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于梁家而言,既是喜悅,也有幾分隱痛。
梁家的二姨娘沒了,梁夫人去了一趟梁老爺的書房以後,梁家二少爺就拿著梁老爺簽字的婚書,帶著衛琬瑩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只是大家都知道,以梁佑家的本事,到哪里應該都可以過得很幸福。
三少爺梁佑先也離開了,他不喜歡做生意,也不喜歡念書,但他想出去走走,找找自己究竟喜歡什麼。
幾位姨娘都自求休書離開梁家,當然梁翰遠也沒有虧待她們,每人拿的銀兩夠她們買田置產,富裕地活一輩子了,而且以她們的聰明才干,相信也不會過得不好。
至于陶靖妤與梁翰遠,他們的愛情,有太多他們自己的心結,好與不好,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喜悅的是,梁池溪的身體在開春之後,慢慢地好了起來。
寒冬過去春光來臨,樹頭綻出淺綠的女敕枝,碧草褪去沉褐,展示出喜人的茵色,南國的春天最為燦爛多彩,各種色澤都開始蘇醒,鮮活了起來。
梁家大宅的婢女和僕從們都月兌下厚重的冬衣,換上春裳,經過一冬的蟄伏,春天的生氣回歸大地。
寧飛楚的信,也在這片春光盎然中遞到了梁池溪的手里。
「六王爺在信里說什麼?」梁曲一邊將梁池溪那些洗好曬干的冬衣收進衣箱里,一邊望了望坐在窗邊讀信的少爺。
「唔,他到大安來了。」
「真的嗎?」梁曲不由地笑了,她知道六王爺是少爺最好的朋友,他要來,少爺肯定是高興的,「什麼時候?」
「後日他們就到了。」梁池溪將印有六王府標徽的信紙慢慢地折起來,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春日的暖陽下,泛著透明的光,分外好看。
「真好,這次他會來看你嗎?」
「不會。」
「咦?」
「他邀我們去明月別院一聚,因為六王妃想見你。」
「啊?」
六王妃蘇明珠,是欽聖皇朝的傳奇女子,全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是她闖進六王爺的婚禮搶新郎的故事,到如今依然是欽聖皇朝百姓茶余飯後的話題。
梁曲對六王妃自然也是久仰大名,听說她刁蠻任性,脾氣很大,就連權勢傾天的六王爺都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又听說六王篩當年愛她如命,他們的愛情故事早已比說書的故事還要精彩。
但這些听說,在看到六王妃本人時,都成了空談。
蘇明珠人如其名,真的就如明珠一樣璀璨奪目,整個人漂亮得讓人睜不開眼楮。
最初,梁曲其實是不願意跟少爺到明月別院去的,少爺的身子才剛好,萬一出府再受了風寒可怎麼好?再說她也不敢保證,以自己的脾氣,可以忍受得了六王妃那傳說中的刁蠻,萬一打起來……
不過這些顧慮,在見到蘇明珠本人時,都消失了。
蘇明珠有一雙非常愛笑的眼楮,笑起來就像明月一樣彎彎的眼楮,特別迷人,她總算明白,為什麼六王爺要把這座別院命名為明月別院了。
梁曲與蘇明珠一見如故,兩人都是性格率真的女子,一見面就覺得特別投緣,再經過相處之後,用如漆似膠來形容也不為過,好到連六王爺都有些吃味。
「她從來就沒有跟我這麼有聊興過。」他喃喃地跟梁池溪抱怨。
梁池溪只是微笑,他其實是很開心梁曲可以交到朋友,這麼多年她陪在他的身邊,直都是沒有朋友的。
當年她也曾有過,梁府里別有用心的人為了接近他而跟她做朋友,她相信了,但那一次差點害了他,從那以後,她不與任何人交好,哪怕交談都是盡量避免。
她為了他犧牲很多,他一直都明白的。
「你與王妃,還好嗎?」
「自然是好的,如果她沒有見到你的話。」
蘇明珠非常非常欣賞斯文優雅的男子,所以這麼多年,寧飛楚都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好友介紹給她認識。一個姓任的已經讓他郁悶不已,再加上梁池溪這樣風華無雙的男子.他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
偏偏他無意中在蘇明珠面前提了一次梁曲,說她特別,明珠就吵著非要見見她。
對蘇明珠的要求,他從來都不會拒絕,所以過了年之後,他們就來到了大安。
「你跟曲姑娘的婚事,應該近了吧?」見好友眼里的笑特別有神采,寧飛楚就明白有的事情已經明朗化了。
「是,只等我這次身體痊愈,就稟明祖母擇日成親。」他的唇角微微地往上揚,心情愉悅。
「我有時真的很羨慕你,子玉。」
梁池溪側過頭望向自己的好友,「可以成為傳奇的愛情,才是值得羨慕的。」
寧飛楚非常肯定,這人在諷刺他,絕對的。
梁曲跟著少爺在明月別院住了半個月,一直到京城反復的加急詔書宣六王爺回京,她才依依不舍地與六王妃道別,並且約好有時間就上京城去看她。
六王爺回京不到十天,一封急件傳到了梁池溪的手里,這封急件在梁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北地的狄夷國國主暴斃,新主登位後雄心大發,集齊十萬大軍直壓欽聖邊境,軍情告急,六王爺為國請戰,成為伐北大軍的統帥,這封急件,就是請梁池溪為軍師,共同北上。
讓梁池溪去打戰,簡直就是開玩笑,先不說他身體那麼差,能不能走出大安都成問題,何況梁家怎麼可能舍得讓他去軍中。
但這次,梁池溪分外堅持。
自古男兒為家國天經地義,他有謀略、有雄心,有為國為民的心,但因為身體及母親而閉居家門。
而寧飛楚了解他,太過了解,所以這次才會有這封急件。
事實證明,梁池溪要做的事情,從來都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哪怕再不舍,梁家的長輩們還是同意了。
相反的,梁曲從一開始就是沉默地,異常地沉默,因她太過了解梁池溪,所以她反而說不出阻止的話。
「少爺,你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好。」
「你要記住,我會在家里等你回來。」
「好。」
「那你去吧。」
于是,梁池溪走了,寧飛楚很體貼地派了五名御醫來接他。
一走便是半年,這半年來,邊疆捷報頻傳。
大王爺原本就非常善戰,再加上足智多謀的梁池溪,要打勝戰當然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們越戰越勇,六王爺打算一舉將狄夷拿下,直攻它的都城。
于是,原本在夏末可以打完的戰,一直拖到秋季。
秋季一天天地過,梁曲的心就一點點地提起來,馬上要入冬了,北國多冰雪,少爺的身體根本就不可能抵御得了那樣凍徹心扉的寒冷。
今年,注定是欽聖皇朝不平凡的一年,也注定是欽聖之殤。
深秋的某一天,樹葉都一點點地褪去青綠,從枝頭飄落下來,當葉兒落盡,欽聖軍隊攻入了狄夷的都城遂定,可滿朝來不及高興,北境又傳來了舉國皆驚的消息,六王爺戰死了?
一瞬間,喜悅成了。
皇上傷心得無法上朝,而最最讓人心驚的是,六王妃瘋了。
梁池溪帶著十五萬大軍,滯留在狄夷不回,皇上頒八道金牌宣他回朝,他都置若罔聞。
不听聖命,這可是大罪,今上大怒。
十月十七的那天,梁曲在陶靖好的房間放下一封信,悄悄地離開了。
狄夷的風光,與欽聖分外不同,與大安更是不同。
沒有山丘起伏,沒有水田溪流,只有光禿禿的礫石與小山坡,時序寒冬,北地早已不知降下第幾場雪。
一大清早,梁池溪咳得特別厲害,偏偏軍帳內又不敢生太多炭火,因為那煙氣會燻得他無法呼吸。
厚重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並不顯臃腫,反而分外挺拔,玉樹臨風,半年多的軍旅生涯,他眉宇之間有了幾分硬朗的氣息。
此時他端坐在書案前,漂亮的眼眸微微地垂著,認真地看著攤開在桌畫的地圖,帳內坐著的眾將軍都眉頭緊鎖,臉上帶著憂愁。
「梁軍師,昨兒皇上已經下了第九道金牌。」
「這一片已經搜過,我們今天找尋這一帶。」炭筆在羊皮地圖上輕輕地一劃,劃出一片小小的區域,這張地圖上,早已被一個又一個的圈蓋滿,那圈里圈住的是傷痛,是失望。
「軍師……」剛剛開口說話的人囁嚅著喚道。
「第二軍的人執行搜索任務,務必在天黑前完成。」梁池溪抬頭,望了望帳外的天空,「今晚,看來會有暴風雪。」
「軍師!」
「曾將軍,我還是那句話,想回京的人,就請回,哪怕就剩下我一人,不找到六王爺,我不會回去。」
大家皆沉默了。
「軍師,我們已經足足找了兩個多月了,這方圓幾百里我們已經反復找過三遍。」曾將軍眼里含著眼淚,心痛萬分地說道︰「如今這冰天雪地,六王爺就算當初……現在也……」
「我只有這句話,我會找下去,哪怕一年、五年、十年,哪怕只有我一個。」
「我們跟軍師一起找下去!」諸將紛紛站起來,聲音宏亮地說道。
曾將軍嘆了口氣,「我只是擔心軍師……」
「曾將軍有心,我沒事的。」梁池溪揮了揮手,「出發吧。」
「是。」
諸將魚貫而出,軍帳內再度恢復安靜。
「唉……」
輕輕的嘆息聲,熟悉得讓人不敢置信,梁池溪手里的筆倏地一頓,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你不想轉過來看看我嗎?少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身,看見了那個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的人兒,俏生生、水靈靈地站在他面前,裹著厚厚的棉袍,就像雪地里的大熊一般,明明是滑稽的,可他卻笑不出來。
「曲兒,你不應該來這里。」他嘆道。
「不應該嗎?」她站在那里望著他,「可是少爺,我想你了,總麼辦?」
他望著她,眼眸如墨。
她唇邊勾起淺淺的微笑,漂亮的眼晴里浮起了淚光,走了那麼遠的路,踩過冰雪,爬過山巒,歷經辛苦她終于走到了他的身邊。
她的少爺,自從相逢,她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可這次居然整整七個月,他們居然分離了那麼長的時間。
「少爺,我想你。」
他很長很長地嘆了口氣,終于還是緩緩地朝她張開了手臂,「我這次真的應該生你的氣的。」
她撲進了他的懷里,與他抱在了一起,依舊是熟悉的藥香,依舊是淡淡的、好聞的氣息,只是多了股北地風霜的味道,她的少爺,有點不一樣了。
他抱緊她,深深地緊緊地抱住她,然後,他發現,她也不一樣了。
「曲兒,你……」
他發現了,她微笑著將自己的棉袍解開一點,「少爺,兩個月後,你就要當爹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宣告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她懷著孩子,走過那麼長的路,經過北地的嚴寒,來到他的身邊,這……
「梁曲,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會生你的氣!」
「少爺,回家吧。」
「我會回的。」找到飛楚,他就回。
「六王爺也不願意看到你違抗軍命的。」
「……」
「他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知道的。」
「……」
「你沒有失去他。」
梁池溪的手緊握成拳。
「戰爭結束了,將士們也要回家團聚。」梁曲握緊他的手,「六王爺也希望大家能夠團圓……替他團圓……」最後四個字說出來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哽咽。
梁池溪閉著眼眸,手指握緊那支炭筆,緊到「咯咯」作響。
他一直是理智冷靜的,可他這次不想承認,不想承認那個微笑的男子,已經離開他的事實。
「少爺,我們的孩子,想在梁家的太宅出世。」
「曲兒……」
「是的,少爺。」
「我們回家。」
「好。」她偎入他懷里時,眼楮里面帶著淚水。
不是不悲痛的,但六王爺與六王妃的感情告訴了她,能珍惜的時候,就一定要珍惜,因為緣分,最為難能可貴。
欽聖宣帝九年,平北大軍歸朝,帝念梁池溪征北有功,免其滯留不歸之罪,擢升他為同平章事,賜黃金萬兩,京宅一座,並厚賞三軍。
梁池溪拜謝聖恩,請辭歸鄉,帝苦留,奈其心意已決,允。
封梁曲為恩平郡主,賜婚予梁池溪,梁池溪叩謝。
宜帝十五年,又是一年的初春。
明月別院里的百花紛紛綻放,色彩明妍分外美麗,梁池溪與寧飛楚坐在與花園隔水相對的涼亭里,執黑白子靜靜對弈。
遠處的花園里傳來孩童稚女敕的嗓音,最為響亮的是寧飛楚的寶貝女兒,寧惜的嗓音。
那霸道的語氣,囂張的態度,簡直與蘇明珠一模一樣,她吼起自己的弟弟來,簡直就是凶惡姐姐的最佳代表。
「我跟明珠都拿她沒有辦法。」寧飛楚手里拿著一粒黑子,眼眸卻疼愛地望著自己的女兒,忘了落子,「她的弟弟們全都怕她。」兩個兒子脾氣都是壞的,可是卻因為爹爹偏心只幫著姐姐,所以完全處于弱勢,「只怕這次你家旭舟會招架不住。」
「無妨。」梁池溪看了眼自己兒子,小小年紀很穩得住,他娘親讓他畫一幅百花爭艷圖,他一直安靜地畫著,任周邊吵翻天都不受影響。
不過著到充滿活力的寧惜,梁池溪突然很想念剛滿一歲的小女兒,因為父親異常疼愛這孫女,根本舍不得讓他們夫妻抱出來,所以只好留在家里。
這邊兩個男人下棋聊天,那邊花園里的兩個女人也沒有閑著,每次見面都有聊不完的話題。
當然,還是跟孩子有關。
「唉,你家旭舟真是太沉穩了,小小年紀就有這樣定力,我真羨慕你。」蘇明珠望著梁旭舟漂亮的五官,愛到不行。
「你家的惜惜也很有活力呀。」梁曲覺得寧惜性格爽直,很合她的脾性。
「寧飛楚那家伙,說是我沒有生好,拜托,關我什麼事,是他的女兒呢!」
梁曲直接就笑了,還說不關她的事,母女倆脾氣簡直一模一樣呢。
「你家梁池溪的身體,現在好多了吧?」
「唔,除了冬天比較容易受涼,別的都還不錯。」
這是梁曲最為高興的事情,雖然少爺的身體完全好基本上是不可能了,但一年比一年好,這就夠了,她不貪心的,只要少爺可以在她的身邊,她便滿足。
「我真羨慕你們。」蘇明珠望著梁曲清秀的臉蛋,「從最開始就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相愛,沒有浪費絲毫的光陰。」
不像她,生命中那麼漫長的一段歲月都白白地浪費了,一直到那場浩劫,才讓她明白過來。
「你跟六王爺現在可以這麼幸福,也是蒼天眷顧。」
「是,所以我也是感激的。」人生在世,所求所願,不過是一個真心的伴侶,可以一起到老,她得償所願了。
「娘!」尖叫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響亮的嗓音還有一非常有沖擊力的「炮彈」,快速地沖入蘇明珠的懷里。
蘇明珠抱著女兒,模了模她汗濕的頭發,「不準再瘋了,水心著涼。」
「梁伯母。」寧惜甜甜地喚著梁曲,「旭舟哥哥喜歡什麼呀?」
「唔,他喜歡看書寫字,偶爾也畫畫。」她的兒子除了長得跟他爹一模一樣,就連愛好都像,害她一身的武藝,無人可以接班,或者,她可以培養女兒成為一代女俠?
「那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梁曲與蘇明珠互相交換一個眼神,「惜惜為什麼這麼問?」
「我喜歡旭舟哥哥,爹爹說了,喜歡就一定要得到。」
呃,好強悍的邏輯,梁曲突然為自己的兒子擔心起來,「惜惜,你如果喜歡旭舟,可以去跟他說說話。」
「他都不理我……」小女兒委屈了。
「呃……他可能害羞。」
「那怎麼辦?」
「惜惜可以主動一點。」
「主動一點?好吧,我懂了。」于是刁蠻的小女孩又沖入了花園里。
梁曲抬頭,便凝入夫君含笑的眼眸,她唇邊不由地也勾起甜甜的弧度,與他脈脈對望。
成親八年,她的少爺依舊溫柔爾雅,對她也依舊包容如昔,她喜歡待在他的身邊,陪他看書,陪他寫字,只要看著他,她就滿足。
他是她的少爺,她是他的小丫鬟,一輩子都是。
眼眸纏綿間,突然蘇明珠的驚呼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視,梁曲轉頭,順著蘇明珠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了那位刁蠻的小女孩,一把摟住梁旭舟的脖子,用力地一口親上他的嘴唇……
寧飛楚手里的棋子,直接掉落在棋盤上,目瞪口呆。
梁家三口回到家的時候,梁曲還在為兒子微腫的嘴唇心疼不已。
寧惜那個小妮子下嘴怎麼就沒個輕重,瞧把她俊美的兒子給啃得……這要啃也輕一點呀。
「旭舟,不如你考慮一下跟娘習習武吧,這樣當有人襲擊你……」
「爹爹。」一直安靜的梁旭舟終于開口說話,打斷了母親的循循說服。
「嗯?」
「爹爹,欲擒故縱,肯定是三十六計里最好的一計。」
「唔,這話沒錯。」梁池溪贊同地點頭。
「可是這個縱,很難掌握。」那個寧惜把他的嘴給啃破了。
「那是因為你還不熟練,鄉多練習之後,會好很多。」
「是這樣嗎?」
「沒錯。」
「我明白了。」梁旭舟非常受教地點了點頭。
梁池溪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表示鼓勵。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呀!
梁曲默……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