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料皇甫遲的下一句話,馬上就讓她的感慨全都扔到天邊去。
「那是什麼?」
「……」
春嬤嬤表情木然地轉過頭去看蘭總管,蘭總管僵著笑臉不語地看向自家小姐,而紀非則與上方的房梁來個無奈對望。
「不知神仙大人您是打哪兒來的?」過了一會兒,紀非在兩名老僕的請求目光下,問出了眼下他們最想知道的問題。
皇甫遲想了想,然後隱喻地以爪指了指上頭。
她揉揉眉心,「從沒人教過你凡間的這些?」
黑鷹不負眾望地再次搖首,「沒有。」素來就是獨來獨往的他,哪曾習過這些?
「……」很好,這下他們有得麻煩了。
如同紀非所說,他是遭仇家所追殺,這話可半點沒摻假,只是這仇家的身份……
「被自家人所傷?」紀非訝異地看著蹲在籃里的黑鷹。
「嗯。」
打從答應了子問之後,即在各界流浪了數千年的皇甫遲,就在前陣子,總算是在人間被修羅道的那幾張老面孔給堵上了。
原本是打算拎他回須彌山的無色與無相,本以為這個年紀最小、素來最不合群的修,這幾千年就只是玩心太大,所以就像風箏似的一界逛過一界,哪兒也不定根也遲遲不肯歸家。
當他倆找著皇甫遲時,他已在人間里待上了千年,並時不時地救災濟民,一副儼然守護人間的模樣,大大悖離了他修羅的本分不說,他甚至還向他們坦言,他連修羅道和修羅這身份也都不要了。
想要討個原由,偏偏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再加上他倆又改變不了皇甫遲那堅定不改的意志,無色與無相氣炸之余,一個按捺不住本性,就沖動地與皇甫遲動上了手,打算就這麼把這頑固的小子給捆回修羅道去再說。只是,一直流浪在外的皇甫遲,這些年來,在術法與身手各方面,也不是都沒有半點收獲的……
使出了各界術法這才將無相打趴在地,皇甫遲才正想下狠手以絕後患時,善咒的無色即在那當頭對他下了咒,硬是將他這名修羅給變成了只凡間的黑鷹,他雖負傷僥幸逃過無色的毒手,可卻避不開他倆日夜不息的聯手追殺。
變成黑鷹這副模樣,雖是沒給皇甫遲帶來太大的困擾,可無色似是在那咒文里又添了些什麼,詭異地將他的法力給封在鷹身之內,令他半點也動用不得,唯有在夜半恢復人身時,這才能稍稍奪回些許堪用的法力。
就在那一日,他運氣不佳地又再次遇上了窮追不舍的無色,無法回擊的他胸口遭無色一掌重創,還被劍風傷了一邊的羽翅,他忍痛逃了出來,卻也再無力支撐搖搖欲墜的身子,這才會巧合地掉到紀非她家的院子里來……
在醒來後,他發現紀非所提供的庇護與療傷,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因此從不曾與凡人接觸過的他,難得地放下了身段,接受了她的提議,決定就暫時在她這兒避避風頭,順道也正好可躲過無色與無相的追捕,只是他沒想到,他才落腳不久,就被她捅破了他身份的這張紙。
見眼前的黑鷹一個勁地發呆,紀非揚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你是不是對他們做了什麼,所以這才結上仇?」以他這冷颼颼的性子來看,橫豎他得罪人的機會比較大。
皇甫遲不以為然,「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她這才想起她一直都忘了問這回事。
「皇甫遲。」
「你中的咒何時才能解?」雖然他這副黑鷹模樣也挺好看又逗趣的,不過老是這樣日日夜夜變來變去也不是個正事。
「需煉丹才能解。」皇甫遲老早就想對她說這回事了,「不知能否借府上丹爐一用?」
「……丹爐?」她拖拉著音調。
「嗯。」
紀非一手撫著額,「你以為那玩意兒是家家戶戶必備的嗎?」
「不是嗎?」
「……」神仙大人果然不是凡人啊。
以往她還想著,這位神仙大人既是出現在這座人間,那麼好歹他也該認識點凡間的尋常知識,沒想到他認識歸認識,可識得的全都是些偏門的東西,反而正經的凡間事卻是一問三不知。
她嘆了口氣,「凡人不會術法,當然更不會煉丹。」
見黑鷹一副張大了嘴錯愕的模樣,紀非笑著揉揉他的頭,把頂上的鳥毛給揉得一團亂。
「今兒夜里你把丹爐的詳細造法畫下來,明兒個我叫蘭想法子去弄一個回來。」也好,就當送佛送上西,也順道讓他們這些凡人長長眼。
皇甫遲點點頭,見她伸長了一臂邀他跳上她的肩頭,他很小心的不讓尖銳的爪子抓傷她。
「走吧,咱們有正事得做。」她邊說邊合上房間的門扇,帶著他往書房的方向走。
「正事?」
「為你普及人間知識。」此乃首要之務。「……」不就是不懂得什麼叫禮義廉恥嗎?
接下來的兩日,皇甫遲和紀非全都一塊兒耗在書房了,蘭總管和春嬤嬤雖是很擔心自家小姐的安危,可紀非一心要留客,他們這些做下僕的也不能奈她如何,于是他們倆就只能無言以對的站在書房的窗外,看著里頭的一人一魔各自發憤用功。
紀非停下了手中正書寫策論的動作,含笑地看著黑鷹站在書案上,正拿爪子小心翻動書頁,見他埋首在書堆里看得聚精會神,有時翅膀還會受驚似的震動一下,還有那對黃澄澄的眼珠,時而會詭異地眯成一條直線,時而又會變得瞪眼圓圓,這讓她不禁覺得一只黑鷹歪頭看書的模樣甚是可愛。
「皇甫兄。」
黑鷹的翅膀抖了抖,覺得她這稱呼怪別扭的。
「不然,皇甫大叔?」以他年近三十的模樣來看,她這豆蔻少女應當是能這麼叫上一聲。
皇甫遲轉首迎上她調侃的目光,悶悶地與她對看了一會兒,有些沒好氣地挪開了眼。也不知怎地,他老拿這個少女很沒轍,而她也和他所見過的凡人都來得不同,知道他的來歷,也知道他可能不會是什麼善類,她卻既不害怕也不怯弱,照樣膽大地收留了他,一點也不像窗外那兩個成日提心吊膽的人。
他懶得應付人間的那套虛禮,「就皇甫吧。」
「吃點吧,這都看上一個時辰了,該歇歇了。」紀非將方才春嬤嬤送來的一盤甜糕推至他的面前。
皇甫遲看也沒看那盤甜糕一眼,兀自費勁地繼續翻動書頁。
她愈看愈覺得不對,接著恍然憶起,打從他來到這兒後,她似乎……還沒見過他吃過半點東西。
「你不吃東西?」「沒必要。」
「不睡覺?」除了初時的昏迷與被她拖進被窩的那一回,他似乎根本就沒合眼睡過。
「也不是很必要。」皇甫遲淡淡應著,在听到外頭傳來的抽氣聲時,神色不解地看向窗外。她就看他所看的方向望過去,「怎麼瞪著他們瞧?」
「他們的表情很奇怪。」皇甫遲盯著外頭一男一女的臉。
「哪兒怪了?」
黑鷹又把頭歪成一個不解的角度,「一個成日都在笑,一個動不動就抖著身子,兩眼還時不時就漫著水氣。」
「他們是人間的凡人,會這樣是正常的。」紀非悶住骯里升上來的笑意,「凡人就是這樣,開心的時候就會笑,難過傷心或害怕時就要哭。」「……怎麼哭?」他在修羅道時可沒見過眼淚那玩意兒。
站在窗外光明正大偷窺的蘭總管,听了後不禁用手掩著臉,而春嬤嬤則是很認真的低頭在數地上的螞蟻。
「咕嚕--」
不太微弱的月復鳴聲,忽地在安靜的書房內響起,皇甫遲循聲在房里找了半天,後來才赫然發現這聲音是自他肚里傳出來的。
「……那是什麼聲音?」黑鷹張大了一雙金燦燦的眼楮要求她解惑。
她伸手指向他的月復部,「你的肚子餓了。」
「我不曾餓過。」皇甫遲不信地搖了搖頭,說得十分斷然。
她想了想,「會不會是因你白日換了個身子的緣故,所以身子的知覺也跟著改變了?」
「……有可能。」
紀非轉首朝窗外叫喚,「春姨一一」
「午飯待會兒就做好!」
沒過多久,頭一回上飯桌吃飯的黑鷹,又再次歪著脖子,擺出令人不得不忍著笑的可愛姿勢。
皇甫遲看了看他們每人手中都拿著的筷子,再低首瞧了瞧自個兒的兩爪,他先是拿爪子撥了撥筷子,發現拿不起來後,他以爪子踫了踫紀非擺在他面前小盤里的飯菜,很快地又因為爪上油膩的感覺,放棄以爪進食這項動作。
見他似乎極度不願用爪子進食,紀非另外取來一雙干淨的竹筷,挑了塊撕碎的雞肉夾至他的面前。
「來,張嘴。」
皇甫遲不語地瞪著她這喂食的舉動。
她沒把筷子挪開,「中了咒就認分點,或者你比較喜歡餓著肚子?」
又是咕嚕一聲,甚是會挑揀時辰的月復鳴聲再度自皇甫遲的月復內響起,嗅著眼前勾惹人口水的食物香氣,皇甫遲只堅持了一會兒,很快即被月復內的饑餓感給打敗。
袖手旁觀的蘭總管,在他們一人喂食一鷹使勁吃了好半會兒後,有些不舍地打斷眼前這難得一見的景況。
「小姐……」
「嗯?」紀非漫不經心地應著。
「你快撐死神仙大人了。」黑鷹也就這麼點大,又不是饕餮投胎的,她還連連喂他吃了大半只雞?
紀非這才回過神,而根本就不懂得吃飯得適可而止的皇甫遲,在她終于停下筷子時,已撐得受不住地往桌上一躺,沒過一會兒,吃得過飽的他,終于拋開了矜持在飯桌上大刺刺地躺平,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接著便是動也不動了。
紀非有些愧疚地道︰「抱歉,我頭一回喂鷹……」
「沒事,我也頭一回吃飯……」
蘭總管頗有風度的轉過身去觀察花瓶的花色,而春嬤嬤則是掩著帕子,蹲靠在飯廳一角詭異地抖聳著兩肩。
「蘭,叫你辦的事辦得如何?」紀非清了清嗓子,臉上還有些不自在。
「回小姐,丹爐已造好,擺在西廂的空房里。」
「很好。」她轉首問向還躺在飯桌上的黑鷹,「听到了?」
皇甫遲的聲音有些模模糊糊的,「待我尋來藥材我就開始煉丹……」「不急,先把你的傷養好來,那些事就交給蘭去辦吧。」她伸手替他揉著軟軟的肚子好替他消消食,而他則沒抵抗半分,舒適地閉上了眼楮。
這般替他揉著,紀非發現,當皇甫遲變成黑鷹時,他就很好說話也很樂意她的親近,哪怕是模模頭、揉揉肚子這等的親密舉動也都沒問題。可每回夜里當他一變回原樣,別說是想踫踫他了,一靠近他,那眼神冷得足以將他們所有人凍上三尺冰霜。
又過了幾日,皇甫遲身上的傷況明顯好了些,只剩下他胸口的那處傷,也不知是怎地就是沒什麼進展。
這一日,總是濃雲蔽日的天際難得出現了冬陽,好久沒曬日的紀非自書房里搬出了一張椅子,就坐在院里邊羅著融融的冬陽邊讀兵書,春嬤嬤則坐在不遠的廊下縫衣裳。黑鷹蹲在紀非的肩上打盹,暖烘烘的陽光曬得他昏昏欲睡,在他打盹打得差點摔下她的肩頭時,她把他抱下來放在膝上,這時他抬首看了她一眼。「睡吧。」她輕輕撫過黑鷹美麗的羽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