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記米鋪。
「唉唷,娘,別捏這麼用力,疼!」燕如絲痛得齜牙咧嘴,仍是緊抱著懷里的一大包白米不肯放開。
「既然知道疼,還不給我放手?」燕大娘擰著女兒的胳膊忿忿說道。
盡管疼得眼里含著淚水,燕如絲還是不願放下懷里的白米。「不能放,我放了,小辛跟他娘就要餓死了。」
「他們母子倆餓死干你什麼事?你是小辛他娘生的不成?」見女兒還是不肯松手,燕大娘惱得加重力道。
「我不是娘生的嗎,怎麼會是小辛他娘生的?」她噙著淚花的眼里微露一抹疑惑。
燕大娘登時兩眼冒火,轉而戳著女兒的腦袋,破口大罵,「你氣死我啦!我杜春娘一世聰明,怎麼會生出你這又蠢又笨、只曉得吃里扒外的女兒!」
「娘,我哪有吃里扒外?」燕如絲不接受娘親這種莫須有的指控。
「你將咱們米鋪的白米一袋又一袋偷出去送人,還說沒有吃里扒外!」燕大娘大怒,揪著女兒的耳朵吼罵。
「那些人很可憐沒飯吃,都快餓死了,咱們米倉里堆了那麼多白米,送一點給他們有什麼關系?」被娘親給吼得耳鳴,她很想揉揉耳朵,但又怕一松手,懷里的白米會被搶回去,因此只能歪頭躲著娘親的獅子吼。
「那些白米是天上掉下來,都不用花銀子買的嗎?咱們家又不是開善堂的,他們快餓死該去找縣太爺救濟才是,你是哪根蔥呀,敢偷娘要賣的米做善人!再不給我把米放下,我打得你三天下不了床!」越說越惱,燕大娘索性拿起擱在一旁的竹掃帚朝女兒的小腿打去,打算要好好修理女兒一頓。
「啊!爹,快來救命,娘要殺親女兒哪!」燕如絲兩手緊抱著懷里的那袋白米,在院子里被娘親追打得四處逃竄著,一邊喊著父親來救命。
逃竄中小腿又挨了一記,她那張圓胖豐潤的臉痛得皺成了一團,「娘啊,我是你女兒,不是你的仇人,你別打這麼用力,萬一打死了我,你會傷心的。」
「打死最好,我也省得心煩,免得你一天到晚偷鋪里的白米出去送人。」
「哎呀,春娘,好端端的你干麼打如絲?」听見女兒呼救而跑出來的燕三泰,看見妻子滿院子追打著女兒,急忙上前攔下她。
他生得很福泰,臉型圓胖,肚腩也圓滾滾的,三個女兒都像他,一個比一個還胖,小女兒如絲算是體型最小的,但比起一般人仍是豐腴許多。
「要不是她又當賊,偷家里的白米,我會打她嗎?」燕大娘沒好氣的說。
看見最疼愛自己的父親,燕如絲趕緊躲到他背後告狀,「爹,小辛他娘病了,營養不良又沒錢買米吃,都快餓死了,咱們家米多,我不過想拿一點給他們,娘就把女兒當仇人來打。」直到這時她才敢騰出一只手來,揉揉被娘親打疼的腿。
「不就是一點白米,你就別跟如絲計較了。」燕三泰溫言勸哄著怒氣騰騰的妻子。
燕大娘擦腰怒瞪女兒,「何止是一點,這麼多年來,這死丫頭前前後後偷拿的白米都數不清了,我今兒個要是不好好教訓教訓這個死丫頭,她還以為咱們家里的白米都是神仙送來的,不花一分錢呢!」不像燕家父女四人都長得福福泰泰的,燕大娘生得縴瘦秀氣,但脾性卻是最急躁易怒。
燕如絲躲在父親的背後,小聲嘟囔著,「才不是呢,我知道那些白米都是娘和爹花銀子買來的。」
「原來你還知道呀。」燕大娘氣極反笑。
「如絲送白米給小辛他們也算是做好事,她這是在幫咱們積福,你就別氣她了。」燕三泰悄悄伸手到背後,示意女兒先離開。
收到父親的暗號,燕如絲趕緊抱著白米轉身離去。
見狀,燕大娘氣呼呼的提著掃帚要追上前把白米搶回來,「死丫頭,你給我滾回來!」
燕三泰攔著她,溫聲說道︰「讓她去吧,這次就算了,以後我再好好勸她。」
「你這句我都听了不知多少次,你說你哪回勸過那死丫頭了?」被女兒跑了,燕大娘把怒氣全發泄在丈夫頭上。「這個家要是沒有我看著,我看咱們米鋪的米早晚被你們父女倆給送光,到時候餓死的就是你們,我看你們向誰討吃的去!」
燕三泰涎著笑臉,好聲好氣的哄著妻子,「是是是,多虧了你,咱們家才能圖個三餐溫飽,我都不知道多感謝老天,讓我燕三泰有這個福氣能娶到你這麼好的媳婦兒呢。」
听見丈夫滿口好話,滿月復怒氣頓時消了一大半。她驕傲的仰起下顎,「哼,能娶到我確實是你上輩子燒了好香。」
「就是就是。」燕三泰好脾氣的趕緊附和,挽著妻子的手,一邊哄著一邊領著她回堂屋去。
七夕夜。
街市上,各種樣式的花燈高高掛起,亮如白晝,處處歡聲笑語,觀者如織,熱鬧的街道上卻傳來一道突兀的催促嗓音——
「武大夫,快、快、快!」燕如絲拽著武大夫的手,拔腿朝某條胡同里跑去。
「如絲丫頭,別跑這麼快,我這都快喘不過氣來了。」胡子花白的武大夫氣喘吁吁的停下腳步。
見他停下來歇息,燕如絲擔心小辛他娘的病,索性蹲子,「武大夫,我背您吧,快到我背上來。」
看著她那厚實的背,武大夫急忙揮手,「欽,別別別,使不得,我一個老頭子讓你這黃花大閨女背著,成何體統?」
「可您不是喘得走不動了嗎,小辛他娘病得很重,還等著您去救命哪!」
瞅見她圓胖的臉布滿著急的神情,心知這燕家三小姐性子憨厚又古道熱腸,常拿自家米鋪的米去賑濟窮困的街坊鄰居,他對這小丫頭很是喜歡,心頭一軟,揮了揮手表示,「好好好,我不歇了,咱們趕緊走吧。」
七彎八拐的來到胡同內一戶人家外,燕如絲領著武大夫進入那破舊小屋,進房後,他便走到床榻旁,替床上昏迷不醒的婦人號脈。
燕如絲摟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瘦弱男孩站在旁邊看著。
診視片刻,收回手,武大夫搖搖頭,「她這是陳年舊疾了,病拖太久沒好好醫治,這會兒已經是沉痼難治了。」
燕如絲緊張的扯著武大夫的衣袖,「武大夫,您醫術那麼高明,一定有辦法救救小辛的娘,對不對?」
武大夫嘆氣,「我開幾帖藥,讓她先服用看看吧。」
「娘,你醒醒,不要再睡了,娘,小辛熬了粥,你快起來吃,是白米熬成的粥哦,又香又好吃,快醒醒啊!」一旁的小辛害怕的搖著娘親,想將昏迷的她喚醒。
燕如絲心疼的揉揉小辛的頭,安慰他,「別擔心,你娘晚一點就會醒過來的,我先跟武大夫去抓藥。」
「謝謝如絲姊姊。」小辛抿著唇,紅著眼眶強忍淚水,不敢讓自個兒哭出來。
「我很快就回來,方才順便幫你帶了些飯菜過來,你先去吃飯吧。」
叮囑完,她便隨著武大夫回到醫館取藥方,接著前往藥鋪抓藥。才剛走出藥鋪,突然有陣寒意襲上後頸,她冷不防縮起頸子輕顫了下。
扭頭一看,倏地對上一張慘白的臉孔,燕如絲嚇了一跳,再細看一眼,發現是一名老婦人。
「老婆婆,您有什麼事嗎?」
那老婦人年約六旬,身量與燕如絲差不多高,一張口便幽幽的道︰「我好慘哪——」
那淒涼的嗓音在這七夕的夜里顯得格外陰森,燕如絲手臂忍不住竄起一顆顆的雞皮疙瘩。
「您哪里慘啦?」她強壓下背脊涌起的一陣寒意,客氣的詢問。
老婦人地抓住她的手,幽冷的嗓音從唇瓣逸出,「我好慘哪,我孫子不肖……」
她的雙手異常冰冷,凍得燕如絲忍不住打了個哆嗉,這才發覺對方不僅面色慘白若雪,就連身上也穿著一襲白衣白裙,讓她不禁聯想起傳說的鬼魂,霎時嚇得花容失色,只能結巴的問︰「老、老婆婆,您、您的手怎麼這麼冷?」
老婦人臉上滿是幽怨的出聲哀號,「我慘哪,我死不瞑目啊!」
「您、您是說您死、死、死了?」燕如絲駭得嗓音直發抖,兩條腿也跟著發軟,想拉開彼此距離,但手被老婦人抓著,沒辦法退開,她掙扎著想縮回手,卻抽不回來。
「我這麼慘,你幫幫我吧!」老婦人朝燕如絲再走近半步,兩人眼對眼、鼻對鼻,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沁冷寒意更加迫人。
「不、不是我害您的!」燕如絲一臉驚駭,只覺得整個人彷佛置身在冰窖里,陣陣寒氣從腳底涌上,「冤有頭,債有主,您、您該去找害您的人才是。」
「好姑娘,你別怕,我沒有要害你,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即便听見對方說沒有要害她,燕如絲仍是嚇得牙齒直打顫,秀氣圓潤的臉上毫無血色,「您、您要我幫您什麼?」
「幫我去找我孫子。」
「找、找、找他做什麼?」
「替我轉告那個不肖孫,就說他再不娶親,我做鬼都不原諒他。」老婦人陰森的嗓音充斥著濃厚的怨念之氣。
「就、就、就這樣嗎?」
「還要他在兩個月內給我娶妻。」
「……喔。」燕如絲點點頭,表示記下了。
「我那不肖孫這會兒就在虹悅酒樓。」
「我、我這就去找他。」
老婦人這才滿意的放開她的手,面露微笑。「那就麻煩姑娘了。」
看著眼前那張慘白臉孔逸出笑容,燕如絲心頭的畏懼不減反增,一縮回手,兩只手連忙互相搓揉著取暖。
「不麻煩、不麻煩,我馬上就去。」盡管驚惶的很想馬上逃走,但她仍是依照約定,朝老婦人所說的虹悅酒樓走去。
「糟了,又不知她孫子是誰,這要我怎麼找人?」燕如絲匆匆來到虹悅酒樓後,這才想起她忘了問老婆婆她孫子姓啥名誰。
就在她躊躇為難時,一道幽森的嗓音驀然在她耳畔響起,「我孫子名叫古月生。因他娘是在月上中天時生下他的,所以我就將他取名為月生,你快進去吧。」
燕如絲急忙扭過頭,只見老婆婆的身影翩然飄走,眨眼間消失不見,不禁瞠目結舌,張大了嘴,震駭得久久回不了神。
老婆婆真的是鬼!
雖然方才便已知道這件事,可親眼目睹這一幕,她仍是覺得無比驚懼。
「咦?這不是如絲嗎,你杵在這做什麼?」酒樓里一名店小二瞅見她傻愣地站在門口,便走出來問道。
「阿鼓哥,我、我、我要找人。」她慢慢回過神,嗓音猶微帶著顫音。燕記米鋪也位在這條大街上,因此兩人相識。
「你要找誰?」
她努力回想了下老婆婆方才說的話,嚷嚷自語著,「老婆婆好家是說他娘是在月上中天時生下他,所以取名叫……啊,對了,叫古月生!我要找古月生!」
「咦,你找古少爺有什麼事?他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見的。」他這麼說倒也沒有輕視她的意思,而是這古月生是青麟商號的大少爺,這青麟商號是當朝三大商號之一,旗下經營米糧、鹽、酒和茶葉、木材等買賣,可說是富可敵國。
今日古月生正好在他們酒樓的包廂內與人談事情。
「是他女乃女乃托我來轉告他幾句話。」
「你認識古少爺的女乃女乃?」聞言,他不禁有些訝異,不是他狗眼看人低,而是那古太夫人身分尊貴,以如絲的身分要說認識她,這很不尋常。
「嗯。」燕如絲點點頭,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出她撞見了古家女乃女乃鬼魂的事。
「好吧,那我帶你過去。」燕如絲平時為人熱心,性子憨厚,街坊鄰居對她都頗有好評,因此阿鼓很快就相信她,沒再多問什麼,領著她便走向酒樓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