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內,雖已近元宵,天氣仍涼,年味仍濃,每個人臉上仍充滿過年的喜悅,熙來攘往的街道上,處處懸掛琳瑯滿目的精致花燈,百姓們興高采烈的賞花燈,街上還有舞龍舞獅、戲班子跟雜耍表演等,不時還能听到煙火燃放的「砰砰」聲。
「借過!」
人群中一個小小身影推著一輛載了六大甕酒的推車,穿過擁塞的人潮、忙碌的攤販,小心翼翼的邊推邊喊著,「借過、借過……」
賞燈、猜燈謎的北城百姓們一看到個兒嬌小的她,眼中莫不出現同情,有的還幫忙推一把,甚至幫忙請人讓路。
她回以一笑,頻頻稱謝!
終于,她穿過人潮洶涌的街道,看到自家馬車已在人潮較少的街口候著。
「我來,二小姐。」引頸盼了好久的馬車夫元伯,看到是她,隨即下了馬車,將推車上的酒甕一一扛上馬車,再將推車放上。
見東西都搬上了,她利落的一蹬,進到馬車內。
「謝謝你,元伯。」謝小藍拭去額上的汗水,朝家中的老奴僕感激一笑。
但元伯可笑不出來,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真是的,怎麼說你也是謝氏酒坊的小千金,竟然什麼事都要你來做,今兒個是元宵啊!」
「沒關系的,元伯,咱們趕快去山莊吧,不然時間都遲了。」
「遲了又如何?」元伯嘀嘀咕咕的坐上馬車,駕車往半山腰的山莊而去。「這街頭巷尾全是賞燈的人潮,要不是二小姐有先見之明,讓我早幾個時辰將馬車拉來這,這會兒也塞住了,遲些也沒關系,正常是要遲的……」
元伯嘴上說著這些,其實是替自家小姐覺得不值。原先這玄武山莊要的酒早在一個月前便定下了,卻讓性喜花天酒地的大少爺偷了好幾甕到妓院快活,喝得醉醺醺的不說,本該送貨的他,這會還醉倒在溫柔鄉里。
然而他這偷懶又偷竊的行為,老爺跟大夫人不僅沒責怪半句,還要平時就得買貨釀酒、忙里忙外的二小姐接這燙手山芋!迫得她得從近幾日出貨的客人那,一一拜托,先拿回未開封的酒,過幾日,待酒窖里的酒完成,再回送回去,這一忙下來,都幾個時辰了。
雖說謝家奴僕個個看不過去,但老爺卻還選在這時候出遠門訪友,而夫人跟大小姐去參加元宵茶宴,大小爺醉臥青樓,獨留二小姐收拾這爛攤子,真是太過分了!
知道元伯替她生氣,但已經習慣家里人這樣對待的謝小藍沒多說什麼。
她擠身在酒甕間,隨著馬車往山上走,從隨風飛揚的後車簾間隙,能看到崇元城里萬家燈火,一串串燈籠綿延數十尺、璀璨如天上星河的美景。
她真的不介意這件事,換個角度想,就是因為能在此刻上山,才能看見這滿城輝煌的燈火啊!
身為小妾之女,她的身分已是矮了一截,加上親娘早逝,親爹對她更是不理不睬,而大娘向來強勢,為謝家生的一雙兒女又都是挺拔俊美、高美艷的公子千金,相較之下,她的長相雖也承襲了娘親的秀美,但個子嬌小,又因時時得在戶外做事,皮膚不若一般姑娘家的白皙柔女敕,加上一雙大腳,當然不若兄姐討爹娘疼愛。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腳,淡淡一笑。
好人家的姑娘都有纏足,但她是小妾所出,有些理應注意的事,在娘早逝後,就變得微不足道。
但她不怨,她還慶幸有這麼一雙天足,要不,天天都有那麼多的活兒要干,纏足怎麼做事
坐在噠噠奔馳的馬車後,她悠哉的欣賞美麗夜景,約莫行駛半個多時辰後,馬車抵達玄武山莊。
雖說玄武山莊都是固定跟謝家酒坊買酒,但這卻是謝小藍第一次來到這里。因為玄武山莊向來不積欠貨款、銀貨兩迄,她懶散的大哥把來這里送酒當肥缺,每每都搶著來,然後收到的銀票並沒有全數送回帳房,而是扣下一些當零用——不過,既然持家的大娘都要求帳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別人哪有置喙的余地。
高大古樸的山莊大門兩旁,站著兩名高大的守衛,由于門檐上掛了兩串燈籠,大門還算明亮,謝小藍可以看清楚他們的表情。兩名守衛初听到他們要進莊,似乎露出了困擾的樣子,頓了一會,才要他們先在外面等等,其中一人進到山莊通報,不久,一名兩鬢斑白的勁裝男子走了出來。
元伯一眼就認出他,連忙行了禮,並揚手介紹謝小藍,「蕭副總管,這是我家二小姐,我們來送貨,呃……今兒個莊里是不是有要事?會不會不方便?」
「若真如此,我們就先離開,是我們不好,應該早上送過來的。」謝小藍也覺得怪怪的,因為除了守衛,蕭副總管的表情也似有為難。
蕭副總管想了一會,還是決定讓他們進山莊。「沒關系,進來吧。」
「我來推就好。」元伯示意她先行,他則在她身後推著載了好幾甕酒的推車。
進入山莊後,燈火通明,謝小藍眼楮一亮,視線所及皆是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氣派恢宏的大廳,更顯金碧輝煌。
當蕭副總管領著兩人來到前廳後,常往來送貨的元伯說︰「二小姐,我跟著蕭副總管送到酒窖就行,你在這里等著。」
她點點頭,「麻煩你了。」她再朝蕭副總管行個禮,看著兩人轉往另一邊長廊。
今日若送酒的是大哥,肯定會跟過去,因為錢不讓奴才經手是大娘的堅持,在她眼中,奴才都是不誠實的,且若買家大方,賞了一、兩串錢給搬酒的奴僕,大娘也會覺得那些都該是東家的,不許入奴僕口袋。
謝小藍苦笑,目光再次回到這座富麗堂皇的山莊,邊看,邊走出院落。
心想,元伯回來還要點時間,她逛逛不要緊吧,只要別走太遠。
不過,這里怎麼會如此冷清?明明今兒個過節,可除了在莊里張燈結彩外,月暗風寂的,連走動的奴僕也沒幾個。
驀地,一道慘叫聲打破此時的靜寂。
「啊——不要!饒命啊,二爺!」
二爺這指的應該是崇元城現任城主萬昀泰吧。謝小藍在心中暗自猜測。
不過這「二爺」之稱,倒是跟輩分沒關系。崇元城百姓都知道,前任城主是萬昀泰的父親,大伙尊稱他一聲「萬大爺」,所以,這幾年萬昀泰繼位後,百姓們就照玄武山莊的奴僕喊新城主為「二爺」。
「啊——」更慘烈的叫聲又傳來。
這讓謝小藍不禁蹙起柳眉,她明知好奇心並非好事,但腳步還是不听使喚的往聲音來源走去。
不久,她在前方看見似乎是議事廳的大廳,廳堂里聚了不少人,氣氛頗為凝重,下意識的,她身子一側,隱身在樹影下。
大廳里,左右各站了兩大排黑壓壓的人牆,其中有男、有女,皆穿著象征玄武山莊奴僕的藍白衣著,個個神情嚴肅的看著跪在地上的一名中年男子,該名男子渾身發抖,拚命揉著手臂跟腿,好像很疼似的。
她的目光再移向居中坐在高位上的男子——應該是城主吧,從這氣勢跟狀況看來,他該是萬昀泰沒錯。
說到這個人,謝小藍倒是耳聞不少。听說他年紀雖輕,但文武雙全,克?南北貨通販,並經營各式商行,因而富甲一方,在商場上獨佔鰲頭,身價炙手可熱,她還听說崇元城內未出閣的閨女都對他又愛又懼,因為他條件雖好,但不易親近,說一不二、不怒而威,不過這並不影響城里的富賈官吏為他這個乘龍快婿搶破頭。
不過那些都是听說,今天是她第一次有緣見到這個城主大人。
看一眼,的確讓人驚艷。
他的身材雖粗獷高大,但容貌卻是俊雅不凡,英挺的鼻梁、薄抿的唇瓣都極出色,只是那雙深邃的黑眸帶著冷意,再加上挺拔昂藏的身軀在一身貴氣雅致的紫袍襯托下,散發著一股陽剛味十足的懾人氣魄,讓人望之生畏。
其實謝小藍站的地方不遠,只是身子被樹影藏住了,但她還是能清楚听見廳里的對話——
「求求二爺……再通融通融。」黃升平眼眶含淚,拚命磕頭。
萬昀泰神情陰冷的睨著他,沉默不語。
反而是黃升平自覺心虛,頭愈垂愈低,但還是吶吶的請求,「再一個月?呃,再十天?五天,五天就好,求求二爺,我就算傾家蕩產也會把那筆錢還出來的。」
聞言,站在兩旁的人莫不在心中唾棄,能賣的都賣了,不能賣的也全都賣了,還有什麼家當可以拿來傾家蕩產!
「不必了,何總管,把他的右手臂給廢了,他欠的債就一筆勾消!」
萬昀泰終于開口了,聲音冷峻得如冰水般沁入在場人的心坎,就連在議事廳外的謝小藍都起了一陣哆嗦,冒起雞皮疙瘩。
「不要啊!二爺,我不要斷手臂……嗚嗚……不要,饒了我!饒了我!」黃升平拚命搖頭又磕頭。
萬昀泰用眼神示意站在他身側的何總管動手,听令後,何總管走向黃升平,黃升平起身想跑,但另有兩個侍從已經看穿他的意圖,上前抓住他的左右手臂。
「不要!不要——」
謝小藍心驚膽顫的看到何總管走近那名驚慌掙扎的男人,傾身出掌,接著男人發出淒厲的哀號聲,隨即痛暈倒地。
兩名侍從隨即將他拖走,她不忍心看,飛快的低下頭,卻听到自己快如擂鼓的心跳聲。
頓時,她對這個人人稱好的城主大人感到憤怒。
在他眼中,人命就如草芥嗎?可以這樣糟蹋的嗎?雖然欠錢頗不應該,可看那個人的穿著,便知也是個窮苦人,何必這麼為難,甚至對別人的哀戚請求無動于衷,廢了人家手臂。
思及此,謝小藍十分不能諒解,她長期跟奴佣下僕們相處,最知窮苦人的難處與無奈,而堂堂一城之主卻不能體恤,讓她很看不起。
她看著那可憐人被拖走後,廳堂里的奴僕們陸陸續續走了出來,且她注意到出來的人個個垂頭喪氣、一臉沉痛。果然,在萬昀泰這樣殘酷的人手下做事,誰能有好心情?再加上親耳听到那淒厲的叫聲,誰敢不如履薄冰?
暗嘆一口氣後,她打算等這群人都走遠後,便跟著離開。
只是她才剛邁出一步,卻教一道怒斥給叫停了。
「站住!是誰?」
聞言,謝小藍心一驚,她剛剛太生氣了,所以沒注意到奴僕們雖然陸續走了,但主子可還沒有,竟就這樣活生生被抓!
「轉過身。」萬昀泰的聲音很低沉,而他為了剛剛的事,心情仍舊欠佳。
更壞他心情的是眼前的人——一個隱身樹後的人,目的為何?
「我這笨蛋。」謝小藍忍不住低聲罵自己輕忽,但既然被發現了,她不能不回頭,畢竟要她跑,肯定輸人一截。抿抿唇,她心不甘情不願的轉過身來。
「走出來。」山莊夜如白晝,她刻意隱身樹後,他無法瞧清楚。
「喔。」知道退無可退,她整個人直直走到他看得清楚的位置。
看到眼前的是名女子,萬昀泰不免訝異。
他不禁打量起她,北方男人多高大挺拔,連女子亦是高健美,眼前的她卻異常嬌小,不過五官還算出色,一雙水靈大眼、粉女敕朱唇,只是肌膚泛著健康膚色,相較于現下女子的白皙,顯得很不一樣。
她的衣著干淨但陳舊,極為樸素,身上連件飾品也無,烏黑秀發倒是閃亮柔順,但頭上也僅系了一條紫色發帶。
看起來是長期在勞動的女子。
倏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抬手伸向她,嚇得她愣了好一會,還後退一步。
「你干麼」謝小藍驚恐的瞪著他。
萬昀泰收回手。看反應就知道對方不懂武,應該不至于造成威脅,「你是誰?為什麼躲在這里?」
他的語氣還是很凶,他猜測山莊里戒備森嚴,她既不懂武,能進來肯定是侍從開門迎進,既是如此他便能稍微松懈下警戒,但該問的還是得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