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她就知道,雖然陽陵泉已經說得很輕松了,但她仍覺得頭很痛。他干麼硬要說啊?她都已經說她不想听了,可是……
「那,東急百貨要釋出股權,可能會易主的消息是?」這消息是怎麼來的?既然都起頭了,于是池款冬很沒志氣地接著問下去了。
「那是陽鑫放的錯誤消息,他制造一些流言,想藉以讓董事會人心惶惶,以為東急百貨的營運上有什麼問題,要尋求外援,好讓他伺機而動。簡單地說,東急里面,持有最多股權的人能夠得到經營權,而他現在手上的僅次于我,所以他只要找些理由把我拉下來,召開董事會,大家投票表決通過,他就能輕易入主東急。」當然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而已,但再說多了,池款冬恐怕也听不懂,于是他只能選擇性地報告。
「那……你父親對這些事情都沒有表示什麼嗎?」即便是淡出商場,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親生兄長欺負自己的兒子吧?
「我父親與伯父原本就爭「旭日」爭一輩子了,直到我父親引退之後,戰情才稍稍緩和。現在既然伯父選擇我作主的東急重新開戰,那麼這場戰爭就由我延續下去也未嘗不可,大家都想整合「旭日」,站上最高的位置,我父親對這些事情沒有意見,他只希望我不要輸。」
噢……好黑暗!不知道該說什麼,池款冬悶悶地又吃起面前的菜來了。
這些事情真讓人不愉快……為什麼親戚之間要搞成這樣?那些名跟利如此重要嗎?
為什麼人不能好好地、單純地活著呢?
錢夠用就好了啊!這世界上應該還有很多值得追尋的東西,比如健康的身體或生命的意義之類的。
陽陵泉睡不好,幼稚地遷怒她,就是因為他被這些可怕的心思逼得無路可退嗎?或許,他也很討厭這樣的生活,所以他才過得這麼不開心,才把身體搞得這麼糟?
陽陵泉望著池款冬莫名憂郁的眼色,心頭竟然掠過一絲溫暖,她在擔心他嗎?否則為什麼她看起來如此不開心?還是,她終于對自己幫了陽鑫一把這件事產生了罪惡感?
「你後悔幫了陽鑫嗎?」陽陵泉很有意思地問道。
「不是。」池款冬放下筷子,緊緊盯著他雙眼的美眸燦亮得不可思議。
「我只是在想,你那麼希望陽鑫死掉,是不是因為你不想對付他?」
今天,很勤奮的病人依然沒有來。
池款冬轉動大門鑰匙的動作猶疑了一圈,眼神若有似無地飄向巷口……沒有那個她以為會出現的身影,而她甚至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是工作忙碌、已經找到合適的中醫看診,還是她無意間說了什麼話惹他生氣?
自從她與陽陵泉去吃過那間咸得要命的清粥小菜之後,他們便沒有再見過面了。她原本以為陽陵泉縱使找到合適的醫生,不論好壞也會告訴她一聲的,原來,他們之間其實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熟……
每天隱約的期待都落空,轉眼間幾個星期的光景就已經過去。
她只是以為在回花蓮之前還能跟陽陵泉見上一面,至少跟他說聲再見,而她明天就要走了……
遲疑的腳步略微一頓,而後終于推開鐵門緩緩上樓,沒發現一雙在轉角處靜睞著她的黑郁眼神,眸光瞬也不瞬地瞧著她的身影被門板掩在後頭。
是想見池款冬,沒想到真的看見她出現在眼前時,想喚她的聲音梗在喉嚨,想移動的腳步卻無論如何也跨不出去。
她太天真,把這世界看得太好,竟然讓他覺得自己的軟弱在她眼下無處可逃。明明應該討厭她愚蠢且自以為是的荒謬推斷,為什麼居然有股被挑中心事的不安?
他不想對付陽鑫嗎?或許是吧……
他早就厭極這一切,厭倦、厭惡,且極度地憎恨!
想放下這一切擾人的事,但驕傲的自尊卻不允許,怎能就這樣輸了?怎能就這樣把從小到大被耳提面命得保護與繼承的事業拱手讓人?
包何況,他一直處在一個被父母與社會大眾不停放大檢視與比較優劣的尷尬處境之下,有人期盼他超越父親,將東急百貨推往更高的巔峰,也有人引頸期盼著他的失敗。
即便他再努力說服自己享受這一切,每況愈下的睡眠品質與身體狀態卻像在與他抗議似地,忠心且忠實地反映了他最真切的情緒,正如同莫名其妙跳到他眼前,莫名其妙一眼望穿他的池款冬一樣。
敗累,心累了,身體也倦了,他飛在一片他並不向往的天空。
邁開步伐走了幾步,一個從高處慢吞吞飄落的物事掉在他眼前,陽陵泉還來不及細看那是什麼,仰頭尋找毫無公德心的來源,卻被一盒四方形的不明物體不偏不倚地正中鼻梁!
「啊!糟了!」一道慌亂的女聲從頭頂上傳來,伴隨著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緊張無比地拉開公寓鐵門,奔到被打落了眼鏡的陽陵泉身前。
「對不起,總經理,我……啊!」池款冬發出比方才發現自己砸中陽陵泉時更慘烈一百倍的尖叫,她踩到他的眼鏡了!
陽陵泉突然覺得此時的景象荒謬無比!
站在他面前的池款冬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先查看他的傷勢好,還是先撿他變形的眼鏡、或是地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好?
而陽陵泉定楮一看,那些散落在他們兩人周圍,從盒子中傾撒而出的,居然是近來跟他越來越熟稔的拋棄式針灸針……要不是這些針都是獨立包裝在真空無菌的袋子里,他應該早就被插成針包了吧?
他終于克制不住地撫額大笑。
「你用盒裝的針灸針丟我?」就算是紙盒,那個重力加速度砸下來的力道也是很痛的,更何況地上這少說也有一百支針吧?她有必要這麼有喜感嗎?
「對不起……我、我打開窗戶,看見你在樓下,叫了你幾聲都沒反應,我又丟了口袋里的一根針下來,它太輕,你好像沒發現……我看你要走了,所以我就……」
「就隨手拿了旁邊一整盒包裝的?」他嚴重懷疑這是殺人未遂。
「……對。」池款冬的表情既悲憤又壯烈,一時情急,哪知道會做出這種蠢事?「對、對不起,你沒有受傷吧?」她問得很內疚。
「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心急想留住他的舉止竟然令他心情大好。
「眼鏡破掉了,對不起,我幫你修好再還你。」池款冬蹲下撿起變形且鏡片有裂痕的鏡架,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不用,那不要緊,反正沒有度數,我有好幾副眼鏡。」陽陵泉跟著蹲下,對眼鏡不甚在意,反而是幫著將池款冬的針灸針收進盒子里。
「沒有度數?你沒有近視?那干麼戴眼鏡?」好詭異。
「矯正我的沒安全感。」陽陵泉說得面無表情,居然連微笑都省了。
「……」這是她听陽陵泉說過最幽默的一句話了。所以,他平時總是優雅地胡亂微笑一通,真的輕松起來時,卻反而沒表情了?
憊是其實,這也算是他的真心話呢?他真的很沒安全感、不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太清楚?而他對她說實話,不再冷冰冰地像個假人,是因為他開始信任她了嗎?
池款冬突然想起,陽陵泉的世界里充滿了她無法想像的心計與險惡,不禁同情心泛濫,又開始為他感到心疼了……
「你明天幾點要走?」無視于池款冬的走神,陽陵泉撿完了地上所有的針,站起身子將紙盒遞進她手里。
池款冬呆愣了會兒才意識到陽陵泉在說什麼。
「啊?喔,早上九點的火車票。」
陽陵泉當然知道她明天要回去,她曾經告訴過他的呀!他記得這件事,她好高興!本來還以為他無情無義的,好歹也讓她針灸過兩次,結果竟然連個讓她說再見的機會都不給她。
真好,原來只是一場誤會!其實他還是有把她放在心上,就像她每晚睡前都會惦記著他不知道睡得好不好一樣……
「我明天請司機送你去搭車。」陽陵泉說得平淡,心中卻有些不舍。
這不是很矛盾嗎?他明明就是因為不喜歡和池款冬在一起時那份輕易被看穿的不安感受,這陣子才避不見面,沒想到方才被她叫住時,那份急涌而上的欣喜卻又如此強烈,讓他想多偷些時間與她相處,甚至還想為她多做些什麼。
「總經理,不用麻煩了,我可以自己叫計程車的,我的東西又不多。」與其說是不多,倒不如說是很少。
「行李不多,但我司機領的薪水不少。」陽陵泉睞她一眼,依然面無表情。
「……」言下之意是不要浪費司機的薪水就是了。池款冬已經越來越理解陽陵泉冷颼颼又殘忍的幽默了。
這人實在惡劣得過分,幼稚得難相處,幸好她不是他的下屬……可是,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好像又突然覺得他這種別扭討厭又矛盾的個性還滿可愛的,有點舍不得他……
一定是因為明天就要回花蓮了,今天見到他太開心,才開始胡思亂想,池款冬命令自己把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擦掉。
「總經理,你要上樓嗎?」池款冬指了指公寓大門問陽陵泉。既然今逃詡見面了,那麼可以為他針灸耶!不知道他餓不餓?也許她還可以煮點什麼一起吃?
陽陵泉沉吟了半晌,疑惑地挑高了一道眉。
「這是女人對男人的邀請?」他當然知道不是,只是喜歡看她很驚嚇,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望著陽陵泉俊秀斯文的外表,池款冬已經再也找不出比外包裝與內容物不符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還好她的心髒越來越強,不會再那麼輕易地被他窘到了。
「才不是,這是醫者對失眠病奔的免費針灸大放送告別作。」足足矮了他一個頭,卻還硬要拍他肩,表現出一副很慷慨、很有義氣的樣子。
免費針灸大放送告別作?
這真是荒謬得離譜……他怎會這麼輕易地就因為她隨口說的一句話而感到快樂?
她就像那根他無意間撿到的拋棄式針灸針一樣,明明重量很輕,卻以最快的速度扎入他心頭,根深柢固,難以拔除。
于是無法阻止自己以一個很難想像的音量,清清楚楚地朗聲笑了。
他的笑容不再諷刺,不再意有所指,不再是為了想偽裝,僅是為了她帶給他的歡樂而笑。
然後池款冬望著他難得的,孩子似的笑顏,呆愣了半晌之後,跟著揚起一道更愉快的笑音,萬分協調地融在他的聲線里。
他不再像個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假人,于是她可以很輕易地感覺到他的情緒與溫度,其實,他身上的顏色很溫暖,他笑起來的時候,也單純得像個孩子。
初春的台北,月明星稀,而他們,就要分離。
睡、睡著了?!
池款冬從床上跳起來,方才被誰蓋上的毛毯一瞬間滑落在膝上,蒙朧的眼色盯住那條褐色毯子,還沒徹底轉醒,耳邊便听見隱隱約約的水流聲……是誰在洗澡?
腦中畫面倒帶回昨日,陽陵泉上樓,她像往常一樣為他針灸,然後隨便弄了幾道被他調侃太過養生的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