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梅,你別這樣,你不會沒用,你雖然字寫得不好,但我知道你寫得很努力啊,那陳情狀總能找到人收,我們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嘛……」杜虎蹲到她身旁,搖著她衣袖,說到後來已在哭音,卻很認真在安慰她。
「小少爺,我真的想不出來什麼別的辦法了……怎麼辦……」綻梅向杜虎牽唇一笑,那笑極其虛弱無奈,連杜虎見了都感到心酸。
「綻梅,綻梅……嗚哇!」杜虎攀住她頸項,忽地在她耳邊嚎啕大哭起來。「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嘛?我們又沒做錯事,也沒做壞事,為什麼老天爺這麼不公平?!老在爺,我討厭你,你都淨拿好人開刀,沒在懲罰惡人的嘛,有膽你就劈道雷來給我看看啊!」杜虎忿忿起身,伸手指天,老天爺當然沒有真的劈道雷下來,綻梅又好氣又好笑,心情卻如何都輕松不起來。
她揚眸望向杜虎,不期然見到杜虎身後的城門外,有列聲勢浩大的大隊,浩浩蕩蕩的伴著輛富貴華麗的八抬肩輿正朝這里而行。
綠呢大輿,官輿。
綻梅圓目微瞠,不可置信,東城門這兒路窄偏僻,平時少有官員進出,這當真是老天爺劈下的一記猛雷。
「小少爺,你在這里等我。」綻梅掙月兌了杜虎的手,腳步便身前沖,她一路沖上石板道,擋在輿前跪地磕頭。
「大人冒犯,民女綻梅有冤要伸,有狀要呈。」
「我、我也有!」杜虎有樣學樣地跟著沖過來跪下。
「何人攔在那睡,還不快速速離開?有冤要伸找衙門去,別擋在這兒!」輿前軍爺大喝一聲,拿著長槍便要將他們架開。
「大人,民女——」
「哪兒來的刁民听不懂人話?快!快走!」
眼看著軍爺一腳就要踹下來,綻梅閉眸縮身,還不忘把杜虎摟進懷中相護。
「怎地不前行了?前頭在鬧些什麼事?」輿前人隊之中走出一人,一道有些耳熟的男音伴隨著腳步聲走近。
綻梅唯恐得罪了好不容易才踫上的官人,也唯恐拖累杜虎,心中七上八下,緊張地就連眸都不敢抬。
她尚未出聲,來人倒是先開口了。
「綻梅?」
綻梅驚愕揚首,不敢相信自個兒眼前所見。
「孫……孫管事?」
「孫管事,您幫幫綻梅,幫幫李大人,姑爺被捕下獄,李大人被論罪摘官,李大人他不是存心要為難姑爺,我想找人幫李大人,可沒人願意幫我,李大人他是好人,孫管事您瞧,我這兒有李大人的治績陳狀,有李大人的著作,甚至還有城內足以上貢的香粉……孫管事,您幫幫李大人,幫幫綻梅,綻梅在這兒求您了。」
一見是相熟之人,綻梅如攀水中浮木,恨不得能一口道盡事情原委,連忙又朝孫管事磕了幾個響頭,磕得前額都是土灰石礫,幾要流血。
杜虎不明所以,也只得跟著綻梅猛磕頭,磕得原就心腸極軟的孫管事心生不舍。
「綻梅姑娘,你快請起,你求的若是李大人摘官之事,我家老爺確是為此事而來。」孫管事嘆了口氣,回首望了望綠呢大輿。
輿前帳簾掀開一角,輿內之人似在探問他發生何事。
「綻梅姑娘,還有這位小爺,你們在這兒候著,待我向我家老爺通報一聲。」孫管事回向後行,向輿內之人不知說了什麼,听得了主子交代,又朝綻梅與杜虎這兒行來。
「我家老爺趕了幾日路,風塵僕僕,還請綻梅姑娘與小爺先行等候,待我家老爺安頓好,稍事休息之後再與你們會面,親瞧你們帶來之物,如此可好?」
「好,當然好,綻梅謝過孫管事,謝過大人,大恩大德,綻梅感激不盡,無以回報。」綻梅感激涕零,又是連番叩首。
最後,孫管事領著綻梅與杜虎至城內最大家客棧的某間上房內等候。
與其說這兒是間上房,不如說是個獨立的院落,有間有廳有院,有僕婢有小廝還有馬房,很明顯是用來接待貴客用的居所。
孫管事說,他現今服侍的主子是當朝位高權重的大人,名為王川,至于王大人是何官餃,與孫管事離開廣順行之後,又是如何來當這位王大人的管事並沒有多加說明,如今看這排場,綻梅只覺這位王大人的確身分顯貴。
杜虎從沒來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地方,候得久了,無聊得緊,便想東模西瞧,才伸手想拿個案上樣式精巧的瓷壺來瞧瞧,便被一陣開門聲驚擾,嚇得手中瓷壺險些落地。
綻梅眼捷手快地扶住瓷壺,本能便下跪賠不是。
「對不住,王大人,小少爺生性淘氣,是我看管不周,還望王大人恕罪——」
「起身起身,孩子調皮是天性,哪來這麼多規矩?」白眉美髯,看來身子硬朗強健的王川吉大人朝綻梅擺了擺手,問︰「這位是杜家香粉鋪的小少爺吧?今年幾歲啦?」
「過完年就九歲啦!」雖不知為何大人識得他,但王大人喚他小少爺耶,他喜歡這位王大人,杜虎瞧來喜孜孜的。
綻梅起身望著眼前聲如洪鐘、面色紅潤的王大人,總感他有些面善,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兒見過,而孫管事說王大人是為李玄玉摘官一事而來,又是為什麼呢?
「好了,今日已晚了,我可沒那麼閑時間可浪費,想拿什麼給我看盡避拿上來,李陳啥情、伸啥冤盡避說,老夫未必幫得上忙,當睡前故事听听倒還是可以。」
綻梅聞言,便將攜著奔走一日的物事畢恭畢敬地遞交給王大人。
五大人才垂眸望了一眼陳情狀,便不禁蹙眉發話︰「這字寫得當真是不堪入目,出自誰的手筆?小少爺?」
「回大人,是我。」綻梅有些困窘,深感此位大人雖是已有年歲,位高權重,問話行事卻十分驚世駭俗,教人好難應付。王川吉听聞字是綻梅寫的之後就眯了眯目,倒是沒說什麼了,垂首翻看完手上訴狀,也不知在向誰訴說,低低嘆了一聲。「一介奴婢,倒還挺有膽識愚勇,莫怪孫管事當初留你。」
奇怪,這位王大人口中說的「留」,指的是她方才攔輿,孫管事並未驅走她之事嗎?還是另有哪樁?為何她總感這位王大人似乎早已認得她?綻梅心中有許多疑問。
王川吉喃喃自語完,接著又打開李玄玉所著農書信手翻手,翻了幾頁放下,接著便以指醮了醮杜家名聞遐邇卻因此惹禍上身的鴨蛋香粉,湊在鼻端嗅聞,甚至還抹在手背上細瞧香粉質地。
「的確有資格進京上貢,唉,白學了一身看貨的本事……」
什麼白學了一身本事?這位大人越說越教她不明白了。
「王大人?」綻梅不解地偏首一問。
「沒事沒事,來吧!跑說說那位周家大爺在你們香粉鋪里鬧了什麼事?」王川吉大人手撫美髯,語重心長地道。
他不願吐露真實姓名,還要素來服侍他的孫管事幫他隱瞞身分,便是因為他想細听從頭,不願別人因他的身分對他有所保留。
不肖子孫,當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依律該如何辦,便如何辦吧!王川吉喟然長嘆,靜听綻梅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霽陽縣衙外,今日一早便是萬頭鑽動,人聲鼎沸。
廣順行一案要開堂重審,霽陽縣縣令要摘官,衙內站著幾名來為李玄玉摘官的摘印闢,來重新開堂重審的郡守,和即將上任為霽陽縣令的新任官員;而衙外也停了幾頂官輿,站許多名軍爺,擠滿了聞風趕來的百姓。
綻梅一早便與杜虎候在衙門之外,苦等著王川吉王大人現身,但左等右盼,都沒見到王大人身影,最後綻梅只得抱著杜虎,千辛萬虎地擠到人潮最前頭,想一探衙內景況。
沒相到才往公堂之內望去一眼,綻梅的眼眶鼻子立時便都酸了。
李玄玉依舊一身樸素灰袍,沉穩淡定地立于公堂之內,官服官帽整齊地疊放在案旁,其上還置著官印,見幾名長官來,神色平淡無波,從容凜然。
李玄玉越冷靜,綻梅便越感到難過,她傾心的男子一身傲骨,即便為小人所害,仍是無所畏懼,她好心疼他,也好敬佩他,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握著腰間司南佩之手越收越緊。
「卑職李玄玉見過幾位大人。」李玄玉極為有禮地對著幾位到來的大人們抱拳作揖。
「李玄玉,本官今日奉為摘印闢,特來發文免職,執行交接,公文在此。」摘印闢走向前,將手中公文遞交給李玄玉。
李玄玉接過公文,謝過大人之後,便將公文隨手擱在案上。「這兒是霽陽縣縣令印信和庫銀帳目,還請大人點交。」
李玄玉話才出口,公堂外頭便已是群起嘩然——
「李大人做得好好的,怎地卻要被摘官?」
「就是說啊!便順行案子明明也判得好好的,做啥又要重審?還來了那麼多位大人?需要這麼勞師動眾嗎?」
「是啊是啊!我瞧一定就是惡人用了什麼法子,非要叫好人難受,果真是官官相護,天道不彰,哼!咱們就在這里看著,李大人是好人,誰要為難他,我便跟誰拼命!」
「對,沒錯!苞他拼命!」
幾名百姓們挽起袖子,圍在公堂公頭,情緒激亢。
「外頭吵鬧些什麼啊?通通給我安靜!」摘印闢大喝,又道︰「李玄玉,這兒還有丞相命令,你跪下听令。」
李玄玉撩起袍擺,正欲屈膝下跪,猛一抬眸,視線卻與正抱著杜虎的綻梅相凝。
綻梅來了?是何時來的?他怎地沒有發現?被她瞧見了他如此狼狽的模樣,她可還傾慕他?
他與她眸光相對的這一瞬,四周的喧囂擾嚷仿佛都停了。
綻梅身著青衫布裙,正如他們首次相見時的模樣,她圓圓的眼兒亮澄澄,望著他的臉容恬靜秀麗,總令她心湖生波。
李玄玉靜靜瞅著綻梅,綻梅也靜靜地回望著他,兩人相對無語,听不見周遭聲浪嘈雜,相適不知期,此刻只想將彼此容顏深印心底。
忽地,綻梅將杜虎放下,將他予她的司南佩從腰間解下,高舉在胸前,明明眸中有淚,唇邊卻綻放無雙笑靨。
闢邪、正身、正己,他不悔,她亦無悔。
李玄玉明白她的心意,朝她緩緩牽唇一笑,胸臆間卻塞滿惆悵。
廣順行一案發展至此,他自認問心無愧,雖感遺憾,卻並無後悔,只是,苦了說要候著他的姑娘,她說她不嫁人,她拿著他的司南佩,若是此生緣盡,不知來世可否再相會?但願姑娘忘了他,尋得一生所托,但他又怎能忘得了姑娘?
李玄玉心中悵然,下跪听令,一見他跪下,衙外老百姓們為他喧嘩抱不平的吼聲更甚,大有要沖入堂內的態勢,教衙役衙差們阻擋得辛苦。
李大人是親民愛人的好官,怎可被如此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