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轎子在吳府大門前停下,吳府的下人光是忙著招呼上門的客人,就已經分身乏術。
「張大人,里邊請。」
「蔡大人。」
「孫大人。」
這些官員都穿著便服,但從下人們恭敬的態度看來,大家的官階恐怕都不低,至少也有八品以上,九品官員少之又少,說是大官們的聚會也不為過。
當然,以京師的角度來看,這些官員個個都是芝麻官,不值得一提。但有些三品官就是比不上六品官有錢,為什麼?因為官位大不代表就能賺大錢,京官只是面子上好看,地方父母官才能撈到油水,尤其杭州這般豐饒富庶,能撈到的油水更是窮府窮村的好幾十倍,難怪官員們無不想盡辦法攀關系,設法調到杭州來,吳得興當初也是花了三十萬兩銀子,才弄到杭州知府這個肥缺,上任以後當然大撈特撈。
「吳大人,近日可好?」
「好好,這邊請坐,一會兒就開始歌舞表演。」
說是秘密聚會,但是該有的娛樂一樣也沒少,吳得興不但請來杭州知名的歌伎,亦請了不少舞伎助興,只見受邀的官員坐成兩排,每兩個共享一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頭都放著精致的菜肴和美酒,大伙兒一邊吃飯,一邊欣賞歌舞,身旁還不時有妓女幫忙倒酒,陪客人談笑,可謂是賓主盡歡。
既有歌可听,又有舞可看,身邊還有妓女陪酒,誰還有空注意到天花板是不是開了個洞?
趴在屋頂上,緊盯著吳府大廳,這是李英豪第一次親自出馬探听消息,雖然是頭一次嘗試,倒也做得有聲有色,手腳利落程度不輸給黃宗世。
李英豪大約算了一下桌子的張數,發現以他的視野竟然看不到盡頭,這代表受邀的官員至少超過四十位。
這數目稱得上驚人。就算是皇上宴請文官和武官,實際數目也不會超過百位,吳得興不過一名小小知府,就有這等排場,難怪會有人戲稱他為「土皇帝」,絕非浪得虛名。
宴會持續進行著,隨著絲竹聲乍然停止,吳得興揮手讓樂師撤樂器,命歌伎、舞伎和陪酒的妓女統統退下,清場的意味濃厚。
也該是時候了。
揚起嘴角,李英豪等這麼久就是在等這一刻,吳得興果然沒讓他失望。
清場完畢,吳得興接著要護衛把大廳的門和窗子都關起來,並派官兵加強大廳四周的保護工作,以防止他們接下來的談話外泄。
「各位大人。」在確定大廳四周夠安全以後,吳得興隨即展開談話。
「吳大人!」在場的官員個個朝他拱手作揖,卑屈的態度像在面見皇上,令李英豪印象深刻。
「今天晚上請各位大人前來相聚,除了喝酒以外,主要還是謝謝各位大人,在這次朝廷稅收方面都出了力,老夫萬般感謝。」吳得興拿起酒杯跟底下的官員敬酒。
「吳大人言重了,這是下官應該做的。」底下的官員個個爭著回敬,就怕怠慢了吳得興,惹得他不高興。
吳得興就吃這一套,他自認為比皇帝還要聰明,在他眼里皇帝不過是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小孩,領著一班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官員玩家家酒,他只要虛晃幾招,就可以騙過皇帝,皇帝根本抓不到他的小辮子。
「不過吳大人,一下子少了八十萬兩銀子,朝廷真的不會起疑嗎?」雖說大家合力串通,盡量做到天衣無縫,但還是有人擔心會露。
「只要大伙兒齊心掩護,朝廷就算派人來查,也找不到證據,毋須太過慌張。」這也是吳得興辦這場晚宴的目的──提醒他們閉嘴。
「吳大人的意思是,朝廷真的派人來查?」盡避吳得興要大伙兒冷靜,還是有膽小的官員靜不下心,緊張得頻頻冒汗。
「是听過這方面的風聲。」吳得興也不確定。「但就像我所說的,只要大家沈住氣,不走漏半點風聲,就算皇上真派人來也查不到東西。」
「什麼,這人還是皇上派來的?這可怎麼辦才好?」
「是啊,可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
吳得興就怕事情會變成如此,所以才將他們聚集起來,因為他知道他們其中有些人非常容易屈服,只要隨便威脅個一兩句,什麼事都說出來,他必須及早防範。
「老夫說過毋須慌張,這一切只是傳言。」吳得興試著安撫底下官員,但效果不大。
「空穴不來風。」有位官員答道。「不瞞吳大人,下官也听說皇上派了一位欽差大臣南下調查這件事,很快就會抵達杭州。」
「居然有這種事?」
「這下可慘了!」
底下官員議論紛紛,不但沒達到吳得興穩定軍心的效果,反而人心變得更加浮躁不安。
「各位大人不要急,先冷靜下來!」吳得興眼見情況快要失控,揚高聲調遏止,一樣無效。
「吳大人,不是咱們不想冷靜,而是皇上都派了欽差調查,你教咱們怎麼冷靜?」
「當初您一再保證,此事絕對萬無一失,咱們才相信您的。」
「都是吳大人太貪心,一次就短報了八十萬兩,皇上當然會起疑。」
「這八十萬兩,有一半以上進了吳大人的口袋,可咱們卻得受到牽連。」
「可不是?」太冤枉了。「我做午做馬,只分得五千兩銀子。」
「我只拿了三千兩銀子。」
「我只拿了兩千兩。」
「我只拿了五百兩……」
一群官員從原來的惴惴不安,到互報分了多少錢,如此精采的戲碼若不是李英豪親眼所見,很難相信下面坐的竟然全是朝廷的官員。
「全都給我住嘴!」忽然成為眾矢之的,吳得興氣得嘴都歪了。「你們誰拿了多少銀子,我都有記下,你們一個也跑不掉!」
「吳大人,你算計咱們?」大家聞言全睜大眼楮,不敢置信地看著吳得興。
「只是簡單的記賬而已,稱不上算計。」吳得興冷笑,老早掌握所有人的弱點。
于是在場的所有官員一個一個全噤了聲,不敢再同吳得興計較。
「吳大人,您知道咱們一向對您忠心耿耿,從來也不敢多吭一聲。」
「是啊是啊!」
「您有什麼事,盡避吩咐就是了,下官一定照做。」
「現在大伙兒同在一條船上,也不好太計較。」
「是啊是啊!」
「一切都听吳大人的……」
「是啊是啊!」
吳得興亮出殺手 ,底下的官員果然乖乖听話,不敢再有意見。
「老夫也不想為難各位大人。」吳得興見好就收。「只要各位大人……」
接下來的話,李英豪不想听也沒有听的必要,再留下來只會提高被發現的風險,不如見好就收。
他將被他掀開的青瓦輕輕地放回去,準備離開吳府。就在他起身的時候,意外瞥到有道黑影奔往另一邊,據他所知,那是庫房的方向。
那是…
李英豪愣了一下,意會到那是海珍珠趕緊跟過去,就怕她出事,海珍珠不知道自己已經泄漏芳蹤,還直往庫房跑,當她瞧見庫房外頭站了一堆官兵,小臉都垮下來。
一二三四……什麼,居然有十個人?!
海珍珠數完人頭,當下就想進京告御狀,揭發吳得興濫用官兵,但隨後想想自己好像沒有立場,她若真的去告狀,恐怕還沒來得及遞狀紙就先被抓走了。
好吧!誰叫她是夜賊,她認了。
海珍珠從來沒有以一敵十的經驗,也不認為自己做得到,她之所以能夠闖蕩江湖、暢行無阻,全賴李英豪給她的法寶──迷煙,這迷煙經過她的巧手改良之後,不僅能驅蟲,還能迷昏人,真的是非常好用,她考慮公開販賣,一定能引起搶購。
有了上次的經驗,海珍珠這回帶一些迷煙,她想不通上回那四個官兵為什麼會那麼快清醒?不過這次她有再調整一下迷藥的分量,想中途醒來沒那麼容易。
她躲在暗處,一口氣點燃了五顆迷煙,將迷煙丟出去。
唏……
現場頓時煙霧彌漫,幾乎看不清方向。
「咳咳!」好笑的是,她還沒迷昏人,自己反倒先被迷煙嗆到,連咳了好幾下,還止不住喉嚨搔癢。
「誰在那里?」官兵听見咳嗽聲,第一時間尋找聲音的來源。
「咳咳!咳咳!」該死,她是不是搞錯分量,怎麼會這麼嗆?
「找到人了,是月光!快過來抓人!」
她還沒來得及回神,官兵們就找到她的藏身處,嚷嚷著抓她。
可惡,最近是怎麼回事?麼老是吃癟──
海珍珠正想拔劍,突然間有道黑影殺出來抓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就跑。
「月光逃走了,快追──咳咳!咳咳!」
官兵一邊追他們一邊咳嗽,還有追到一半倒下,應該是吸入太多迷煙所致。
「可惡,現在才發揮作用──」
「別說了,快跑!」李英豪死拉活拖,硬是將海珍珠帶離吳府,就怕她哪條筋不對勁,跑回去自投羅網。
「等一下!」海珍珠根本沒料到會有另一個黑衣人出現,被救得不甘不願。
李英豪不理會她,他和她一樣,都不喜歡這次的意外相會,稍有不慎,他的身分極有可能曝光,讓自己陷于險境,但他又不能眼睜睜的看她被官兵包圍,只好冒險。
「我讓你等等!」她用力甩掉他的手,猛地停下來。
李英豪跟著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海珍珠。
「我說,你干嘛拉著我跑?」海珍珠氣地質詢李英豪,李英豪一陣無言,憑她那顆笨腦袋,竟然能和官府周旋,只能歸功于她的運氣。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月光,竟然是位女子。」他真的很不想提醒她,既然裝男人就要懂得變聲,這般高調,是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女的嗎?
「什麼女子,你在胡說什麼……」海珍珠先是愣住,後來發現自個兒的聲音暴露真實性別,連忙掐住自己的喉嚨,以為這樣就能把話塞回去。
「來不及了,妳別想否認。」李英豪想辦法抑住笑意,壓低聲音說道。
海珍珠聞言氣得差點連頭套都掀了,不過對方沒掀頭套,她當然也不必禮尚往來,泄漏自己的長相身分。
「我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嗎?」她沒好氣地打量李英豪,總覺得他那雙眼楮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可以這麼說。」他模稜兩可的回道,海珍珠撇撇嘴,最討厭他這種人。
「那就是新來的。」新人就新人,裝什麼神秘?「你剛到杭州,可能不懂這里的規矩,在我們杭州,不能隨便插手別人的生意,這就叫打劫。」
「我什麼時候插手妳的生意?」李英豪差點笑出來,發現她和小時候沒兩樣,總愛說些奇怪的話,做些奇怪的事。
「剛剛你就插手我的生意。」她提醒他。「如果不是你突然沖出來硬是把我拉走,我已經得手。」
「是這個樣子嗎?」他挑眉。「我明明就看見妳一直咳嗽,差點兒被自己的迷煙嗆昏,如果不是我及時出手相救,妳已經被官兵抓走。」
「我又沒有請你救我!」海珍珠跳腳。「你沒瞧見我正要拔劍──」
「妳能一口氣對付上百位官兵嗎?」他打斷她的話,不讓她再繼續臭屁下去。
「上、上百位?」她睜大眼楮,被他說的數目嚇到。
「沒錯,上百位。」他的口氣十分嚴肅。「妳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官兵,還有更多官兵在大廳的四周守著,只要那幾個官兵大聲喊叫,馬上就會有更多的官兵趕到庫房。」
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會抓起她的手就跑嗎?這應說起來,她倒是欠他一份人情。
「奇怪,你不是說你是新來的嗎,怎麼會這麼清楚?」她懷疑地看著他,總覺得他不單純。
「正因為我是新來的,所以特別小心。」他的回答干淨利落,不讓她有抓他漏洞的機會。
「這麼說也沒錯。」回想她第一次披掛上陣時,也是反彯推敲,深怕出錯。「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沒有這麼簡單。」
「哦,這話怎麼說?」李英豪對她說的話產生興趣,他一直以為她很好唬 ,但又好像不是這個樣子。
「怎麼說?」她愣住。
「是啊!」他點頭。「妳說我不簡單,總有妳的理由吧!」
「呃……」她只是直覺得他不簡單,但要她具體指出來就有些困難了。
「看妳為難的樣子……好吧!我就多給妳一些時間去想,等妳想通了再告訴我。」不愧是珍珠,往往有些出人意表的舉動,教人不笑也難。
「什麼意思?」他該不會還想和她見面吧!
「三天後的子時,我在這個地方等妳,到時候妳再告訴我答案。」他擅自下決定,氣壞海珍珠。
「你別妄想了,我不會來。」當她是誰?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可沒有這麼好脾氣。
「不,妳一定會來。」李英豪搖搖頭,伸出手慢慢攤開手心,上頭擺著海珍珠的萬用鎖匙。
「我的鎖匙怎麼會在你手上?」海珍珠瞪大眼楮,這才想到該找鎖匙,卻怎麼也找不著。
「大家都是同行,妳說呢?」雖然隔著黑色面罩,但她仍可清楚地看見他嘴巴的線條,他分明在笑。
「卑鄙的家伙,竟然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走我的鎖匙,還我!」她伸手想搶奪鎖匙,李英豪機靈地往後退一步。海珍珠再搶,他干脆跳到旁邊的樹上,讓她搶不到。
「想拿回妳的鎖匙,就努力找答案。」他笑著跟她道別。「三天後見,月光姑娘,希望等到那個時候,妳已經找到答案。」
接著,他縱身一跳,跳上更高的樹,轉眼消失不見。
從頭到尾,海珍珠只能像個傻子站在原地看他施展輕功,等到她回神才驚覺不妙。
慘了,她要上哪兒找答案?
海珍珠又替自己惹了一個麻煩,而且這麻煩還不好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