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的一夜,當封少訣解決完手邊事,欲回房打坐時,卻發現他那件向來靜謐的小小禪房中,此刻竟透著微弱火光,牆上還閃動著幾個晃晃身影。
盡管知曉有不速之客,但他還是靜靜踏入其中。
「大公子,在此時分來叨擾您,確有不妥,但事關重大,所以我等不得不冒昧前來。」
一見封少訣出現,四名等待已久的朝中老臣立即走上前去將他團團包圍住,不讓他有任何離去的機會。
「請坐,請說。」封少訣安然屈膝盤坐,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敢問大公子今年貴庚?」望著封少訣平靜淡然的模樣,四名老臣依言席地而坐後互望了一眼,由其中一名開了口。
「三十二。」封少訣低眉斂目地淡淡答道。
「大我女皇陛下十歲,難怪那樣穩重可靠的。」
「那可不是?自大公子來後,我女兒國後宮真可說是一片寧靜祥和,讓我女皇可以完全無後顧之憂的埋首國事,為我女兒國創造歷史輝……」
「都別瞎扯了!」听著身旁那些虛偽又嗦的話語,最先開口的老臣不耐煩地低斥了一聲後,才又定楮望向封少訣,「敢問大公子與女皇陛下成親幾年?」
「四年。」心中隱隱一動,但封少訣依然淡靜。
「這四年來,大公子您的所作所為,大家有目共睹,女皇陛下的威名更是四海遠揚。」代表開口的老臣望著封少訣那四年來都不曾長過的頭發,語重心長地說到︰「我女皇陛下日理萬機,于小細節處難免疏忽,但大公子您是個明白人——」
「這不是小事,這是我女兒國的大事!」听到這里,一旁有個老臣再也忍不住插嘴,重重說到。
「我明白。」
「先前我等曾私下向多名御醫討教,而御醫們一致認為女皇的生育能力並無任何問題。」瞪了身旁人一眼,待他閉嘴後,代表開口的老臣才又繼續對封少訣說道。
「我明白。」
「大公子與女皇間的互信、互敬,向來為人稱頌,但大公子您或許習慣了清靜,于床弟之事上本就少欲少求,女皇更是日日忙于國事,但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更何況,如您這般耳聰目明之人,應早已听到外頭的雜音了。」
沒錯,雜音,而封少訣也確實相當清楚這名老臣口中所說的雜音來自何方。
一批來自于那群曾助自家主子爭位,失敗後始終忐忐忑忑,深怕遭到清算,卻因雲茱繼位而得以保住過往榮光,松了一口氣的雲茱生母舊臣。
盡管時隔多年,但為了怕下一任女皇繼位者非雲茱血脈,而令他們的舊事遭人重提,所以這群舊臣,對雲茱遲遲未孕之事格外憂慮,私下議論,揣測聲不斷。
另一批自然是早看不順眼上一批人的前任女皇舊部,他們平素對對方的冷嘲熱諷就沒少過,此刻更對對方陣營那小鼻子小眼楮的議論與揣測嗤之以鼻。
或許現今,這一來一往的小爭小斗還沒造成什麼困擾,但若有一天,雲茱並非主動,而是被迫選擇非自己血脈的子嗣繼位,雖對穆爾特家族來說,無甚差別,可對這雙方人馬來說就不一定了。
「為了防患未然,無論女皇最後的選擇為何,女皇一定必須有子嗣,才能杜悠悠眾人之口,所以或許這樣做會委屈了大公子,但我等也是萬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您見諒。」
望著封少訣依然無任何波動的神情,開口的老臣示意身旁人取出了幾份繪有畫像的身份名碟置于他眼眸所及之處。
「這幾名面首人選,全是我等精挑細選之人,不僅年齡與女皇相合,相貌、性情、能力更是一時之選……至于這一位,大公子應早知他是誰,所以若前幾位,女皇實在看不上眼,那麼這一位……」
「我明白。」
望著最後送至自己眼前的那份身份名碟,望著畫像中那名俊秀男子,那名在他未出現前,雲茱心底「大公子」的最佳人選,封少訣口中吐出的雖是一樣的話,但這次,他點了點頭,盡管他完全明白,他的「明白」與這個點頭,代表的是什麼樣的意義。
「那就有勞大公子了。」
當終于望見封少訣最後的那一點頭,四位老臣心滿意足的起身離去了,獨留他一人靜坐禪房,而不自覺已微微眯起的眼眸,是那樣若有所思。
是夜丑時,像過往一般,雲茱寢宮的燈火依舊明亮,身著一身粉紅色輕衫的她坐在案桌前時而思索,時而振筆疾書,直至一股詭異的沉沉氣漩緩緩由她身後向她漫來。
「何事?」坐在案桌前,雲茱頭回也沒回的淡淡問道。
沒有回頭,自是因為能這般無聲無息進入她的寢宮,還完全不避諱將一身獨特墨黑之氣外顯之人,全世界只有一名。
這四年來,以「大公子」身分處理後宮百事的封少訣,雖平時幾乎不出現在眾人眼前,更鮮少開口說話,但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做出的每一個判斷,從未有出錯之時,對于除她之外的穆爾特家族成員私底下的關照與呵護,更是難能可貴的細膩。
雲茱當然明白,他的這些作為,就如同他那一月一回,形在神離的擁抱一樣,全是等償交換,因為在她與他共同想讓古略國多苟延殘喘幾年的這個共識下,這四年來,盡管古略國民間看似風平浪靜,但內廷那些光怪陸離的紛紛擾擾,主事大權如何巧妙轉移至一名虔誠信佛國舅手中之事,她可是全冷冷看在眼里。
可以怎麼說,讓當初迫害天族那些當權者與幫凶們在失去一切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正是封少訣對他們最深沉的復仇,因為死去的人,不會了解也體會不到什麼叫失去,什麼叫痛楚,什麼叫恐懼,什麼叫絕望。
雖不知他是如何行動,又如何讓那滔滔漫天的憎恨在他原本無垢,無染的心底生根至深,但雲茱知道自己不需知曉。
他只要繼續將她需要了解,以及他近來處理過的事,依舊以特殊材質的清墨寫下,放置于她枕下,只要繼續在某事事關重大,刻不容緩之時,依舊在這個時分親自前來,她就不會多過問他一件事,更不會停止對古略國那如今已漸漸開始看出成效的金援,直到他的燎原憎火將他眼中惡草原徹底燒盡的那一天。
「子嗣之事,面首名牒。」
如同過往一般,面對雲茱的詢問,封少訣的回答沒有一個多余的字。
「知道了。」繼續用朱砂批著奏折,雲茱一邊寫,一邊答道︰「放東角,我一會兒就看。」
「勞煩你了。」
在封少訣這句話後,偌大的寢宮,再度恢復了它原有的寂靜,又過了半個時辰,雲茱才終于站起身,用手揉了揉酸痛的後腰際,將眼眸緩緩轉向擺放名牒的東角案桌。
但就在此時,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條帶血的手臂。
「我不需要。」望著那條帶血的手臂,雲茱冷冷說道,望也沒望身旁那不知為何竟沒有離去的封少訣一眼。
「出疹了。」封少訣卻沒有收回自己的手,只是用另外一只手踫了踫雲茱額前微微冒出的縛月咒紅疹,「在你月事到來前,我每夜都會前來。」
在她月事到來前,每夜都會前來?
這就表示在他有孕前,他再也不會像過去四年,在她每回月事到來前,服用完情熱後靜靜到來,而是每夜用他的血,取代那一月一回的「承諾」,是嗎?
「這幾夜撤掉我的暗衛,我會在你血枯前解決此事。」在一陣長長的靜默後,雲茱凝視著那條手臂,冷冷一笑,便輕啟檀口,盡情吸吮著其上的赤色溫血,任他的血順著她的喉,流入她的月復,再化入她的四肢百骸中。
然而,就在雲茱冷漠啜飲之時,一只大掌卻開始輕輕揉壓著她縴腰的酸痛處,她驀的停下吸吮的動作,緩緩抬眼望向他。
那未被她吮入口中的朱紅色鮮血,在她抬頭時,便由她的唇角處緩緩滑落,沿著雪頸一直延伸到她若隱若現的豐盈間。
紅色的血痕在她冷艷的小臉與晶瑩的雪白柔肌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是那樣奇譎詭媚……
「抱歉。」望著那道血痕,封少訣沉吟半晌後,突然說道,接著在說話之時,用另一只手拇指指月復輕輕揩去雲茱唇角及下頰的血漬,但揉壓她縴腰的動作卻依然沒停。
「非戰之罪。」
知曉封少訣這一聲抱歉,是為了這四年來無法依諾讓她受孕的「違諾」之歉,所以她冷然的轉過身去,任他的手由她腰際處落下。
「我女兒國後宮今後就繼續仰仗你了。」
冷冷說完這句話後,雲茱舉足欲向東角走去時,她的發梢上卻傳來一個若有似無的輕拍。
身後的人影,倏地消失了,但雲茱的腳步,卻有了些許輕頓。
因為他這個拍頭的動作,就像曾經的那一回一樣,可七年前他那一拍,是他心底最純粹無染的慈悲心的自然體現,而七年後他這一拍,是為何?
是在明了她的高傲與霸道後,對她必須再一次有目的的放下所以自尊,與一名男子赤|果交纏的同情與慨憐嗎?
真是溫柔又殘酷的慈悲,但抱歉,她雲茱穆爾特不需要。
眼底浮現出一抹冷寒,雲茱大步向前走,畢竟在得知將成為女兒國女皇的那一日,她早已有所體悟,她整個人,都屬于女兒國,只要對女兒國有利之事,就算要她付出生命,她都在所不惜。
但子嗣之事絕不包含其中!
那幫人也太沒耐性了,才四年,就按耐不住的東蹦西竄了……
走至東角案桌旁的雲茱,信手翻閱著那幾份身分名牒,盡管對于他們的名牒能雀屏中選,並出現在她眼前的確切原由心知肚明,但老實說,她還真不得不承認,她女兒國的男兒家,果真個個樣貌出眾,文武雙全,足見與其孕育出的孩兒,也必定出類拔萃,器宇非凡。
一當想及「孩兒」二字,雲茱的眼前,緩緩閃過許多圓滾滾,胖乎乎,可愛得讓人打由心里想微笑的嬰孩臉蛋,但最後,她去突然發現,停留在她眼前最久,並就此定住再也不動的,卻是一個在世人眼中或許稱不上俊俏,卻帶有一種獨特沉靜氣質,且笑得那般憨傻自在的小小和尚……
心,猛地一撞,撞得雲茱的腳步微微踉蹌了下,在那股緊縮又緊縮,真實到根本來不及防範,更來不及漠視的痛意中,她再度坐回案桌前,闔上眼,用手撐住額頭,不斷深呼吸。
該死,她犯錯了!
她高估了自己對身心的主宰性,以為在與他激狂交纏時的那個自己,可以如同他一般的形在神離,卻忘了,他與她不同,不同在她這軀殼中的那抹靈魂,在十五歲那年,曾因他而悄悄靈動……
由得知將成為下一任女皇的那日起,盡管當時只有九歲,但雲茱便早決定,自己必將擁有一名男子,一名替她掌管後宮百事的穩重男子,他們或許會有子嗣,可能相敬如賓,但他與這名男子間,不會有愛情。
因為從小就對國政與天禧草原動態有濃厚興趣的她,勢必會將所有心力投注在自己的目標上,特別是在明了女兒國必須如何努力,才能打破周邊國度對它的歧見,以及曾經多任女皇的淚與汗。
雲茱有她的理想——所有女皇的共同理想——要她女兒國的子民幸福安樂,讓女兒國以真正且獨特的風采出現在世人眼前。
她有她的抱負——所有女皇的共同抱負——要她女兒國的子民無論走到何處,都能得到該有的尊重,以出身女兒國為傲,更讓女兒國引以為傲。
一直這樣努力與堅持著的她,沒有時間,更無心孕育愛情,就算那一個大雪飄飛的夜,那令她詫異的一眼瞬間——封少訣那抹陽剛至極,寵溺至極,圓滿至極的淡淡輕笑。
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她的眼瞳之中,就此印下了一個背影,一個恍若與天地融為一體的高大,自在背影,盡管她知曉,那個心無里礙的背影不會回頭,而她也不想他回頭,不願他回頭。
他屬于那片遼闊無涯的蒼茫大地,屬于他的信仰,屬于他的佛陀。
一個背影,足夠了。
足夠讓無心,更沒有時間孕育愛情的她,在夜深疲倦之時,有一個身影供她回味,伴她入眠,然後在天明時,無所掛記地邁步前行。
因為知道他永遠不會屬于她,屬于任何人,所以她自由自在地放任自己思緒飛揚,直到他又一次來到她的面前,帶著那一身滿滿的憎恨,成為只屬于她一人的「大公子」。
他,不是他。
一直以為自己分得清的,一直以為就算與他激情相擁之時,她的每聲嬌喘與呢喃,都只是基于生理上的快意抒發,她的心,依然被她好好的掌握著,擺放在最該擺放的位置。
直至方才映在她眼簾中的那個小小和尚,直至方才想及他對她將與他人孕育子嗣之事是那樣無動于衷,而自己竟會因他一如既往的無動于衷感到如此苦澀,她才終于明白,她錯了……
他,還是他,只是過去的他,穿著袈裟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信仰,他的佛陀,如今月兌下袈裟,披上憎衣的他,所做的一切,只為復仇。
該死,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他又一次見到張雲時,唇角不自覺露出與多年前一模一樣的那抹淡淡輕笑,還是那總在夜深人靜時活動,令她全無後顧之憂的沉穩身影,抑或是那總在暗夜出現與她的寢宮,若有似無的淡淡存在?
是在那個雖不愛見人,更不愛見她,卻將穆爾特家族照顧的妥妥當當,讓她所有妹妹們都將他當成大哥般的尊敬,信賴他的四年過程中,還是小兒節那日,他為孩童收起一身墨氣,領著他們到小兔屋來,並在澄靜與無染重回他眼底,帶著最虔誠的心,將手伸向祈福紙鶴之時?
或許都是,也或許都不是,因為早在那一個大雪飄飛的夜,那最初的一眼瞬間,一切,應就注定了。
該死,在她的心已悄悄淪落,再無法欺騙自己的今天,這份不該存在的錯誤眷戀,對她來說,根本就是黑暗無底深淵。
因為無論七年前,還是七年後,她都清清楚楚的知道,無論他的人是否屬于她,他的心,永遠,永遠都不會屬于她!
在心底那股沉沉的壓抑中,雲茱咬住牙走向東角案桌,抄起那些名牒,轉身就走,獨留下那滿室縈繞不去的淡淡藥血香……
火花,真美。
靜靜坐在靜心亭的廊台上,隔著大片竹林,封少訣望著宮外那自申時起,便不曾停歇的滿城煙花,而他相信,今夜,除了虹城,女兒國每一個角落,應都同時燃放著此刻映在他眼底的璀璨煙花。
今日,並非女兒國的任何一個節慶日,這些自動自發的火花,都只為慶賀同一件事——
女兒國的女皇,有喜了。
這個消息,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早獲悉,在雲茱親自來到他的小小禪房,淡聲對他說再不需他夜夜割臂喂血之時。
火花,真美,但美得螫眼。
緩緩由廊台上站起身,封少訣默默走入靜默竹林間,因為這份欣喜欲狂屬于全女兒國,卻唯獨不屬于他,不屬于自送面首名牒至她寢宮中那夜後,四個月來,再不曾擁抱過她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