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一個管事太監,居然能只手遮天?」慕韜天表情一沉。
「這大哥就不懂了,宮里管事的都是太監,那太監是誰管的?司禮監嘛。司禮監最大的總管太監服的是誰,你想一想就明白了,我們小宮女哪敢吭氣?」師元兒說得隱諱,但答案簡直呼之欲出。
雖然臉上表情沒多大變化,慕韜天卻有些意外自己听到的事實,他知道宮里結黨營私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若最後結黨結成了一個大黨,權力全傾向一個人,那麼哪天這個人在暗地里興風作浪,誰管得住?
宮里司禮監的總管太監,慕韜天記得……是楊偉吧?而楊偉最親近的人……
是大皇子慕听天。
師元兒見他表情陰晴不定,知道自己的話說動他了,便開始裝可憐。「大哥,你可別說是我說的,若是傳出去,明日你大概就看到我吊死在宮里了。你要知道,我出來攢錢是因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兒……」
她話說得天花亂墜,慕韜天可沒昏了頭,又恢復那冷然的模樣。「你看來不過十八上下,不可能有個八十老母;入宮服侍的宮女,更不會有嗷嗷待哺的孩兒。」
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她只好訕訕地道︰「是沒有,不過我確實有個寒窗苦讀的弟弟,全賴我這份俸祿生活著,這我可沒騙你。我弟弟天資聰穎,必然是國家未來的棟梁,若你告發了我,他頓失依靠屆時無法科舉,那是朝廷的損失,你便成了大罪人。」
這……這算什麼指控?慕韜天被她說得啼笑皆非,淡漠神情有了一絲松動,不過她說的什麼寒窗苦讀的弟弟,他倒是信了一半。
「你還是不能走,等我回宮查明了你的身分,證明你沒有誆騙我,自然會放了你。」他沒再揪著她,因為憑她三腳貓的身手,不可能從他身旁逃月兌。
她無奈。「那現在該如何是好?要我跟著你走?可是我宮里還有事要做,萬一誤了工作,我連這個月的俸祿都有問題。」
「若查明了你沒有騙我,我自會為你說情。」既然她認為他是太子的隨侍,慕韜天便順著她,也免得曝露了自己的身分。「走吧。」
師元兒在心里嘆了口氣,認命的跟在他後頭,心里直想著月兌身之計。然而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只見眼前這家伙在東市里晃來晃去、東看西看,卻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
「你究竟要去哪里?」她終于受不了的發難了。她可沒像他體力這麼好,走了半天腳都不會酸、口都不會渴的。
「我……太子想體察民情,我便到這市集上代為看看百姓生活的情形……」慕韜天坦白地道,但還是巧妙地隱瞞了身分。
「天啊!我以為當朝太子已經夠……夠月兌離世俗了,想不到連你這個隨侍都這麼清高?」師元兒硬是忍住批評上層那些會被殺頭的話,誰教眼前這人是太子的人馬。「東市聚集的都是些有錢人和大官,個個錢賺得盆滿缽滿、人吃得腦滿腸肥,哪里瞧得出什麼民生疾苦?」
「那我該去哪里?」這時候,慕韜天突然發現眼前這丫頭的用途了。
鬼點子在心頭一閃而過,師元兒嘿嘿一笑,要拜托她,可不是平空就能讓他如意的。「我能帶你去,包準你有收獲,不過咱們得交換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很簡單,回宮之後你就當沒見過我,更不準告發我,否則你在太子面前可是無法交代啊,嘿嘿嘿……」
達成協議後,師元兒二話不說帶著慕韜天來到了西市。
見到和東市完全不同的風俗民情,人山人海、鬧市嘈雜,慕韜天難得和人群靠得這麼近,只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但同時,他也感到很新鮮,第一次知道原來這肉是擺在光天化日下血淋淋售賣的;第一次看到原來京城的姑娘家很大膽,會對著他拋巾子;第一次發現外頭很多在宮中看也沒看過的外族新奇商品……
不過,人民似乎沒有想象中富足,衣衫襤褸的乞丐四處可見,菜攤上的蔬果看來也沒那麼新鮮,擺攤的小販從垂垂老者至髫齡稚兒都有,甚至還有人喃喃地在咒罵朝廷。
「熟讀聖賢書,不能救一人。我想……這確實是我該知道的。」光是踏進西市,他便有很深的感慨,這才是真實世界的人生,多麼鮮活、多麼殘酷。隨著越往街市深處走,他的表情也益發凝重。
「呃,這位大哥,你能不能不要那麼緊繃?你知不知道你的氣勢很嚇人?人人都對你敬而遠之,那還體察個頭啊?」瞧他因她口出不雅之詞而皺眉,那股氣勢更熾,師元兒識相地改口,臉上馬上換成笑咪咪的諂媚樣,「我的意思是……大哥的儀表太出眾了,與這西市格格不入,會引人懷疑議論的。」
她說的不無道理,但這王者之風與生俱來,豈是他能控制的?慕韜天微微一想,便支使她到一旁的布行,買了一套現成的平民衣物讓他換上。
換好之後,果然他看來就沒那麼顯眼了,頂多就是個氣質相貌比較出眾的平民,她也覺得站在他身邊不那麼緊張了。
「這樣好多了。」師元兒瞧他似乎對自己的新裝扮感到十分新鮮,莫名的產生了一種使命感,覺得要盡力幫助他。「大哥既是來體察民情,應該想知道大伙兒心里想什麼吧?如果你能保證不在事後回來砍了那些無意說話大逆不道話語的人,那麼我就帶你去听。」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喜歡砍人的人嗎?」慕韜天自認不好殺戮,個性也非殘暴一派,連大臣們不也說他「仁和有余」嗎?
師元兒不禁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直到現在,這隨侍始終沒有實際對她做出告密或害她受處分的事,所以應該只是表面上嚴肅,事實上是個好人吧?不過……這家伙生得還真不是普通俊俏,令她心跳忍不住岔了一拍。
發現自己這麼打量一個男子好像有些失禮,可她心里的感覺就是很怪。
「看來是不會。你是太子身邊的人,想來也不會亂砍人。」她清了清喉嚨,好掩飾尷尬。
「此話何解?」他對她的評論來了興趣。
「否則第一個被砍的,就該是我。」誰教她今天諸事不順,做什麼壞事都遇到他。「太子的寬和是出了名的,要不是民眾還盼著有個仁君會繼任,依眼下朝廷里朋黨傾軋的情況,皇帝又不管事,兼之物價飛漲,人民苦不堪言……唉,說不定早就動亂了。」
這也是當她知道眼前男子是太子人馬時,還心存僥幸的最大原因。如果換成了是大皇子或皇後的人馬,前者城府深沉,後者心狠手辣,她大概什麼都不需要辯解,自己先投江算了。
听到她的褒獎,慕韜天不知該開心還是難過,大臣們詬病的性格,到了百姓口中居然成了推崇。「有些話可不能亂說。」但他還是提醒了她,這麼到處亂說,就算他不砍她,也有別人想砍她。
「我已經說得很含蓄了,若這樣也要砍我,等你听到百姓心里真正的聲音,那大概要屠城了。」她這才領悟眼前的人果然和太子有著同樣的特質,是個循規蹈矩的木頭。「走吧,跟我來。」
她領著他來到一家熱鬧的酒館,里頭的人形形色色,說著不同語言的外族,還有只顧著喝酒的獨行俠、大聲喝的食客等等,他的氣質在這群人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在這地方出現什麼人都不奇怪,反正慕韜天也穿著普通,大伙兒頂多多看他一眼,就別過頭吃自己的飯了。
然而跑堂的店小二見到他,卻是眼楮一亮,心想這主兒神光內斂、貴氣逼人,即使布衣仍不掩其神采,便領著他和師元兒到了靠窗的一個好位置。
才剛坐下,慕韜天就听到一些人在評論時政,又說到一些市井上的小道消息,他全默默記在心里。師元兒果然說得沒錯,要听消息,不出這些青樓酒坊。
「客官要用些什麼?」店小二殷勤地招呼著。
「等等!」師元兒眼神飄向眼前的慕韜天,露出個算計的笑。「大哥,身為『要員』,你的薪俸應該不少吧?那這一頓……」
「算我的。」身為太子,他會和她計較這一頓嗎?慕韜天搖了搖頭,這小宮女的言行很月兌序,幾乎讓他開了眼界。
那她就不客氣了,一開口就是道大菜。「先來個你們的招牌菜酥鱗鱖魚吧。」
然而她才點第一道,店二小便面露難色。「這……客官,我們這兒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供這道菜了。」
「為什麼?」以前曾吃過一口,她就此念念不忘,想不到這道菜居然沒了?
「唉,說來話長,總之現在京里的鱖魚太貴……應該說,什麼魚都貴,我們就算進了魚,這價錢也沒幾個人吃得起,加上鮮魚又不耐久放……唉,姑娘若要吃鱖魚,去東市試試說不定會有,只是價錢恐怕要斟酌斟酌。」店小二邊說邊嘆氣。
師元兒只是扼腕吃不到這道料理,但慕韜天卻听出了些端倪。「怎麼會發生這種情形?」據他所知,鱖魚並不是什麼珍稀魚種才是。
「客官有所不知,這鱖魚由江南來,我們原本有固定的合作賣家能大批購入,想不到最近江南的漁獲一下子斷貨了,碼頭進來的魚很少,要買得要高價買,這……我們哪撐得住啊?」
「斷貨?竟有此事?」慕韜天微蹙眉,不知江南巡撫有無將此事上報?
「是啊,偷偷告訴客官,听說漁獲短少的原因,和最近勢頭很旺的羅剎教有關,他們是這兩年才興起的教派,勢力大著呢,所以沒什麼人敢去問。唉,生意真是越來越難做了。」店小二直搖著頭說,「兩位若要點魚鮮類,小店真的沒有,盡管請便。如果要點別的菜,再叫我就行了。」
語畢,店小二沮喪地走了,想必今天他已因這個原因走掉了不少客人,連留客都懶得留了。
慕韜天心忖這件事可大可小,但那所謂的羅剎教若沒有人撐腰,生意如何能做得如此無法無天?
心想自己該查查這件事,他目光又不由得望向師元兒,想不到入目的畫面卻讓他忍不住想發笑,一向淡漠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只見她投給他一個十分哀怨的眼神,整個人無精打采的癱在桌上,和剛才點菜時的神采飛揚簡直判若兩人,口里還不住嘟囔著,「唉……我的酥鱗鱖魚啊……」
「你真這麼想吃?」他揚起眉問。
「當然,難得有機會敲你……啊,不,有機會幫太子查明這民生大事,當然要親身試驗,以身報國啊。」她說得悲憤,天知道是不是悲憤自己吃不到高級佳肴?
算她的歪理過關。慕韜天只覺得和這丫頭相處,簡直比和高毅那悶棍子相處要有趣千倍,更比在宮里面對那些太監、大臣、太傅要有趣萬倍,思及此,他居然有些舍不得放她回去了。
「走吧。」他突然起身,望著她的眼神有種不明的情緒。
「咦?你要去哪兒?」師元兒急忙起身拉住他,「吃不到鱖魚時鮮,還有別的嘛。八寶飯、醬燒肘子、蒸肉包……」
慕韜天壓低了聲音,「如果是到東市吃這三道菜,外加酥鱗鱖魚呢?」
「走!我們馬上走!」師元兒不再唆,反而主動拉著他就要離開。
慕韜天終于忍不住露出一個幾不可見的笑容,也不介意她拉著他衣袖的態度是否合宜,就這麼任她拉著走。想來隱在暗處的高毅看到這一幕,應該眼都凸出來了吧?
至于會任由她這般放肆,是因為他覺得這樣直率的她,其實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