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著頭,宮晴任由孟郬牽起自己的手,緩步前行。
孟郬不是愛說話的男人,但只要走在他身邊,宮晴就會覺得幸福並且安全。
壽永宮的後頭有一片高大林木,林子里闢了一條小徑,听說走出林子,有一堵高高的圍牆,翻過圍牆就是宮外。
因為處處林木蓊郁,壽永宮無疑是最好的避暑勝地,所以肥胖的蕭□夏日經常逗留在這里,他把整座宮殿修築得華美富麗,人人看了都贊嘆不已。
初搬進後宮時,蕭霽問過賀心秧和宮晴要不要住到壽永宮,沒想到賀心秧背著兩只手,前前後後把這里繞過一圈,沒決定要不要搬進來住,卻若有所思的說︰「如果我把梁柱上的金粉刮下來,湊一湊,不知道可以湊出多少兩金子?」
蕭霽瞪她,還很不尊師重地道用一指神功戳上她的頭,罵她是庸俗女子。
賀心秧的確庸俗,但庸俗得讓人心疼、讓人喜歡,讓人無法從她面前走過,卻不被她深深吸引。
所以失去記憶的蕭瑛對孟郬說︰「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白天才見過她,可一回到王府,我又會忍不住開始想念她。」
蕭瑛不懂這是什麼感覺,但孟郬理解,他對蕭瑛說︰「不必懷疑,你愛上她了。」
這是孟郬的親身經驗。
當你無時無刻把一個女子記掛在心中;當你立誓,不報家仇絕不言男女情事,卻在看見她時,誓言變得遙遠;當你無法阻止自己想她、念她、親近她;當你覺得握住她的手、擁她在懷,比禮教重要千百倍……那麼,就是因為、愛情發生。
看一眼身旁專注望著泥地痕跡的女子,孟郬笑了,冷肅的臉龐添上溫度。
「晴,妳覺得隻果和瑛,會有結局嗎?」
宮晴抬頭,對上他的視線,緩慢搖頭。「如果蕭瑛執意要娶關倩的話,那就不會有結局。」
所有人都認定,隻果已為蕭瑛生下願願望望,這輩子除了嫁給蕭瑛,再無其他可能,但他們不懂,不懂未來幾百年後的女子對婚姻有強烈的自主權。
「是嗎?可我看好蕭瑛,我相信他有絕對的能力說服隻果。」
「要打賭嗎?」宮晴自信滿滿的問。
「好,我賭隻果到最後會入境隨俗。」
「我賭,隻果會在生活習慣、語言習慣上頭入境隨俗,而她的愛情,永遠不會。」宮晴說得斬釘截鐵。
「彩頭是什麼?」
「一百兩銀子。」
「什麼時候妳和隻果一樣貪財?」
「因為我開始同意她的理論,在這個時代里,女人賺錢奇難,所以身邊還是多攢些銀子好。」
「是誰告訴我,金錢買不到幸福?」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前後搖晃。
「那是因為他的生活沒有踫過釘子,踫過的話,他會明白有錢才有福。」她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
「是誰告訴我,金錢買不到友誼?」他用另一手握住她的手指頭。
「那是因為他身邊的朋友太正直,世間總有某些人可以販賣友情。」而孟郬,恰恰是那個太正直的朋友,宮晴側過頭靠上他的肩。
「妳們都是這樣,經常改變立場的嗎?」孟郬突然想起賀心秧的那句「世人都曉神仙好」,那種句子從她嘴里說出來,缺乏說服力。
「是啊。」她連否認的想法都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們很容易從網站上找到一堆看似有哲理,實際上卻是滿篇廢言的屁話。」講完,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們會在這里出現,是因為之前遇見小優那日,紫屏和小四在壽永宮發現一具女尸,而風喻明察暗訪,發現宮里流傳著幾則謠言。
據說有太監從壽永宮經過時,听見先帝蕭□的聲音,嚇得連滾帶爬逃離這里。另一則流言則是宮女傳出來的,她說親眼看見壽永宮旁的林子里,婉妃在里面跳舞。
婉妃是蕭□最寵愛的妃子,後來為皇後所害,死得不明不白。
有好事者,將這兩則謠言和賀心秧串在一起,說她是迷惑王爺的狐妖,就是因為她在後宮,平靜的後宮才會變得不平靜。
宮晴听了這些惡毒批評,未作出判斷,先出聲嘲諷。
她問那群女人,「借問各位,哪一朝、哪一代的後宮是平靜的,妳們敢模著良心向天發誓,妳們進宮至今,從未做過一件昧著良心的事兒?」
她問完,滿廳里或者問安、或者挑撥、或者想告狀的女人們頓時鴉雀無聲。
宮晴冷冷一笑,放出重話,再有人傳言怪力亂神、擾亂人心,一經查證,杖五十,趕出後宮。
流言是暫時壓下了,但私底下她告訴孟郬,事情才剛開始呢。
孟郬問她為什麼,她輕聲回答,「這兩則謠言都是在紫屏發現尸體不久前傳出的,裝神弄鬼那個主兒,目的就是讓人不敢接近壽永宮,至于理由,除了不願被人發現宮女尸體,我猜測,這里對凶手還有用途。」
于是他撥出時間,陪宮晴到這里探查。
突地,宮晴眼楮一亮,就要加快腳步向前,但孟郬比她更快一步的拉住她,宮晴不解,他微微搖頭示意,神情警戒。
下一刻,他打橫抱起她,飛身竄到樹梢,他的大手摀住她的嘴,宮晴心知情況有異,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一動不動。
孟郬黝黑的臉龐閃過一陣暗紅,但堅毅的嘴角拉出一抹代表喜悅的弧線,心跳加速、體溫略升。
不久,林子口竄進一道黑影,他的身形極快,是個有武功底子的,但氣息微亂,可見身受內傷,孟郬有把握將他一舉成擒,但他不確定宮晴要不要這麼做,他勾起宮晴的下巴,用目光相詢,她輕搖了下頭。
孟郬點頭,靜待他穿過林子、翻過圍牆出宮,才抱著她飛身下樹。
「妳不認為他是埋尸的凶手?」
「對。」
「為什麼?」
宮晴沒回答,拉起孟郬朝右前方走去,然後在一個微微突起的土丘處止步。
土丘上頭明顯印著黑衣人的足跡,之前她就注意到這個,因為土丘上有新的掩埋痕跡,她蹲身向下挖,發現她的動作,孟郬立刻縱身向上,折來樹枝為工具,拉起她站到一旁,自己動手挖了起來。
果然宮晴沒猜錯,一具新埋的女尸出現。
孟郬噘嘴吹哨,一名暗衛從林間跳下,孟郬命令他去太醫院找來方磊,待他回頭,宮晴已經蹲在尸體前面,小心謹慎地開始查看,翻開尸體上的衣物。果然……是同樣的手法。
照例,她繞著案發現場仔細觀察,在附近來來回回繞過幾遍,還是如同前次般,半點痕跡都無,這是個細心的凶手。
宮晴對孟郬說︰「兩個案子,凶手都很細心,不在埋尸處留下任何證據或足跡,而方纔的黑衣人卻把他的腳印留在土丘上頭,這代表黑衣人不是凶手。」
「所以他與此案無關?」
「不一定,後宮的人進出宮廷有腰牌,為什麼他需要翻牆進出?」
「因為他不是宮中人。」
「不是宮中人,卻恣意在後宮進出,代表他必定有所圖謀。」
「該讓風喻好好再整頓一回禁衛軍了。」
在談話間,暗衛將方磊帶到,自從宮晴結識了方磊後,和他交流過不少尸體狀況代表的意義,甚至還研究過解剖,上次那個宮女的尸體被發現時,他們便合作解剖了一次,因此他一到現場就知道該怎麼協助宮晴。
他們圍在尸體前方,宮晴向方磊要過小剪刀,剪開前月復的縫線,接著職業病發作,一面解剖,一面述說所見。
「死者是女姓,未婚,年約十三到十五,身著宮女服飾,手腳指甲都有青色痕跡,應該是中毒,胸口有一道五十公分縫線,死者的肝不見了,因為有嚴重的出血狀況,推估凶手應該是在死前取下人肝……」
孟郬皺眉凝目,怎會有這麼殘忍的殺人手法?
宮晴遞回小剪刀,方磊交給她一把銳利扁刀,有上次經驗,兩人合作得很順手。
她切開胃部,里面有滿滿的食物。
「以消化的狀況分析,死者進食不久後就遇害,倘若她的身份真的是宮女,那麼食物大有問題,因為宮制,宮女每餐的肉類配給很少,她的胃卻幾乎讓肉食佔滿……」宮晴放下小刀,抬眸對上方磊,問︰「這幾日,方太醫可有所獲?」
「快天黑了,我們回太醫院再談。」
宮晴點頭,與方磊一起離開,孟郬召來暗衛,讓他們將尸體埋回去,這是為了不打草驚蛇,讓凶手有所防備。
太醫院里,方磊領著他們進入一個獨立的院落,宮晴和孟郬坐定,方磊取來幾卷書冊給他們。
「中醫不會以人肝入藥,通常會取人肝入藥者皆為邪端異說,江湖上有幾種偏方有提到此,我歸類整理過了,會使死者呈中毒現象、手腳出現紫斑的,只有一種名為秋纏的青色粉末。」
「然後呢?」
方磊將一本薄冊子放在宮晴面前。「據上面的記載,秋纏是藥非毒,但它特殊的部分在于此藥不能直接用來醫治患者,須要以人肝為引。」
「以人肝為引?什麼意思。」孟郬問。
「先將秋纏混入菜肴里,誘人將飯菜食下,待食者昏迷後半個時辰,藥滲入肝髒再剖月復取拔,最殘忍的是,肝髒必須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取下,患者再食其肝,就可達藥效。」
「這是治什麼病的?」
「此藥可解習武者走火入魔之苦。所以……凶手有走火入魔之疾?」方磊試問。
「不一定,也許凶手只是只沉默的羔羊。」宮晴月兌口而出。
「什麼是沉默的羔羊?」方磊不解,反問。
宮晴急急更正,「我是這麼說的嗎?不,方太醫听錯了,我說的是變態殺人魔,有的人天生有病,喜歡食人肉人肝人腦人血,也許凶手不為治病,就只是因為瘋狂的殺人行徑可以讓他得到快樂。」
「我听過那樣的例子,那是無藥可醫治的病。公主也曾習醫?怎麼知道這些,還懂得剖尸找到疑點。」
方磊望著神秘的采莘公主試探的問,他早有滿月復疑問,普通人不會知道那麼多關于尸體的知識,更不會一割開縫線,就看出來尸體少了肝髒,甚至不會知道能從胃的消化狀況判定死亡的時間。
宮晴瞥他一眼,輕淺一笑。她能告訴他自己雙主修,擁有法律和醫學院雙證書?畢業時還考慮過要從事法醫工作?當然不行。
輕描淡寫地,她用「曾有涉獵」一語帶過。
「晴,我認為不是變態殺人魔,如果是,何必用秋纏?」
微微點頭,宮晴同意。「但秋纏、走火入魔,都是武林人士秘法,外人不得窺知,後宮住的又是先皇嬪妃和太監宮女,他們頂多習得一點拳腳功夫,誰會練武練到走火入魔?」
「記不記得我們在林子看見的那個黑衣人?」孟郬提醒。
「他走火入魔了?」宮晴問。
「依他的身形來看,是個武功高強的高手,但他的內息紊亂,似乎受了內傷,如果他是凶手,便有了殺人動機。」
「所以黑衣人是凶手?」方磊問。
「如果是他,要找人肝,隨手在外頭找個無家可歸的流民殺了,官府連追查都不會,他為什麼要冒著重重危險進宮殺人?何況他又受了內傷,宮中禁衛可不是擺飾用的。
「我比較傾向是宮里人動的手腳,因為宮里人出不去,只能以宮女為目標,因為身處後宮,是日日所見之人,才能無防備地誘人吃下下了秋纏的食物,只是……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下意識地,宮晴拿起桌上的毛筆在指間轉轉繞繞。
「不管怎樣,總算有一點眉目,明日我就派暗衛守在壽永宮附近,方太醫,麻煩你繼續查查,還有沒有其他可能……」
孟郬話未說完,便看見苓秋急急忙忙闖進太醫院。
「怎麼了,苓秋?」
宮晴看見苓秋急得淚如雨下,心猛地一沉,出事了?
「願願、望望不知怎地,突然發起高燒,小優姑娘已經在那邊,她讓我過來請方太醫。」
怎麼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來由的,宮晴感覺似乎有什麼陰謀正籠罩著懷寧宮。
賀心秧一張臉慘白無比,她緊緊抱住望望,不肯放手。
孩子發燒了,本以為是感冒,可狀況不像,方磊細細檢查,竟發現他們的腳底有蛇咬過的痕跡。
她怎麼都想不明白,願願、望望年紀這麼小,他們根本沒出過懷寧宮,怎麼可能會被蛇咬,何況他們身邊,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有人守著啊,為什麼蛇不咬大人,專挑願願、望望咬,又是咬在不容易被人發現的腳底板?
如果不是方磊太細心,也許就當感冒醫治,那麼……她光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全身冒冷汗。
發燒、出血、腫脹,這是出血性毒蛇不是神經性毒蛇,這個時代沒有血清可打,她不知道方磊能用什麼辦法替願願、望望解毒,她很焦慮、很憂心,無形的恐懼緊緊地攫住她。
「小姐,妳別擔心,方太醫施過針,願願和望望的燒略略退了,他們一定可以熬過這關的。」
紫屏從方才就不停勸著,可賀心秧失魂落魄,半句話都听不進去,這時,苓秋懷里的願願突然張開眼楮。
「願願醒了!」苓秋輕喊。
賀心秧回過神,將望望交給紫屏,抱過願願,她貼貼願願的額頭,幸好,燒真的退了,鼻一酸,眼淚跟著滾下來。
「馬馬……」
不太會說話的願願指著牆上字卡,那動作看得苓秋心澀,他一定是看著小姐流淚,想逗小姐開心,才會想要認字卡,小姐每次看到他找到正確的字卡,都會開心得很夸張。
「好,等願願病好了,媽媽再給願願做新字卡。」臉頰貼著願願,賀心秧的目光瞬間柔和。
「馬馬!」
他固執地指著字卡,神情里透露出一抹不屬于寶寶的深沉,表情像極了蕭瑛,每當蕭瑛出現這號表情,代表的就是不容置疑。
賀心秧猶豫著,紫屏先一步出聲哄他。
「乖,我們都知道願願很聰明,等你好了,我們再玩好不好?」
紫屏話說完,願願竟氣到冒出眼淚,這孩子從來不哭的。
賀心秧心疼,不再堅持,她把願願抱到牆邊放下,像往常一樣,輕喊一聲,
「家。」
可願願沒去找「家」,反而一路爬到最左邊,小小的肉掌貼在「女」字上。
「女?」
願願點點頭,臉上帶出笑容,很好,他的馬馬不是笨蛋。然後又伸手,拍出另一個字。
待賀心秧依順序念出「女」「卑」「官」「吃」四個字後,願願像是心中放下大石般,喘口氣,敷衍地拍兩下手,趴在地上就想睡。
苓秋見狀,立刻上前把他抱起來。
賀心秧接過願願,見他呼吸平穩,高燒已退,輕輕地撫著他的臉頰。
願願不會平白無故做這件事,那四個字一定代表著某些意思,願願想告訴她什麼?
賀心秧不斷重復琢磨著那四個字,好半晌,她將願願交給苓秋,叮囑道︰「麻煩妳們,寸步不離守著他們。」
「小姐放心,我們一步都不走開。」
賀心秧走出房門,她必須好好想想。
正廳里,方磊、孟郬、宮晴、蕭霽、風喻,一群人圍著桌子討論,賀心秧看他們一眼,問︰「懷寧宮里有其他的人被蛇咬嗎?」
「沒有,方才徐太醫已經盤問過懷寧宮里上上下下,沒有人被咬,現在他已經往別的宮里去詢問。」蕭霽回答。
「既然如此,兩個足不出戶的小孩更不可能被咬。」
「妳別擔心,方磊說了,苓秋謹慎,發現得早,輔以藥物好好治療,願願、望望不會有事的。」宮晴上前安慰,她心知事情有異,但隻果已經夠擔心了,她不想在此時加重她的心理負擔。
小四進屋,「皇上,已經派人去通知王爺,王爺很快就會趕過來。」
賀心秧看看眾人,心里頭沉甸甸的,那個拚命想壓下去的念頭不時冒出來,好煩,煩透了,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擠破腦袋沖出來似的,不行,她需要獨處。
「我出去走走。」
「我陪小姐。」風喻提劍上前。
「我要想一些事,別打擾我,我就在附近逛逛,不會走遠的。」
宮晴憂慮地朝孟郬望去一眼。
他拍拍她的手背。「放心,有暗衛在。」
賀心秧離開大廳,緩步在院子里走,即使不願去想,耳里仍然不斷響起關倩的聲音。
「容妳難,容下妳那兩個孩子更難!」
「妳怕死嗎?妳的孩子怕死嗎?別怕……人生自古誰無死啊。」
所以「女」和「官」代表關倩,「吃」代表她給願願、望望吃了什麼,才會引得毒蛇來咬?那麼「卑」呢,卑代表什麼?
不對,這樣太主觀也太偏見,她不能因為關倩演了出戲,就認定這件事與她有關,她根本沒有機會踫到孩子,怎麼下毒手,何況,願願怎麼會知道關倩是何方神聖。
呼……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因為自己的喜惡而亂栽贓,認真想想,一定有她遺漏的地方。
她仰頭看向夜空,一鉤新月從遠處的林子里升了起來,像剛煉過的銀勾子,點點繁星亮晶晶的,寶石似的密密麻麻灑滿遼闊無垠的天空,春風從樹梢頭吹過來,帶著幽甜花香。
春天的確是萬物蘇醒的季節,冬眠的蛇出洞覓食也沒有錯,問題是懷寧宮的樹木植栽不多,再加上天天有太監宮女在整理園子,倘若有蛇,也該是他們先發現,怎麼會弄到願願望望被咬?
所以這事百分百肯定是人為。
人為?她該懷疑誰,乳母嗎?不可能,如果要下手,過去一年多,她們有得是機會,紫屏、苓秋更不可能,她們是把願願、望望當成自己孩子看待的,那麼,是雨鴛和翠墨?
不會,她們是果果命張和親自挑選的,孟郬提過張和,他說張和是最懂得忖度時勢的太監,他很清楚懷寧宮是果果最重視的地方,在這件事情上頭,肯定是千般謹慎、萬般小心。
那麼會是誰呢?動機是什麼?
賀心秧原本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但想得太認真,竟不知不覺轉了方向,越走越遠,她嘴里重復念著願願給的四個字,一次一次組裝。
她滿懷心事,心不在焉,所以沒注意到前方有一名太監正低著頭匆匆向自己走來。
他走得飛快,她走得緩慢,相同的是,兩個人都低頭行走。
依兩人行進的角度而言,他們是會閃開彼此的,但在兩人接近時,太監突然絆到什麼,一個踉蹌向賀心秧撞過去。
見此,隱身的暗衛飛身出現,而在太監身後不遠處、剛剛進宮的蕭瑛也施展輕功,幾個竄躍快步到她身邊。
同個時間,賀心秧下意識扶太監一把,可那一扶,掌心相踫,她像是觸電似的手心發麻,她反射性地縮回手,而太監也穩穩地站好了。
賀心秧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掌心,沒傷啊,可怎麼會痛?是神經抽痛?那也沒道理抽在掌心中央?
太監看一眼賀心秧,在後宮里,會穿著平民服飾逛來逛去的,只有懷寧宮的賀姑娘了,他認出賀心秧,連忙雙膝跪地,滿面驚惶。
「姑娘饒命、姑娘饒命,奴才不是故意的。」
她沒回話,因為……很痛,那痛像是一路從掌心竄到心髒,刺刺的、灼灼的,像是誰在那個脈絡間點了把火,賀心秧皺著眉頭,痛到說不出話。
蕭瑛來到她身邊,他惡狠狠瞪了那太監一眼,嚇得對方全身顫栗不已,伏在地面叩叩叩的不斷求饒,幾乎要把頭給磕破了。
賀心秧嘆氣,用手肘推推蕭瑛,說︰「起來吧,沒你的事,下回小心一點。」
「謝姑娘饒命、謝王爺饒命!」太監又連續磕幾下頭後才敢起身。
暗衛見蕭瑛在,躬身低頭,又回到暗處。
忍不住地,賀心秧再次攤開掌心,還是好痛,她睜大眼楮拚命看,又用另一手細細撫模,是真的沒有傷口啊,既然如此,怎麼會痛成這般?
蕭瑛拉過她的手,審視一番,的確沒事,他抬眉問︰「手怎麼了?」
賀心秧緩緩搖頭,突地,靈光乍現。
「我想起來了!」她大喊一聲。
「想起什麼?」
「快!」賀心秧沒回答蕭瑛,一把拉住他的手就往懷寧宮跑,雖然掌心的痛還在,但她現在一心一意想著願願和望望,也就顧不得疼痛了。
她與蕭瑛一前一後進了懷寧宮、跑進大廳,一進大廳就對大家說︰「方纔願願用字卡給了我四個字,官、女、卑、吃。我那手毛筆,你們是知道的,歪歪扭扭、不成樣兒,我寫字卡的時候,苓秋批評我官、宮分不清楚,還重新提筆寫了一張。女、卑合起來就是婢,宮婢,吃就是咬,是宮婢引蛇咬願願、望望的。」
兩人心意相通,宮晴接下話,「最近妳把苓秋和紫屏調到身邊,帶著願願和望望的,除了乳母還有雨鴛和翠墨,如果妳的推論是正確的,她們兩個的嫌疑就大了。」
「別談這個,先拘了那兩人,我去找找蛇還在不在,如果還在,就取蛇膽解毒。」孟郬飛快說道。
孟郬語音方落,眾人分頭行動。
解出謎底,賀心秧卻開始心亂,如果真被她猜中的話,那麼就是有人要對願願、望望下毒手,他們年紀小又無害,誰會把腦子動到他們身上?而雨鴛、翠墨只是宮女,做這種事定是有人在幕後指使,是誰?為什麼?
突然,她刻意壓下去的念頭又浮了上來——
「容妳難,容下妳那兩個孩子更難!」
「妳怕死嗎?妳的孩子怕死嗎?別怕……人生自古誰無死啊。」
賀心秧猛然轉頭望向宮晴,她們想到一處去了,眼里浮起隱憂。
看著她們的表情,蕭瑛明白她在懷疑什麼,他走到賀心秧身後,環往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他溫溫一笑。「放心,倩兒不會的,她很喜歡願願和望望。」
這話能安慰到她嗎?賀心秧苦笑,眉心糾結更甚。
蛇在雨鴛和翠墨的屋子被找出來了,但兩人卻失蹤,風喻出動所有禁衛軍,宮晴讓宮人幫著找,終于在御花園的池子里撈起兩人的尸體,線索至此中斷。
此路不通,只好從另一個方向查。
宮晴查出雨鴛、翠墨是張和親派,再由張和那里得知兩人是陳姑姑的佷女。但她們根本不是,既然沒有關系、又硬要把人安插進來,其心可議。
當禁衛軍要提人時,消息已先一步傳至平和宮,陳姑姑見事跡敗露,心知再也躲不下去,決定一肩將罪責扛下,臨去前,她將一顆藥丸交給關倩服下,要小紅、小綠對外說關姑娘已經生病數日,免去關倩的嫌疑。
臨行前,陳姑姑還緊緊握住必倩的手,叮嚀她,一定要好生照顧王爺,他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
關倩哭得梨花帶雨,她一句句應下,然而在門關上那刻,她抹去淚水,臉上閃過一絲戾氣,居然……讓他們逃過一劫……
之後宮晴細細盤問陳姑姑,覺得此中大有蹊蹺,方磊也認為,傷孩子的蛇並不是陳姑姑所招的種類,既然如此,定然還有他們不知道的環結存在。
可雨鴛、翠墨已死,死無對證,陳姑姑又親口將所有的罪責認下,即使宮晴強調毋枉毋縱,也沒辦法找到證據為陳姑姑月兌罪。
陳姑姑到了蕭瑛面前,看著他的目光中沒有恐懼憂悒,只有滿面慈藹。
她像在陳述什麼故事似的,緩聲把自己心中所想一一招供,「……在宮里,我見過那麼多兄弟相爭的慘劇,我怎舍得同樣的事落到王爺的孩子身上?我絕不能讓來路不明的孩子日後有機會戕害王爺的親生血脈,王爺值得更好的女人,不管是關倩還是賀心秧這樣的殘花敗柳,都配不上王爺吶……」
為免將關倩拖下水,陳姑姑連她都一起批評。
靜靜看著陳姑姑,蕭瑛心痛不已。
雖無記憶,但他曾經從小四口中知道陳姑姑對待自己和母妃是怎樣的忠心耿耿,知道陳姑姑如何為了護他,讓皇後抓到暗室里凌虐,出來時只剩下半條命,那時母妃叨念她,怎麼就不懂得替自己著想,罵她愚忠。
過去,他、母妃與陳姑姑之間的點滴事件,都在小四的口中鮮明起來。如今,還是這份愚忠,讓她犯下無可彌補的錯誤。
「姑姑,妳錯了,願願、望望是我的親生孩子,只要妳見過他們一面,就會清楚,他們與我酷似的長相,就是最大的證據。」
蕭瑛的話像一記悶棍,狠狠砸上陳姑姑的腦門,她整個人懵了,竟然是她弄錯?她竟然親手傷害了小主子?
一時間,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陳姑姑伏地痛哭,求蕭瑛賜她速死,她願以來命償還彌補錯誤。她淚流滿面,不停在蕭瑛面前磕頭,一下一下,重重地敲著他的心版,她的頭破了,鮮血留在青磚上,還不停磕頭,她磕不盡自己的滿心罪惡。
那天,小時候頗受陳姑姑照顧的小四跟著進了天牢,他陪著陳姑姑平抑情緒,然後像對王爺講故事那樣,也對陳姑姑講故事。
只不過,他講的是王爺和賀心秧之間的故事,他和他的主子一樣有好口才,所以他們之間的一段一段從他嘴里出來,帶著溫馨、甜蜜,以及王爺苦苦追尋的幸福。
小四說︰「我不知道小姐是不是最好的女人,但我確定她是最適合王爺的人,因為在她身邊,王爺才可以快樂起來。」
依律,陳姑姑該判死刑,但賀心秧和宮晴無法容忍這種事,一方面證據不足,一方面過度輕賤人命,而且……賀心秧又怎會看不出蕭瑛的心疼與不忍。
于是她發言了,她說︰「岳飛被十二道金牌催了命,這種愚忠太不智,而果果不是宋帝,才不會割去忠僕的項上人頭。」
她的話救下陳姑姑一命,陳姑姑只被趕出後宮,未獲判任何罪刑。
在她被驅逐出宮之前,賀心秧領著陳姑姑走到願願、望望屋里,讓她看看這對雙生子。
蕭瑛沒說錯,血緣是騙不了人的,酷似蕭瑛的願願及和賢妃有五成像的望望,誰敢說他們不是蕭瑛的孩子?
她錯了……錯得離譜,她痛心疾首、後悔莫及。
賀心秧並沒有多說什麼,拉著陳姑姑走到桌邊,誠摯的目光落在陳姑姑臉上,她安慰道︰「別難過,願願、望望已經漸漸好起來了。」
「是老奴錯了,老奴罪該萬死。」她掩面哭泣。
「陳姑姑,我帶妳過來,是因為妳對王爺的忠心。妳的做法不對,但心是對的,我總認為人無貴賤、生而平等,王爺娶的女子,身份高不高貴、母家有否權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女子愛他、願用真心相待。
「當初關倩見王爺墜谷,義無反顧跟著跳下山谷,證明她對王爺的心是真的,所以妳別恨她,她是值得王爺守護的女人。」
這番話讓陳姑姑徹底傻眼,不對啊,不是她想搶王妃位置、不是她對關姑娘言詞鋒利、態度惡劣?那日關姑娘一路哭回平和宮,她是親眼看到的啊。
難不成是在演戲?可是救下她,對她演戲,有什麼意義?
「那賀姑娘呢?」
「妳放心,我不會嫁入王府的,陳姑姑在後宮多年,看過多少痴情女子為情為愛為爭寵,讓自己變成面目猙獰之人,我不願意也不允許自己變成那樣的女人,王爺有關姑娘就夠了,只要真心相守,我認為他們會一輩子幸福。」
所以她又錯了?
為什麼小紅、小綠要造謠?為什麼听到那麼多的流言,她從來都不解釋?難道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嫁入王府?
小四的話在她心底慢慢發酵,原本有些懷疑的事逐漸清晰明朗。
陳姑姑閉上雙眼,兩滴淚水滾落頰邊……她老了、昏昧了,竟把這樣的女子當成別有用心的奸佞小人,離開椅子,她一揖伏地,痛哭不已。
「陳姑姑,別這樣,快起來。」她扶起陳姑姑,從懷里掏一張百兩銀票及一封信塞進她的包袱里,再用帕子拭去她臉上淚跡,輕聲道︰「天不早了,我讓小四送妳出宮,銀子妳留著慢慢用,如果踫到困難,帶著那封信、照上面的地址找去,會有人幫妳的。」
陳姑姑拚命搖頭,老淚縱橫。「姑娘,如果有我可以為您做的事,求求您、用上我,讓我一身罪惡得以洗滌,否則百年之後,我無臉見賢妃娘娘啊……」
看著她的堅持,賀心秧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半晌,她才緩緩嘆氣,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