著爐灶吹氣。
灶房里煙霧彌漫,刺激得她眼淚直流,還止不住咳嗽。
「哎呀!你搞什麼,燒房子啊!」廚房大娘一踏進灶房,立刻喳呼了起來,「叫你生個火而已,搞得整屋子的煙!」
「不好意思,大娘。」柳無雙也滿是無奈,「這火生不起來。」
廚房大娘探頭一看,忍不住搖頭,「這柴是濕的,怎麼起得了火,你這麼大一個人了,怎麼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她的指責令柳無雙有些赧顏,不過這些柴火是兩個小婢拿給她的,她的目光移到一旁,就見那兩個小婢正掩嘴竊笑,知道她們是存心捉弄她,她壓住怒火,「大娘,我下次會注意。」
「去、去!」廚房大娘揮了揮手,「後頭甕里的水沒了,去提點回來。」
「可是天還沒亮我就已經將大甕給裝滿水了,現在還沒過中午——」看著門口那兩個小婢的神情,柳無雙的聲音隱去,知道又有人搞鬼,她深吸了口氣,「大娘,我馬上去做!」
她沒指責任何一個人或跟人起沖突,只是面無表情的走到屋後提起木桶,突然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對這個味道,她並不算陌生,定楮一看,便找到了小徑上緩緩走來的窈窕身影。
這些日子,她可成了這女人的最佳娛樂。原以為朱天煜回府之後,這女人會有腦子收斂一點,但是妒意似乎蒙住了她的眼,她似乎認定她柳無雙已是被打入冷宮的女人,比奴才還不如,怎麼欺凌都沒關系。
蘇雪芙受朱天煜獨寵數年,直到柳無雙進府,這才令她真正嘗到被冷落的滋味,她怨朱天煜的無情,也恨柳無雙佔有朱天煜的心,便暗暗發誓,有一天一定要除掉這個奪她所愛的女人。
「瞧瞧!這不是咱們的無雙姑娘嗎?」
听到這故作驚訝的聲音,柳無雙翻了下白眼,受夠了這些冷嘲熱諷,她有太多活要做,沒做完沒飯吃,所以不想理會,提著水桶就要走。
「嘿,你這什麼態度,雪芙姑娘在跟你說話。」跟在蘇雪芙身邊的一個婢女往前一站,伸手不客氣的拉住了她。
柳無雙的手一松,手上的木桶掉在地上,她微皺起眉頭。她抬頭仔細一看,才發現眼前這婢女就是剛才拿濕柴火給她的其中之一,原來又是蘇雪芙在搞鬼。
「雪芙姑娘有事嗎?」柳無雙彎腰將木桶重新拾起,臉上沒什麼好臉色。反正她向來做不來卑躬屈膝、阿諛逢迎的事,在朱天煜面前就是如此,面對他的女人更不用多說。
「你可知道王爺回府了?」蘇雪芙輕搖手中的團扇,柔聲說︰「無雙姑娘可要雪芙替你美言幾句。」
「不用了。」柳無雙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至少不用應付王爺和一群吃飽沒事干只知道找麻煩的鶯鶯燕燕。」
蘇雪芙的臉色微變,「你真是大膽,若讓王爺知道你出言不遜,你就該死了!」
「那你快點去告訴他我出言不遜,我會把脖子洗干淨,等他給我一刀痛快!」
「你——」這高傲的口氣,儼然就是挑釁,像是在說朱天煜至死都不會傷害她分毫,聞言蘇雪芙怒火中燒,「你是美,但就算再美,現在也只是個奴才!王爺就算饒你,但是得罪我,對你也沒好處。」
柳無雙非常平靜的開口,「雪芙姑娘是要打我、罵我,還是殺了我,我不在乎,隨便你。」
蘇雪芙瞪著眼前這張略顯蒼白卻依然美艷的臉龐,更覺妒恨。府里的下人都說,她的眼楮與柳無雙有幾分神似,她才心驚的發現朱天煜的獨寵不是因為她真的特別,而只是因為在她身上找到了一絲柳無雙的影子,原以為自己特別,可以得到寧王寵愛,最後才知,自始至終,她不過是個替身。
她爹是京城最大鏢局的總鏢頭,她向來因為美貌與家世受盡寵愛,但在見到朱天煜第一面時,她就彷佛被攝了魂似的,縱使听過他此生不打算娶親生子的傳言,她也不顧家人反對,願意無名無分的跟著他,原本想著終有一天守得雲開見月明,卻沒料到柳無雙的出現,毀了她的美夢。
柳無雙入府那日,她親眼見到朱天煜看著柳無雙的眼神,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專注眷戀的看一個人,但他對柳無雙的愛越深,她對柳無雙的怨就越深,仇恨在她的內心茁壯,一點一滴累積——對柳無雙的憎恨她未曾一刻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
她一直想教訓她,卻拿她沒半點辦法,因為跟在朱天煜身邊多年,她清楚王爺向來不喜歡瞞上欺下的事,若讓他發現她暗地使心眼,一個不好被逐出王府事小,可能連命都沒了。
這段日子,朱天煜帶著管爾奕一同去了趟江西,不在府里,她才敢私下派人欺凌柳無雙,現在王爺回府了,縱使她再怒、再恨,想動手教訓她,也只能忍下。
「終有一天,我會讓王爺親手要了你的命!」她會毀了她,這是她的誓言。
柳無雙看到她眼底的濃濃恨意,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面無表情的提著木桶轉身離開。
這富麗堂皇的王府里,鎖住的何止她柳無雙一個人,所以她不埋怨蘇雪芙的刻薄欺壓,心中只是升起一股對這里更深的厭惡。
她從不想跟人爭些什麼,但有人就是看她不順眼,而這一切皆因朱天煜而起,她走不了、逃不開,他若此生不願放手,她真的得到死才能得到解月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