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宮華上午都待在練功房,跟著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練武,折騰幾個時辰下來,老是搞得滿身髒,可他精神奕奕,越練越起勁。
他習慣和賀心秧一起吃午餐,然後小憩一下,開始念書。
這時,他和賀心秧就一人佔據桌子一角,各忙各的,誰也不打擾誰。
賀心秧對她的出版事業很拚命,尤其當她知道,果果他姑、一個堂堂的縣太爺,每個月的薪俸不過十二兩銀後,她賺得更用力了。
一面賺,還時不時狠狠鄙視祁鳳皇朝一番。
她說︰「如果當官的薪水那麼少,天下士子何必寒窗苦讀十年,就算熬出頭,為的也不過就是十二兩銀,大戶人家的丫頭,一個月還掙得上一兩呢。」
宮華爭辯道︰「所以啊,銀子不能亂花,得聚沙成塔,趁土地便宜時,多置上一些產業,雇人照管,銀子才會越賺越多,如果政績良好,朝廷自會賞賜良田百畝……」
他拉哩拉雜講一堆,口氣全是為祁鳳朝廷說話。
賀心秧嘆氣,人家本來就是這個朝代的人,人不親土親,不像她,連眼神都帶著挑剔。
于是她回答︰「我懂,就是績效獎金制嘛,像許多服務業那樣,底薪少、紅利多,要錢,就請締造驚人佳績。
「問題是,要使用那種方式獎勵員工,不光要制度完善,還得分工細膩,一個人只負責一小部分。而一個縣太爺管的可不少,宣風化、平訴訟、均賦役,連水災旱災都得管上一管。
「在這種情況下,想搞到政績良好、朝廷知曉,那個難度等同于發明核子彈。」
站在她的立場,她比較想鼓勵果果他姑趕緊搞貪污,趁在位幾年,海撈一票,在朝廷尚未發覺之前,捧著金銀告老還鄉。
對于賀心秧的分析,宮華的響應是一個大白眼。
眼看宮華不同意自己的論調,果果他姑肯定也不會站在她這邊,既然如此,這個家還能靠誰?只能靠她手上這枝筆了,所以她能不卯足勁力拚命寫嗎?
這天午後,他們又各據書桌一角,各忙各的。
就算五歲時,果果也是個自制的小孩,他不需要大人叮嚀就會自動自發寫功課、看書、上床,現在更別說了。
十歲的他在賀心秧眼里,怎麼看就是個小孩,可他偏認定自己已經大到可以獨當一面,不僅對賀心秧沒大沒小,還經常用「妳很腦殘」的眼光藐視人。
也是啦,這里十五、六歲就結婚的男女多到嚇人,十八歲的女孩就可以用剩女來當昵稱,所以十歲的他,的確有胸膛可以說話。
提到結婚,有一點讓賀心秧很不爽,十六歲少男娶十三歲少女,OK啦;二十五熟男娶十五少女,好……吧,勉強OK,但四十歲的老男人也想挑十五歲的女敕妻進門,就讓人太不平衡了。
她和宮華辯過幾次,他還是覺得理所當然,唉……這時代,女人的青春不光長在臉蛋上,還長在她的戶口簿里,真是太太不公平了。
苓秋做了綠豆湯,和紫屏一起端進廳里,再走進內室,請少爺小姐出來吃點心。
賀心秧伸伸懶腰,把剛完成的段落快速瀏覽過一遍才放下筆。
抬頭,發現宮華兩顆眼楮黑溜溜的盯著她,「有事嗎?」
她一面說話,一面拿張上面寫了「個人隱私,請勿偷窺」的白紙將草稿蓋起來,再找一本冊子壓著。
「妳到底在忙什麼?」
宮華好奇極了,幾次想偷看兩眼,都被她及時阻止。
「想看嗎?」她用手指頭點了點稿子。
「想。」宮華認真點頭。
「很抱歉,不能給你看。」
「為什麼?」
「因為它是十八禁,等你十八歲時再講。」她可是為人師表呢,怎能污染小朋友的純潔心靈?
听到十八禁,宮華的臉微微泛紅,知道什麼是十八禁。
他曾經不小心在大量閱讀的三歲時期看過,看得臉紅心跳,又舍不得把書丟開,結果姑姑進門,發現他的臉爆紅,還以為他生病,急著要送他去醫院。
後來他用一坨冰淇淋解決了這個問題。
「姑娘,什麼是十八禁啊?」紫屏天真浪漫地看著賀心秧。
是咩,小孩子就要像紫屏這樣才得人疼,哪像宮華,半點都不可愛。
「就是十八歲過後才能看的書。」
「那……姑娘不過十五歲,怎麼就能寫了?」
她問倒了賀心秧,宮華看好戲地望向她,等著看伶牙俐齒的她怎麼回答。
「我這里。」賀心秧鄭重其事地拍拍自己的胸口。「住了一個二十五歲的靈魂。」
「姑娘胡扯,天底下哪有這種事。」紫屏笑了笑,把十八禁的問題給丟開。
「沒錯,妳就當她胡扯。」
宮華拉起賀心秧走到前廳桌邊坐下,端起綠豆湯時,發現桌上有一個繪著牡丹花樣的食盒,打開,里面還有幾塊松子糕、核桃酥,以及動都沒動過的桂花糖。
是京里最有名的甜食鋪子!
好久沒吃了,看見它們,宮華幾乎要流口水,這家甜食很貴,只有在過年時節,爹爹才舍得去買上幾塊,和壓歲錢一起塞給他。
看見這個,宮華想起疼惜自己的爹爹,忍不住紅了眼眶。
看一眼他的表情,賀心秧嘆氣。「有這麼夸張嗎?不過是幾塊零食,不需要感動到痛哭流涕吧。」
好東西她在過去吃得太多,在她眼里,那個了不起的松子糕、核桃酥,也不過普普而已,那天蕭瑛回去之後,她隨手一丟,連擱了幾天都忘記拿出來給宮華吃,哪里想得到看見這個,他竟然會感動至此。
「我是想起爹了,我爹一向不愛同人擠的,哪兒人多,就絕對看不到他的身影,可每到過年,他為了哄我開心,就會到楓余居里頭同人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搶到幾塊他們最有名的桂花糖,就像寶貝似的偷偷塞到我手里,我還記得有一年他回家,連衣裳都給扯破了,還讓娘叨念過一回……來,妳們也嘗嘗桂花糖。」
他把桂花糖分給紫屏和苓秋,自己也拿了一塊,剝開外面的糖紙,放進嘴里含著,他不是沒吃過好東西,但這塊糖,有他對爹爹濃濃的回憶。
「等一下!」賀心秧發瘋似的大喊一聲,嚇得宮華差點把糖給噎進喉嚨里。
「妳做啥?」宮華沒大沒小地瞪她兩眼。
她抓住爆華的衣襟,眼楮緊鎖住他的眼,一眨不眨。
「你有沒有說錯?這是楓余居里的甜食,它最有名的不是核桃酥和松子糕,而是桂花糖?!」
「對,這間店是京城里最有名氣的店,凡住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來,妳也吃一塊。」
宮華順手剝了塊桂花糖給她,糖入口,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桂花香和牛女乃香立刻充斥她的味蕾,果然……果然桂花糖比核桃酥、松子糕好吃幾十倍,它才稱得上主打商品。
見賀心秧發傻似的久久不發一語,宮華笑著推推她的手肘問︰「是不是好吃得說不出話來?」
「楓余居,竟然是楓余居?」她又被蕭瑛耍了一回,這男人到底跟她有什麼仇啊?!
「沒錯,是楓余居,妳看。」
宮華把糖全部倒在盒蓋里,翻到盒子後頭,那里畫著幾棵楓樹,下頭就印著大大的「楓余居」三個字。
他指著圖案說︰「他們店前種了整排楓樹,每到秋天楓葉轉紅,常有文人到他們店門前吟詩賞楓,可謂京城一景。」
「桂花糖是楓余居最有名的甜品,那如意齋又是什麼鬼?」
「如意齋是京城里的一間飯館,平日生意鼎盛,想尋個空位都難,就是大官想上門,都得事先訂位。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有一回皇帝微服出巡,來到如意齋,因為沒訂位,店小二死也不讓皇帝進門。
「本來也沒那麼想吃的,當皇帝的,有什麼好東西沒嘗過,可第一次被拒于門外,心底竟時時想起,最後讓太監去訂了位置,擇日再行。
「吃過如意齋掌廚師傅的功力後,皇帝贊賞不已,回宮後,欽賜匾額給如意齋,從此飯館聲名大噪,生意更是好上加好,它們買下隔壁店面,慢慢擴張,在短短的幾年內,店面幾乎佔了半條街,生意好到令人眼紅。
「後來有個權貴利用骯髒手段,硬是將如意齋給買下來,沒想到掌廚師傅和幾個下手廚子很有義氣,知道老東家遭權貴陷害才讓出鋪子,幾個人聯合起來漏夜逃跑。
「隔天,鋪子開門卻沒了掌廚的,店如何還能經營得下去?就算臨時調來廚子,也做不出原來的味道。
「那名權貴花了大把銀子、動用無數關系,到最後竟然換得這般下場,顏面要往哪兒擺?一氣之下,他大張旗鼓抓拿那批廚子,後來抓到人、關進監獄,人家還是不肯妥協,事情鬧得非常大,最後連皇帝都知道了。
「皇帝大怒,責罰了權貴,命他將產業交還給原店東,事情才落幕。隻果,妳為什麼會提起如意齋?」
她有氣無力地趴在桌面上,一五一十把經過講了一遍,這個心機深重的月復黑男,簡簡單單幾句話就套出她不是京城人士的事實。接下來呢?他又要使什麼計策來套她說出是怎麼和宮華相識的?
「他干嘛管我是不是京城人士?就算我住在台北,也不關他的事吧。」
宮華苦笑,怎麼不關,當然是相關他才會在意呀……他特別叮嚀隻果給自己留幾塊點心,目的已經夠清楚了。
「他是想讓我們知道,他很清楚我們在說謊。」
「說謊犯罪嗎?我就是要一路說謊下去,他能奈我何?」賀心秧冷笑,大不了一死,就不信他還能拿她怎麼樣。
宮華愁眉不展。他不能奈妳何,可是能奈我何啊。但是他的話不能說出口,憋得心慌。
「王爺會不會生氣啊?」紫屏輕聲問,小心翼翼地,兩顆眼珠子東飄西望,好像匪諜在身邊。
「他已經生氣了。」賀心秧豁出去,不想煩也不想再著惱,生氣怎樣?不生氣又怎樣?他有他的脾氣,難道她沒有。
「姑娘怎麼知道?」苓秋問。
「因為他在我身上下、毒。」後面兩個字,她講得特慢。
害怕嗎?會啊,不過頂多就怕兩分,不會再多了。
為什麼?因為他「真下毒」或「假唬爛」各佔百分之五十的機率,而他說過,以後要繼續整她,既然有續集,他怎會一口氣弄死她,至少得留下她半條命,好供他日後玩樂。她這是有所本的——請看八點檔鄉土劇。
「下毒?真的假的。」宮華一拍桌子,霍地起身,他怒聲相詢,目光鋒銳,直直逼視賀心秧,好像做錯事的人是她。
「砰」一聲,賀心秧把桌子拍回去。搞清楚,好歹她也算是受害者。
「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不過話是從他嘴巴里面講出來的,君無戲言,王爺可不可以戲言,我就不清楚了。」
「我去找王爺問清楚。」
宮華沖動的一轉身就要往門外奔去,賀心秧見情況不對,飛快跳起來,攔在門口,苓秋紫屏更是一左一右死命拉住爆華的手。
「少爺,你千萬不要啊。」急迫間,苓秋說道。
「是啊,大人常說少爺性子沉穩,怎會遇到隻果姑娘的事就亂了陣腳,這不像少爺您啊。」
沒錯,賀心秧完全同意她們,她腳抬九十度,抵在宮華的肚子上,不讓他越雷池一步。「你去找他,他就會把解藥給你嗎?」
她斜眼,他看得出來,她沒罵出口的那句是——死小孩,你有沒有腦袋?!
他頓住腳步,怒目與賀心秧對望,誰也不肯先別開臉,兩人視線對峙著,直到他不再沖動,凝神思索。
見他這樣,紫屏、苓秋松開手,賀心秧也放下她的小短腿。
須臾,宮華回答,「我會盡全力說服他。」
「你以為他會被你這個毛頭小表給說服?」賀心秧揮揮手,冷冷一笑,她不是看不起宮華,而是太看得起蕭瑛。
「是啊,萬一惹惱了王爺,他也給咱們下毒,怎麼辦?」紫屏月兌口問。
「說得好!他出口的話,你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他舉手投足間,都在誘人上當,我中毒就罷了,萬一你也中毒,我要怎麼跟你姑……跟你爹交代?」她瞬間逆轉稱呼,把錯誤吞回肚子。
「王爺不會在我身上投毒。」
宮華說得斬釘截鐵,卻喚得賀心秧一聲不屑冷哼。
「你又知道了,憑什麼他不會?因為慕容郬喜歡你?算了吧,那話是你听慕容郬親口講的,還是從蕭瑛嘴巴里說出來的?
「蕭瑛講話虛虛實實,說不定那番話只是想讓你對他死心塌地,回家後同你爹講好話,造成錯誤印象。
「你爹目前雖然只是個七品縣令,可她能力好、行事果斷,倘若受到朝廷重視,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品大員,屆時,就輪到他來仰仗你爹了,他對你的好,是在鋪後路、求自保,懂不?
「那個王爺不是人,他是狐狸投胎轉世,心里想的全是算計,一個不小心惹火他,他就會讓人死得不知不覺。
「五毒教的何鐵手批注︰金庸小說《碧血劍》中角色,苗族女子、五毒教教主,擅使毒,為了練功割斷左手掌裝上鐵鉤、藍鳳凰批注︰金庸小說《笑傲江湖》中的人物,苗女、五毒教教主,身上很多毒蠱,擅使蠱使毒。都沒他那麼毒,你以為他老是笑得溫溫柔柔、親親切切就是大好人?少蠢了,你怎麼就看不出來,他的笑容很虛偽、他的溫柔很假仙,他那身無害風流全是用來誆人的。
「算了吧,我們斗不過他,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才是我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長長一篇話說完,她嘆口氣。
至于自己身上的毒……以後再看著辦吧,只要她持續讓那個變態覺得自己很有趣,她的生命就會延續下去,了不起她當自己是綜藝咖,為娛樂他這位觀眾而活。
「姑娘,什麼是五毒教?誰是何鐵手?他們很厲害嗎?住在哪里啊,我們可不可以請他們來替姑娘解毒?」紫屏問。
「她們……」賀心秧搖頭,她們一個在《碧血劍》里面,一個在《笑傲江湖》里面,要請她們出山,比將地球逆轉還難。
「姑娘快說呀,如果可以找到他們,姑娘就有救了。」紫屏催促她。
賀心秧兩手搭在紫屏肩膀上,她明白,她是真心替自己著急。「我不知道她們住在哪里,世間只有一個人知道。」
「誰?」
「金庸。」
宮華瞪她一眼,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她是瘋魔了嗎?
「那金庸住在哪里,京城嗎?有沒有認識的人可以找到他?」紫屏根本是小優來投胎的,也是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
宮華拉開紫屏,說︰「妳別理隻果,說什麼王爺講話虛虛實實,她自己講話才是真真假假。」
「少爺,不如回家後,咱們訪遍名醫,讓他們替姑娘解了身上的毒,您說好不?」少言的苓秋終于出聲,把話題拉回來。
「妳們就信我一回,我會向王爺問個水落石出,絕對不會惹惱王爺的。」
「相信你這個毛頭小子,我不如相信小優,至少人家長得活潑可愛,王爺舍不得對她開刀。」
「隻果!妳對王爺成見實在太深了,妳不該听信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謠言,妳該相信我的判斷力,王爺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善良、很有能力、很會替人著想的男人。」
賀心秧的回答是——一聲帶著濃濃不屑的「哈!」
如果蕭瑛是宮華講的那種人,那她就是很溫柔、很無害、很沉默、很天然呆的女生。
賀心秧後悔了,她沒事干嘛對宮華提下毒的事,簡直是白痴!
一屋子人吵吵嚷嚷,在外頭竊听的蕭瑛,臉上笑容不斷。
他從某人批評華哥兒「你以為他會被你這個毛頭小表給說服」開始,直听到人家篤定他是「狐狸投胎轉世,心里想的全是算計」時,大笑不已,他不得不承認,那丫頭還真是看透他了啊。
側過臉,敲敲慕容郬的肩膀,他說︰「听夠了,咱們進去吧。」
「等等。」慕容郬喊停蕭瑛的腳步。
「有事?」
「王爺真的對秧秧姑娘下毒?」慕容郬問。賀心秧是除他之外,第一個看出蕭瑛的笑容很虛偽的人,慕容郬一時間對她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嗤了一聲,他回答,「你以為我的毒藥很廉價?」
慕容郬淺哂。這個心機男,心腸真黑呵,把人家小泵娘整得心緒不寧有啥樂趣可言?只不過……幾時起,蕭瑛也開始挑逗起女子了?
「我知道了,進去吧。」
慕容郬示意,侍衛上前敲門,頓時,里面瞬間安靜無聲。
半晌,紫屏出來開門,看見外頭的人是蕭瑛,一張清麗的小臉登時變得慘白不已,蕭瑛心想,那丫頭厲害,才幾句話,就讓他從恩人地位直線下墜,成了……惡鬼。
「我找華哥兒。」蕭瑛柔聲說。
這回他的溫柔沒換到紫屏的害羞喜悅,她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僵硬轉身,僵硬舉步,他們還隱約可以看見袖口下的小手正在發抖。
面無表情的慕容郬抿了抿唇,強壓笑意,秧秧姑娘的確很有說服人心的能力。
不多久宮華走到門口,他望著蕭瑛的眉頭輕皺,很顯然,就算在他心里王爺是「很好、很善良、很有能力、很會替人著想的男人」,他仍舊受了影響。
見他這般,蕭瑛竟像無事人一樣,笑眼回望他。
慕容郬看一眼蕭瑛,再側眼看向宮華,正了正神色,舉步往前,從懷里拿出一封信,交給宮華。
「這是令尊要我轉交給你的。」
他把信遞給宮華的同時,在他耳邊輕落下一語,「王爺沒有對秧秧姑娘下毒。」
簡短的一句話,迅速抹去宮華眉間郁色。他挑了挑眉,向慕容郬投去帶著詢問意味的一眼︰果真?
慕容郬剛毅的下巴輕輕一點,給了他確定的答案。
「謝謝。」宮華低聲道謝,當著他們的面打開信,快速讀過後,皺眉問︰「慕容先生……」
「我以為,你該喊我一聲師父。」
慕容郬這句話等同于推翻賀心秧的臆測,代表他的確有心收宮華為徒,不是蕭瑛為了籠絡人心才說的。
如果慕容郬方纔那句「王爺沒下毒」打開了他心上的結,那麼接下來這句,無異是將他再度拉回王爺的陣營。
「師父。」他扯開喉嚨,語調歡快地喊出聲。
慕容郬拍拍他的背,目光中帶著寵護,笑道︰「好了,你父親等著你的回信,你是打算現在讓我把信帶回邑縣,還是下一次我回別院你再托我帶信?」
宮華猶豫了一下後,說道︰「麻煩師父等我。」對慕容郬講完,他轉身走向蕭瑛,向他拱手,語帶歉意的道︰「王爺,隻果年紀尚稚,不懂得規矩,還望王爺諸多包涵,不要……」
「不要欺負她?」他接下宮華的話。
「是。」宮華鄭重點頭。
他的鄭重令蕭瑛眉頭一斂,目光交會間,他帶出一聲輕嘆。
大掌搭上他的肩,蕭瑛語重心長道︰「好男兒志在四方,切莫兒女情長,有了重視的人,便是將自己的弱點交予敵手。」
宮華與他四目相接,他指的是……那個女人?宮華搖頭,打啞謎似的回了句,「隻果不是那樣的女子。」
「不管她是或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會不會因為誰而被撼動。」
他逼視宮華,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深濃的眸光中帶了若干的嚴厲與期許,在他的眼神下,宮華點頭,作出某種承諾,蕭瑛才重新拉起親切溫柔的笑容。
「我明白。」宮華朝蕭瑛點頭後,向慕容郬做了個請的動作,兩人一起回到他的房間。
賀心秧房門還是開著的,蕭瑛毫不客氣地往里頭走。
進門,發現兩個丫頭、四顆眼珠子全集中在他身上,待他回視,才急急忙忙把目光轉開。
「妳們家少爺要回信給老爺,快去伺候吧。」
「是,王爺。」紫屏苓秋屈膝為禮、同聲應道,出門前,向賀心秧投去擔心的眼光。
賀心秧對她們揮揮手,拋出安撫笑容。
小心。紫屏無聲說。
我會。賀心秧回她們簡短唇語。
之後,她們離開,侍衛關上門,獨留賀心秧和蕭瑛在房中。
蕭瑛走到她面前,從懷里拿出藥瓶,放到桌上。「這是妳的解藥,每日服一粒,七日後停藥,下個月的今天,我會再給妳解藥。」
「哦。」她意興闌珊地倒出一顆藥丸,放進嘴里嚼一嚼就咽下。
這麼合作,半點反抗都沒有?
蕭瑛挑起眉,逗弄道︰「不擔心之前我沒下毒,妳剛吞下去的才是毒藥?」
她扭過頭,對著他拉拉嘴角,拉出一個充滿痛恨的微笑。「所以呢?我中毒了嗎?」
「妳說呢?」
賀心秧向上蒼發誓,她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麼帥氣、這麼讓人流口水、這麼溫柔似春風,卻又讓人想舉刀砍爛的笑臉。
「所以嘍,擔心沒用嘛,不管我現在有沒有中毒,只要王爺大人玩心一起,隨時可以在我身上投毒,王爺的目的,不過是想看我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罷了。」
「于是,妳偏要同我作對、偏不讓我稱心如意?」
「錯,我從來都不想同王爺作對。」同他作對,慘敗一輪,她已經夠衰尾,哪會笨到再去找罪受。
「所以?」
「我只是想通了,擔心也是一天、不擔心也是一天,我干嘛選擇讓自己不舒服的方法過完十二個時辰……退一步海闊天空,反正死亡是每個人遲早要面對的課題,與其受驚恐懼,不如安適如常……人要活得自由自在、快樂愜意,生命才有意義,盲目追求太瘋狂了……」
巴啦巴啦,她講一堆大道理,最終目的是說服變態王爺,這個嚇人游戲觀眾已經看膩,他早就嚇不著她,如果還是覺得意猶未盡,他可以試著找別人嚇嚇。
蕭瑛沒有理會她的背後目的,但她的大道理,有幾句撞入心中。
可以嗎?人可以為了自在而活,可以不負責任到底?什麼樣的人有權利灑月兌,像她這樣的人?
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他已經退了,卻越退越縮、縮到失去喘息空間,倘若不快步向前,他會尸骨無存,這樣,她還能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她沒經歷過受逼迫的生活,憑什麼大聲說話?
「無趣。」他悶聲道,轉身背著她。
無趣?!她就等他這句。「如果王爺覺得隻果不好玩了,可不可以放過可憐的隻果,另尋好玩對像?」
「不行。」他想也不想,立刻轉頭回來出口反對。
果然呵……就算她變成難玩隻果,他依舊是變態王爺啊……
唉,算了,隨他吧,就當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眼看她滿臉的無奈,無趣又轉為有趣,捉弄人的心情再度熾熱。
蕭瑛湊過臉來,輕聲在她頰邊耳語,「也許妳可以考慮向本王從實招來自己的來歷,說不定講得本王開心,本王就決定換個新對像來玩。」
「呵呵呵……我們真是有默契呵。」她拉出和他一樣虛偽的笑臉。
「怎麼說?」
「我的回答和王爺一樣呀。」
「一樣?」
「對,一樣是『不行』,很抱歉,本人的出身來歷很矜貴,不能隨便讓旁人了解。」
喜歡吊人胃口嗎?好,大家就一起吊著吧,看誰撐得到最後,他要釣她的猜疑,她就釣他的好奇,看是她會因為猜不到自己有沒有中毒而急死,還是他想不透她的出身來歷而憋死。
蕭瑛看著她半晌,失笑,這是第一次,他對一個女人沒辦法可使。
拉起她的手,他將她往外帶。
「請王爺自重,男女授受不親。」
她想甩開他,但人家武功高強,到最後她沒甩掉他的五根指頭,只甩痛自己的手腕。
「我以為咱們之間已經授受過了。」
他對著她曖昧一笑,讓她不定期犯病的臉紅癥再度復發。
該死!她恨恨咬牙,如果經常跟他在一起,她不是精神病發作,就是牙齒琺瑯質嚴重受損。
雨還在下,他撐著傘帶著她走出院落,進入一條平坦寬闊的小路,左手邊是一片桃樹林,桃花被雨水打落,粉色花瓣墜滿路面,一條粉色的路就在她眼前展開。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傘上,腳下踩著粉紅步道,身邊的男子為了護她不受雨侵,將她納入胸膛,風一陣陣吹來,夾帶著雨絲,她竟然覺得溫暖……一時間,她忘記身邊的男人是讓她咬牙的蕭瑛,一時間,她享受起這份浪漫風情,心,前所未有的平安與平靜。
「小隻果,陪我吃飯吧。」
蕭瑛溫柔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為數稀少的真心笑容掛在臉龐,她很漂亮,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她有比美麗更吸引他的東西……心,微動。
才兩次共餐,他已然覺得沒有她的餐桌,菜肴少了些滋味,導致他接連幾日食欲不振,他心底明白,不可以過度依賴某個人或某件事,這會形成弱點,但今天,他的心情有點糟,需要食欲來提振精神。
「我已經吃過了。」听見蕭瑛的聲音,她才回神。太大意了,怎麼可以在狐狸面前放松警戒,容許自己在溫柔鄉里跌墜。
「我還沒吃。」
再度拉起封鎖線,她下意識退開半步遠。「我不隨便陪人吃飯的。」
「我知道,我會付妳銀子。」
他隨口拋出這句話,她立刻變得安靜。
因為他講到關鍵詞眼,于是她允許他跨越封鎖線,她自我解釋︰銀子,安身立命之物,維護尊嚴的最佳後盾,生存戰爭中的關鍵,她相當需要。
然而,她越是解釋,越是無法欺騙自己,其實她心中,有一點點悸動……
經過很久以後,賀心秧才曉得這一天是蕭瑛母親的祭日。
三月十九日,他也是在這一天,遇見他生命中最難以割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