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歙在姊姊、姊夫房間前站定,敲了兩下門,是看護開的門,他進屋後,看護朝他點點頭離開房間。
房間里有股濃濃的藥味,令他皺了皺眉。這些年,大姊為了替劉家生兒子,什麼方法都用過、什麼偏方都吃,在第一個孩子流產之後,她又懷過幾次胎,卻沒有一個保得住,一年年過去,她的身體越來越差,臉色蒼白憔悴,而公公婆婆給的壓力從來沒有減少過,直到去年,她得到乳癌,發現時已經是第三期。
姊夫盡全力醫治她,可是隨著抗癌藥的副作用,她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
「大姊。」
她向他伸手,他握緊,在床邊坐下。
「阿歙,不要工作得太辛苦,公司雖然重要,可是身體更重要,千萬不要像我這樣。」盧可卿輕輕說道。
「姊,沒事的,我會照顧自己。」
「我知道,你一向是自己照顧自己。」
看著弟弟,她滿眼驕傲,嫁到劉家,過富裕優渥的生活,卻不如想象,中快樂,只有成才的弟弟是她唯一成就。
「大姊,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保重身體,爸媽說過幾天,等你公公出國旅游,他們會過來住幾天,陪陪你。」
並非劉家兩老對爸媽不客氣,而是面對他們時,爸媽始終自卑不己,不光是背景差異,還因自己的女兒破壞了他們原本的和樂家庭。
爸媽曾經當面對劉家兩老道歉,誠摯的態度讓劉爺爺親口說出,「可卿有錯,而奇邦何嘗沒有錯,如果不是他禁不起誘惑,怎麼會弄到妻離子散?說到底,我們也有錯,若不是貪心地想要可卿肚里的孩子,怎會弄到臨老連個可以送終的孫子都沒有?」
他們把事情攤開來說,雙方都是滿心悔恨。
「阿歙,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爸爸也許到現在還不肯原諒我。」
在爸媽眼中,始終不認為她是嫁入豪門的女兒,反而覺得她是搶人丈夫的壞女人,老一輩的道德觀念深植,即使是親生女兒也無法改變。
「不要這樣講,沒有大姊,也就沒有今天的我。」
也許他會像依依,大學畢業後只能屈居小公司,任老板剝削,不管如何否認,他都是既得利益者。
「阿歙,自從生病之後,我想過很多事,想通、想透澈了,才發覺自己拚命爭奪的一切,都是空幻雲煙。阿歙,你相不相信一句話?」
「什麼話?」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我貪圖非分,所以才受到報應。」
「姊……」
盧可卿搖頭,阻止他的規勸。
「劉家的一切本不該是我的,當年我厭倦貧窮,不顧幼庭姊的善心收留,反而使盡手段勾引她的丈夫,因為我以為麻雀變鳳凰,能從此飛上高枝過好日子,卻原來,我硬是擠破了窗,老天爺便毫不留情地把我的門扇封死。
「我不快樂,這十五年來,我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我告訴自己,只要生下一個孩子,命運就能逆轉,于是我用盡方法,不管科學的不科學的,荒謬的、無知的……可到頭來,天不如我願,祂不肯替壞女人的幸福背書,于是我生病了。我明白,這是報應,老天爺在懲罰我的貪心。」
她說得太急,胸口喘息不定,盧歙連忙端來開水喂她喝下。
他輕拍她手背,安慰說︰「大姊,你不要想太多,過去的事情既然無法改變,你專心養病就好。」
「不對,必須改變。我快死了,我要死去之前把奇邦還給她們,不然九泉之下無法安心。阿歙,你可以幫我找找奇邦的女兒和前妻嗎?我要找到她們,向她們道歉、贖罪,我不要帶著滿身罪惡離開人間……」她死死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盧歙看著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無奈嘆息。怎麼還回去?時光變遷、人事已非,人變心亦變,當年她們在乎的,如今已經不看在眼里。
「姊……」他想再勸幾句,但她沒有耐心听。
「阿歙,你不肯幫我嗎?」
這件事她求過奇邦,他只輕輕講了句,「別亂想,安心養病。」
同床十幾載,她怎能不明白,奇邦性子厚道,對她,他又豈不埋怨?只是他惦著自己錯,不讓難听話出口。
「阿歙,你幫幫我,我快走了,我一定要在死前見她們母女一面。」
找她們輕而易舉,只是見一面……
「阿歙……」
他拍拍姊姊的手,安慰她,「我會盡力的。」
听見他的話,盧可卿松了口氣。「謝謝你,阿歙,我真的希望自己在閉上眼楮那刻,心無罣礙。」
盧歙點頭,扶著大姊躺平,替她拉拉棉被,在耳邊輕聲說話,說他們小時候、說鄉下生活的趣事,他不停說著,直到她虛弱地閉上眼楮沉沉入睡,才離開滿是藥味的房間。
「媽咪,快一點,要遲到了啦。」
听栩栩扯開嗓子對著房門喊叫,劉若依手一抖,口紅畫出唇外,她拿出面紙把口紅擦掉,本想重畫的,想想算了,如果董事長想叫她走路,不會因為她的口紅顏色不錯就讓她留下來。
這幾天,董事長心情相當糟,總經理也一樣,一天到晚找設計部的碴,昨天連「真不知道公司花大錢養你們這群廢物做什麼」這種八點檔才會出現的話,都從留洋、自認高人一等的總經理口里講出來,今天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惡毒的話準備撞擊她的耳膜。
真搞不懂盧歙在想什麼,兩家公司都簽了合約,曜林百貨為什麼遲遲不讓他們進櫃,這和她有關嗎?
不會的,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所以說到底還是她的錯,她該為設計部的圖稿據理力爭,不該遷就總經理那個大外行的意見,現在如果要找代罪羔羊,她肯定是排頭號。
想到盧歙,她的頭更痛了。不知道他哪里弄來的手機號碼,成天打電話來煩,如果有重要的事,就算了,偏偏都是些芝麻小事。
比方他說,看見路邊有人在賣仙人掌,本來想買,又想起栩栩說小刺刺已經變成大刺刺;比方,他很害怕秘書的口紅,每次她說話,他就會想起血盆大口,他想問,為什麼女人樂意花錢丑化自己?又比方,東區那間曜林百貨樓下有家賣牛肉面的,那個牛肉比橡皮筋還堅韌,要她去逛時千萬別亂花錢……
為了這些個小事,他可以一天打上七、八通電話,就算她生氣,他也會無辜地說︰「我只是想讓你習慣我的聲音。」
她會不知道他的陰謀?先適應他的聲音、再適應他的存在,慢慢地,他又要像細水般滲入她的心,讓他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唉,他總是用這一招……
于是她拒接他的電話,可他到處借手機,不同的新號碼,讓她胡里胡涂接起,胡里胡涂听著,再胡里胡涂掛掉,她生氣了,不管會不會錯過重要電話,她硬是關機,然後簡訊塞爆了她的信箱。
他送花到公司、寄禮物給她、到公司樓下接她……時不時的驚喜(或者說是驚嚇更為恰當)讓她一個頭兩個大,她不斷強調自己對婚外情不感興趣,他卻笑笑回答,誰要跟她搞婚外情,別想太多,他不過是想和老朋友再續友誼。
有人可以這麼霸道地單方面決定要不要再續友誼嗎?
他到底想怎樣?難道非得要她挑明了說,他們之間隔的是千山萬水,她和他是「不可能」乘以「不可能」,還是直接告訴他,她已經決定重回栩栩父親懷抱,教他別插足在他們夫妻之間?
「媽咪!」栩栩又喊。
劉若依回過神,看一眼口紅,想到盧歙對女秘書的批評,搖搖頭,把口紅塞進皮包,打開門,牽了栩栩往樓下走。
周宇節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見兩個女兒下樓來,他笑著說︰「依依,今天晚上……」
話沒說完,她沖到沙發後頭,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下,接話道︰「今天晚上是媽媽的生日,我知道你們要去吃浪漫的燭光晚餐,去吧,栩栩今天晚上跟我嘍。」
「謝謝。」他被依依調侃得臉紅。
她想了想,在他耳邊輕聲說︰「爸爸,我才要謝你。」謝謝他愛母親,謝謝他用包容與無止境的愛教會她寬恕。
「依依,不要再撒嬌了,快去吃早餐。」
幼庭從廚房里走出來,無奈地盯了大女兒一眼。大的比小的還會賴床,真不知道她這個姊姊是怎麼當的。
「爸爸,媽咪瞪我,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劉若依沒去吃早餐,反而又把臉往他臉上貼,栩栩看姊姊這樣,也有學樣學樣地坐到他大腿上,抱住他的腰。「爸爸,媽咪瞪我,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周宇節讓兩個女兒膩著,一臉的滿足,對他而言,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就是這樣了。
用手指戳戳他懷里的小家伙,她說︰「栩栩,下去!不準和我搶爸爸。」
「媽咪,走開!不準和我搶爸爸。」
幼庭看著幾乎每天都要上演的「搶爸爸」鬧劇,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雙手扠腰,目光向女兒殺過去。
「你們兩個通通下來,依依,你再不吃早餐,上班就來不及了,栩栩,你再喊依依媽咪,害她嫁不出去,你就要養她一輩子。」
「不會啦,有一個……」栩栩話說一半,劉若依大掌一貼,瞬間捂住她的小嘴後半拉半拖,把她帶進餐廳好好「溝通」。
幼庭笑容可掬地坐到丈夫身邊,看著兩個女兒,連連搖頭。
「你有空要講講栩栩,都長這麼大了,不可以再鬧脾氣,姊姊就是姊姊,怎麼可以叫媽咪?上次我去幼稚園接她,老師還不相信我是栩栩的母親。」
栩栩不是普通的奇怪,從會說話開始,只要听見別人喊依依「姊姊」,她就放聲大哭,等到大到可以解釋了,又鬧著說她才是姊姊、依依不是姊姊。
接下來,不知道怎麼的,東搞西搞,依依居然成了栩栩的媽味。
她明白依依的想法,依依縱容這個錯,是因為無心再談感情,只要有男生對她感興趣,她就帶栩栩一起出門,幾句媽咪很容易就讓男人打退堂鼓。
可這輩子依依都不願意與感情牽扯了嗎?那個盧歙……是她做錯了嗎?
十年來,她不只一次這樣問自己,她以為青春年少的事,早晚船過水無痕,誰知道依依對感情固執至此,看著別人家的女孩沉浸在愛情里享受幸福,依依卻寧願與寂寞為伍,她心疼不已。
周宇節拍拍妻子的手,他明白她在想些什麼。「別擔心,孩子有孩子的路,至于感情的事,誰也無法勉強。」
「如果上天注定,盧歙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幸福呢?」
她不是沒想過,找上劉家,找到盧歙,這麼多年過去,盧歙早該學成歸國,如果他還在找依依,如果他對女兒尚未死心,那麼,她該把愛情還給依依。
那年是她太自私。她總說仇恨令人丑陋,可若不是她心懷仇恨,怎會阻止依依和盧歙的可能性?又怎會讓女兒的感情空窗了十年?
現在她得到幸福了,而依依也不該一輩子孤寂!
「不要再自責。若真的有天注定這種事,他們就一定會再踫面,到時你不要阻止,任其發展;如果沒有,依依終會踫上屬于她的幸福,只是早晚的問題,著急也沒用。」
「我就擔心依依死心眼,真的踫上也不肯好好把握。」
「如果那男的沒有好到讓我們家依依心動、讓她想要好好把握,我們干麼要這樣的女婿。」
「真夸口,你們家依依有這麼好嗎?非要別的男生來巴著她。」
「有!」周宇節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自豪的表情像只驕傲公雞,他環起妻子的肩膀,口氣篤定,「我們家依依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幼庭,人生很難講的,有時候拐個彎,再次遇見的幸福會更美好。」
「可不是嗎?」如果不是奇邦外遇,她不會回台中、不會踫見宇節、不會知道天底下有個男人願意為自己無條件奉獻,也不會知道沒有私心的愛情更讓人眷戀。
握著他的手,她把頭靠到丈夫的身上,輕聲道︰「宇節,我很高興能夠與你結為夫妻。」
此時,劉若依嘴里咬著一片吐司從餐廳走出來,看見爸媽在放閃光,連忙拉著栩栩往外跑,一面跑一面說︰「我送栩栩去幼稚園,下午再去接她,你們兩位就盡情去享受兩人生活……」
她們跑得很快,話沒說完,已經出了大門。
門外有個小院子,院子里停著一部汽車,車子旁邊養了幾盆玫瑰還有一株「大刺刺」,經過鵝卵石步道,她們走出家門,關上鏤花鐵門,發現隔著一道牆的鄰居屋前停了部大貨車,載來不少新家具。
「媽咪,新鄰居好像快搬來了。」栩栩說。
「應該是吧。」
那房子的主人已經搬離這里兩三年,屋子一直空著,听說屋主要賣,可是屋子已經有點年齡了,且出入街道不大,生活機能並不是太方便,進出得搭公車,又離捷運有點遠,再加上屋主開價有點貴,鄰居們都說,那房子肯定得賣很久。
住在這里的唯一好處是安靜,沒有車輛喧嘩,附近的人大多是退休老師或公務員,很單純。
前幾天有一組將近二十人的人馬進駐,那是她見過最大的裝潢陣仗,大概是因為人多,短短五天,裝潢噪音就停止了,她猜,屋主大概很急著搬進來。
「媽咪,妳看!」
多走幾步,她們才注意到貨車前面還有一部小型貨車,有兩個工人正從車上搬下一盆盆鮮花和人工草皮。
鄰居家的格局和她們家不同,鄰居家佔地寬一點,建築物差不多大,都是三樓住家,但是庭院大了將近三倍,舊屋主在靠牆處植了一整排的茉莉花,每年春夏之際,茉莉花開,栩栩常會慫恿她爬牆偷摘,整個夜里,花香伴眠。
「看來我們以後不能再偷摘花了。」
「對啊。」栩栩噘嘴。
「好啦,今天妳可不可以在幼稚園里待久一點,我下班後再去接你?」
「你不能請假嗎?」
「不行,最近我被當得很凶,說不定會丟工作。」
「你沒工作的話,栩栩會不會餓死?」她滿臉憂心忡忡。
「放心啦,我們家老爸很會賺錢,我們家老媽很會存錢,就算我在家吃閑飯,你也不會餓死。」劉若依好笑地說。
「呼……」她喘口氣,拍拍胸口道︰「幸好。」
彎下腰,她揉揉栩栩的頭,認真說︰「你乖一點,不要亂咬人,我想辦法在六點以前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栩栩懂事地點點頭,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牙齒。
心底有幾分忐忑,盧歙站在周家大門口,握著水果籃提把的手微微滲著汗,將近五分鐘後才按下門鈴。
是周宇節開的門。他把醫院的事情交給另一名醫生,正等著幼庭打扮妥當,就出門過他們的結婚周年紀念日。
但意外訪客出現。
一眼,他就認出盧歙。他對「不舍」很熟悉,在依依的嘴里、在她的相簿里,他知道他的性情脾氣、他的身家背景、知道所有關于「不舍」的事,仔細審視後,他不禁透出欣賞之情。這孩子模樣長得好、眼神清澈正直,不驕不恣的態度讓人心生好感。
盧歙對周宇節也不陌生。他知道他是依依另一個心情的依附人,知道在他把依依當成女兒的同時,依依也在他身上尋求父愛,而那份出爐不久的資料也讓自己明白,這幾年他為依依母女做過什麼。
他是個善良至誠的男子,今天所有的幸福都是他該得的。
「您好,我是盧歙。」他恭敬點頭。
「我是周宇節,你可以喊我周叔。」
這是不是巧合?他才對幼庭說,若真的有天注定這種事,依依、不舍就一定會再踫面,話還是熱的,盧歙就出現?好吧,從現在起,相信科學、醫學的自己,要開始同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盧歙原以為自己得不到好臉色,他做足了準備,還在鏡子前面把說詞前前後後復習過兩三回,沒想到一句周叔,化解了他所有的焦慮。
「周叔好。」他順著對方的心意喚。
「你是來找依依的嗎?很抱歉,幾分鐘前她帶著栩栩去上幼稚園了。」想到什麼似的,周宇節連忙補上一句,「栩栩是我和幼庭的女兒。」
他不想盧歙被糊弄,如果他和依依之間仍然有緣分,那麼已經繞過一大圈的兩人不需要再繞幾步。
盧歙微微一笑。不需要周叔提醒,他已知道這件事,一樣是從資料里面得知,但那不是重點,不管栩栩是不是依依的女兒,只要她身邊沒有別的男人,他都打算補位。
「我不是來找依依的,我是來見幼庭阿姨的。」
「好,進來吧。」
走進大門,他在幾盆玫瑰旁邊看見一大叢仙人掌。那是他們的刺刺?栩栩沒夸大,她的確照顧得很好,小刺刺長成大刺刺了。
周宇節走在前頭,一路走、一路放送友善。「你知道幼庭喜歡葡萄?」
「依依曾告訴過我,她很擔心葡萄那麼甜,阿姨會得糖尿病。」
葡萄不是什麼好話題,但它抹去兩個人之間的陌生感。
「那孩子太聰明也太容易操心,明明沒有的事,還是會放在心底擔著。」口氣里有濃濃的寵溺。
「不能怪她,那時她和阿姨相依為命,阿姨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就是心思重。」
當年他幫依依補習,一個題目再難,她都非要弄懂,熬夜不睡也照拚,他問她為什麼這麼拚命,依依說︰「我要考第一,讓爺爺女乃女乃和Dad知道,他們錯失了什麼。」
那天,他心疼地模模她的頭發說︰「傻依依,不管你考不考第一,他們都已經錯失了世界上最優秀的孩子。」
盧歙回應,「她本來不是這樣的,是環境逼得她早熟。」
他很高興,這孩子比想象中更了解他們家依依,可想到現況,他嘆氣。「依依沒和你聯絡不是她的錯。」
「我知道,是我的錯。」
話剛結束,幼庭從樓上走下來,乍見盧歙,驚訝得說不出話。
周宇節微微一笑,走到她身邊,一手環著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掌心,綿綿地給她無盡力量,並帶著她到沙發邊,坐下。
「盧歙,坐吧。」
他點頭,在幼庭阿姨面前坐下,見她仍處于震驚狀態,他想,該由自己起頭。
「周叔、阿姨,當時我不明白為何依依不跟我聯絡,我找不到她,心急如焚,兩年半後,我終于湊到足夠的機票錢飛回台灣,可那時花店、阿姨家里,甚至是周叔的寵物醫院都已經人去樓空,附近鄰居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順著他的話,幼庭點頭。「兩年半那時,我們已經搬到台北。」
「是我堅持的,我有朋友在台北當醫生。」周宇節接話。
「我並沒有死心,還是經常寫信,不管依依回不回或看不看得見。後來我用五年的時間拿到學位回台灣,進入姊夫的公司幫忙,我工作努力,因為必須回報姊夫的栽培恩情,除曜林百貨之外,我也自組公司,只要哪天曜林不需要我,我可以馬上自立。」
這篇話有言外之意,他在自清,對于姊夫的財產,他沒有覬覦之心。
「回國後,我透過征信社尋找依依,只是我太主觀,始終相信依依因為父親的關系,絕不會選擇在台北定居,白花了數年時間,始終得不到她的音訊。直到上個月,曜林百貨和依依的公司簽約……」
接著,他把兩人的重逢、自己誤解栩栩的身分以及請征信社調查、明白兩家錯綜復雜關系的事一一詳述。
他慢慢說著,一面觀察兩位長輩的表情。
幼庭嘆氣。「所以你已經明白盧可卿和我們的關系。」
「是的。」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準備放棄依依了嗎?」
盧歙的雙眼凝著堅持,篤定搖頭。「對不起,我辦不到。」
她皺眉,不知道這個答案是讓自己松了口氣,還是緊繃了神經。「那你打算怎麼辦?」
「高中時期,我和依依都很幼稚,幼稚得不知道如何處理心底那份喜歡,只好拚命把感情歸類成友誼,然後找許多借口將它合理化,可我又不滿意那個合理化,不滿意自己只是依依的朋友,于是我不停交女朋友,以為能夠試出她的嫉妒,沒想到依依比我更堅持朋友的那條界線,竟然熱情地和我討論眾女友,弄到後來,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我試探了她,還是她試探了我。
「但有一點我很確定——我喜歡依依、想要和她永遠在一起,看她和別的男生走近,我會生氣;我每天都要和她在司令台見面,一天不見,就覺得悵然若失;我每天睡前都要听見她的聲音,一天不听,就覺得少了什麼……
「直到有一天,某個和我分手的女孩告訴我,『你愛的是劉若依不是我。』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樣的情感就是愛情!從喜歡到愛情,這感覺一天一天在我心底醞釀著,卻始終沒有勇氣對依依說明白,直到去墾丁旅行後,我終于鼓起勇氣對她說︰『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沒有一個稱頭的男朋友,我們就交往吧。』
「那個晚上,因為說出這句話,我高興到睡不著,而看見依依把這句話當成承諾,開始用不同于朋友的眼光看我後,承諾越來越多、叮嚀越來越多,我開始有了『男朋友』的霸氣。
「那個七月,時間過得飛快,陪她念書、陪她考試、陪她聊前途,我們突然發現,就算每天講話,還是有許多話來不及說……」
頓了頓,盧歙繼續說︰「前幾天看過征信社的資料後,我不斷想著一件事,如果那時候我不到阿姨家吃飯,沒告訴阿姨我父親的名字,是不是我和依依就不會分離?如果等到我二十九歲再揭穿姊夫是依依父親這件事,是不是我會有比較多能力來處理?那麼,不會有車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不會有十年空白光陰,所有歷史都將被改寫了吧。」
听到這里,周宇節握住妻子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他對盧歙說︰「你怎麼會認為這十年是空白的?世間事之所以發生必定有其道理,沒有那頓晚餐,或許不會發生車禍,可也不會有接下來的事。
「那場車禍讓我明白,幼庭在我心中是那麼樣重要的存在,我看著病蹋上的幼庭,不斷想著,這樣一個錯身就是永遠,我怎能不即時把握,所以她一清醒,我對她講的第一句話就是——請嫁給我吧。
「同時,也是因為那場車禍,依依不得不依賴我,她讓我陪她到大學參加新生座談會、讓我照顧她的母親,于是我有了機會留在她們身邊,如今,我們成為一家人,並且有了栩栩。
「對你而言,那場車禍帶來的或許是負面,對我而言,卻是正面。
「至于你和依依更沒有虛度光陰,你們念書,之後在社會中力爭上游,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更何況,若不是有這十年的堅持,你怎會知道自己那麼喜歡依依,喜歡到明知道兩人之間橫著險阻,仍然不畏懼前進?你又怎會知道,依依這麼愛你,愛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卻還是不肯放棄,接受其他好男人?」
依依這麼愛你,愛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卻還是不肯放棄,接受其他好男人?
盧歙不斷反興周宇節的這幾句話。
所以,即使她不要他的承諾,卻仍然守住那顆心,不讓別的男人入侵?所以她沒有因為大姊一並恨上自己?所以她心中有他,他不曾在她生命中缺席?
周宇節有很好的口才,不但勸和了盧歙的心,也勸平了幼庭。
誰說不是啊,若非這個十年距離,他們怎麼會知道,兩人之間的喜歡和愛有這樣強烈的固執性?
「所以周叔、阿姨,你們不反對我和依依在一起?」他已激動得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誰說我不反對,我反對極了,如果不是你大姊,我不會離婚,不會帶著依依回娘家,可我也不會踫上他……」幼庭轉頭望著丈夫,眼底有滿滿的幸福,接著她嘆了口氣對盧歙說︰「年紀越大越是發現,世間有太多事身不由己,但轉個彎未必是壞事。我不是聖人,對于你的大姊,我無法不介意,但我更介意的是依依的幸福,如果你有本事追回依依的心,那麼,放手去做吧。」
盧歙再抑不住滿腔感動。那時看過資料後,他感激周叔,如今他對周叔已不只是感激而是崇拜了,若不是他滿懷的愛,怎能讓兩個女人心甘情願放下恨意。
他起身,朝兩人深深的一個九十度鞠躬,感謝、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請你把依依的幸福擺在第一位。」周宇節懇求。
「我會的。」
「謝謝。」
周叔竟然對自己說謝謝,踫到這樣的男人,所有人都要為之折服吧。于是盧歙再度開口,提的卻是另一件事。「周叔、阿姨,有件事我必須對你們坦白。」
「什麼事?」他凝重的口吻讓幼庭略微緊張起來。
「是關于我大姊的,自從第一胎流掉之後,我大姊在劉家過得並不好,公婆的責難讓她壓力重重,她想辦法吃藥、找偏方,之後她陸續懷孕卻都流產,導致身體越來越差,直到去年,醫生診斷出她罹患乳癌,她認為這是報應,因她做了壞事,上天在懲罰她,她央求我找到你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親口向你們道歉。」
這個消息太令幼庭震驚。盧可卿還那樣年輕,怎麼會?
她知道劉家兩老抱孫心切,在沒有依依之前,她的日子也過得很可憐,甚至在依依滿三歲,她的肚皮卻始終沒有消息時,,就時常被諷刺、被損貶,那個無形壓力常壓得她喘不過氣,也曾經讓她想四處求助,是當醫生的弟弟不斷向她保證,她和奇邦既然可以生下依依,就不會是生理問題,應放寬心避免壓力太大。
但若非如此,公婆怎會在得知盧可卿懷孕之後,立刻轉換陣營,甚至逼他們夫妻離婚?他們唯一的失算,是依依用自己和盧可卿肚子里的孩子賭,賭他們要誰,而那個答案太傷人。
依依跟著自己離開劉家大門了,但心底那個傷,若不是宇節,至今她或許仍沒把握依依能夠坦然面對。
手腳微微發涼,倘若她沒離婚,今天罹癌的人會是自己嗎?追根究底,不是可卿對不起她,而是可卿代替了自己受過?念頭轉過,心底亦泛起寒顫。
周宇節見她臉色發白,輕輕將她擁入懷中,溫暖在瞬間包圍住她,幼庭緩緩舒展眉心。
的確是壓力呵……她和宇節結婚沒多久就懷了栩栩,如果不是宇節擔心她是高齡產婦,瞞著她去做結扎手術,說不定他們還會有第二、第三個小孩。
「可卿的狀況還好嗎?」她猶豫了一會才問。
「手術後做了幾次化療,剛開始似乎有控制住,但上個月住院驗查才發現肝、肺都有癌細胞擴散現象,醫生說情況不樂觀。」
她望向宇節,見他對她點點頭,她便對盧歙說︰「我會找時間去看可卿。」
「謝謝阿姨。」
「不要謝我,我能做的不多。」
「已經夠多了,我代替大姊謝謝您的寬容。」
幼庭搖頭。究竟是誰欠誰、誰負累了誰,真的很難說透。
「周叔、阿姨,我來這里之前,有把我和依依之間的事,以及阿姨和依依的近況告訴姊夫了,他很感慨,說自己對不起阿姨和依依,明白自己無權對你們做任何要求,但他還是想請求見你們一面,而依依的祖母已經過世,祖父八十歲了,他們最大的遺憾是和依依失去聯系,所以……」盧歙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
見不見劉家人,周宇節無法替妻子女兒做決定,但他必須挺身而出,因為他是家長、是幼庭和依依的支柱。
「沒關系,我會找時間和依依談談,長輩之間的問題你不必插手太多,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追回依依。」
「我明白。」
「依依的父親同意你們在一起嗎?」他追問。
「不管他同不同意,都不會影響我的決定,我想在依依心底,她會更在乎您這父親的意見吧。」話說明了,盧歙希望他支持自己。
周宇節明白,輕淺一笑。他怎麼可能不支持盧歙?
這些年來,他听過依依說了不少心事,怎會不知道她心底的結。
如果結不打開,想必依依這輩子都不會放下執念,而打開死結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們再踫撞一回,成功或失敗他不敢預言,但毫無道理的,雖然今天是他和盧歙第一次見面,他信任他。
他走到盧歙身邊,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很俗套,但我還是必須先警告你,你可以做任何事,獨獨不可以讓我的女兒傷心。」
「我明白。」盧歙鄭重點頭、鄭重承諾,他將盡一切力量,贏回依依的愛情。
十年不管是對他或對依依,都浪費得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