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照破雲層時如美人掀簾,登時灑落一地晶亮,映著茶樹葉片上的露珠,閃著令人耀眼的光罷。待愈珠蒸散,葉片干爽,便見一群采茶人家腰間掛著竹簍,頭戴包巾頭笠,手穿袖套,往植滿茶樹的梯田走來,其中一個就是杜晴蜜。
來到茶山已有個把月,還是練不了兩手同時采茶的功夫,但與頭幾天毀了不少茶箐——不是力道過猛揉破葉面,就是采成單葉壞了制茶條件——相比,已好上太多,手勢至少有了幾分樣。
她一開始挫敗得很,別人采三簍,她一簍都沒滿,采快又毀了茶箐實在愧對每月一兩的工資,尤其當大伙兒都趕著在清明前采制早春綠茶時,更顯得她礙手礙腳。倘若不是蔣負謙不厭其煩日日指點采茶手法,要她先求好再求快,慢慢建立她的信心,她真沒顏面留在這里圖口飯吃。
想起蔣負謙握著她的手,教她采葉手勢,從手到背貼在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像煦陽包履著她,教她心跳得又急又快,卻有一股安定的力量慢慢升起,像在家里頭似的,感覺好安心。打從娘親過世,家里那塊地被大伯父賣掉說要抵她借的藥費,把她趕出來無處落腳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踏實的感覺了。
「采滿一簍啦?阿貴,過來幫晴蜜倒生茶!」在杜晴蜜前道采茶的大娘,招呼著在田梗處負責收集與搬運生茶下山的兒子過來幫她的忙。
晴蜜這丫頭勤快嘴甜,長得又極討喜,逢人就稱大叔好、大娘好,噓寒問暖真讓人窩心,像多了個女兒一樣,如果兒子能娶她做媳婦,不就皆大歡喜了?
「阿正,你愣著做什麼?快幫晴蜜倒碗涼茶呀!」另外一頭的大娘,見杜晴蜜解著簍子交給阿貴,馬上叫自己兒子奉上涼茶。她也想要晴蜜這門媳婦啊!
「不用麻煩了,真的。阿正哥,你忙吧,早上采的生茶下午就要做起來,別為了我誤了時間。」她看阿正提起茶號供給大伙兒喝的涼茶大壺,驚了一下,很怕這畫面讓蔣負謙瞧見了。
她是來工作,不是來找婆家的,沒有意思要壞了這里的規矩,就怕蔣負謙一時好意,最後卻後悔迎回她這個麻煩。
到這里後,她才知道他為何會對她小看采茶功夫生氣,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他的孩子,從種茶、采茶到制成茶葉,每個環節他都清楚,也比誰都懂,如此認真待事的人,怎麼不教人欽佩仰慕?她真的很怕被趕出這里,就再也見不到他。
才這麼想著,蔣負謙就負手走上茶山巡視。杜晴蜜采茶手法生澀,卻已經不用人盯著了,他上山是為了看采收的茶箐跟茶樹生長的情形。
「晴蜜,過來。」蔣負謙一到茶園就朝她招手,表情不是很好看。
阿貴跟阿正要求上山搬生茶竟然是為了晴蜜,他不禁有些惱怒,尤其看見他們兩個為了爭取她的注目,明明生茶倒滿推車了還不肯走,想多塞幾簍好多留片刻,完全不管生茶是否會被壓壞。
其實不只他們兩個,學制茶的年輕小伙子也時不時在談晴蜜做了什麼、喜歡什麼、對誰笑了、幫誰忙了,甚至吵著她好像對誰有意思,咬咬喳喳的他都煩了。
杜晴蜜對誰都很和氣,並沒有特別待誰好,連他幫了她這麼多,除了多一份感激外,對他的態度跟其他人都相同,他們有什麼好說嘴的?
連對他都一樣……算了,愈想愈煩躁。
阿貴跟阿正見蔣負謙冷凝著一張臉,哪里還敢放下手邊的事向她獻殷勤?立即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心里卻不斷犯嘀咕,以前就沒見他天天來巡茶山啊!
杜晴蜜拿腰間布拭手,跟在蔣負謙後面來到入山坡道旁的大榕樹下,這里是中午休憩時遮陽用飯的地方。他來巡山這麼多次,還是頭一回單純找她談話。
是她做得不夠好,要她離開了嗎?
做不好離開是對的,她做過不少差事,有些真的不適合她,像幫人帶信、帶東西,她就常找不到路,接了一、兩次就不敢找這方面的活兒了。
就算她跟蔣負謙有打合同又如何?不代表她兩年內可以無限犯錯,是張不破的保命符。
她知道她采茶不好也不快,但她好不容易才到了一處令人安心的地方,一個讓她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她真的不想離開。可是她做不好是鐵錚錚的事實,怎麼求請?當初拍胸脯接下這份差事卻沒做到最好,如何說服他,她會努才?
「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她好難受,強忍著鼻酸胸悶的痛苦,靜靜地等他劈下一刀。她真的盡力了。
「別緊張,我沒有要你離開的意思。」瞧她都快哭了,蔣負謙于心不忍卻又暗自慶幸她想留在鳴台山。她很好學又不怕吃苦,才一個月就能有這般成就,已經超出他的預期。就算她表現得差強人意,他也不會送她離開,畢竟日夜惦念擔心的日子也沒比替她收拾殘局來得輕松愜意。
蔣負謙拿出掌心大的苧麻袋給她。「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有人會專門送到茶農家里,要他們簽字畫押,你暫住茶莊,便由我發給。我過午就會下山跟茶行談生意,不知何時回來,就先拿給你了。收好,別掉了。」
茶莊是制茶所在,也是他的居所,杜晴蜜在鳴台山沒地方住,他特別替她清了間女眷房讓她安身,好久沒在床鋪睡上一宿的她,當時的笑意他永遠記得。
她撫著床沿,像得稀世珍寶,明明是張打死的硬床卻讓她感動得頻頻道謝,應該說她高興到說不出話來,只記得謝謝兩個字。她說明早起來,衣服就不會被露水凍濕,半夜也不會冷醒了。
他的心抽動了一下,想給她更多更好的東西,想盡可能地疼惜她,把她的笑容永遠留下,因為在他的生命里,已經好久沒有這種純粹的滿足與感動。
手里沉甸甸的,看來他把月例折成銅錢好方便她支配,這點小事都幫她考慮得妥妥當當,她卻無能回報他,杜晴蜜突然有股想哭的沖動。「我好羞愧,我沒有做好,值不得這麼多月例……」
「收著吧,我感受得到你很用心,值得的。」蔣負謙合上她的掌心,頎長的手指覆著她的,顯得她的手指好像大蔥,白皙得很。
杜晴**了聲謝,羞紅到抬不起頭來,她好像被夸贊了,飄飄然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手還被他握著,申申唔唔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蔣負謙覺得可愛,故意施力握了一記才抽回手。
「對了,午膳是茶號出錢安排,讓茶戶輪流做的,你別怕,盡量吃。大娘們都說你吃太少了,擔心你累倒,如果你一口氣吃不下太多東西,放塊餅在身上,餓了就拿出來吃幾口,知道嗎?」
他總想多照顧她一點,多看著她一點,雖然吃住都在茶莊,不可能半顆饅頭當一頓,但就怕她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敢放開來吃,對她完全不敢硫忽。
「這……我不敢。」杜晴蜜皺眉,尋常當家會放任伙計在工作時放肆吃嗎?
「我授意的,有什麼好不敢?其他茶農若想這麼做,我不會攔。」
「多謝公子,我到鳴台山後就沒有餓過肚子,每餐都吃得很飽,看我個子也知道我食量有限,是大娘們夸張了。大家對我很好,公子也對我很好,這些我都會記得牢牢的,你就不用再擔心我了,真的。」她不敢多吃,但也沒有餓過,這樣就好,再多她拿了也會心虛,又不是做得多好。
「好吧,我就信你一回,不會省小事讓鳴台山背上虧待茶戶的污名,回去忙吧,我回茶莊整理整理就要下山了。」
這個把月來他為晴蜜延了一些事,再拖下去今年的生意都不用做了。
「吸,好,公子慢走。」杜晴蜜點點頭。腳跟才轉方向,蔣負謙又喚住了她。
「阿貴明天不上山運茶了,我要他送茶磚到省城慶余行去,當初商隊大哥也算照顧過你,記得要他替你轉達謝意,我合再替你備禮。」
「省城嗎?太好了,謝謝公子告知,我一定會請阿責哥替我轉達的!」杜晴蜜又露出了像看到床鋪般的笑容,直率而耀眼,炫著他雙目。
她很重情,他知道,只是……阿貴「哥」讓他上揚的嘴角還沒成形就垮了下去,隨意朝她點了點頭,就順著路下山了。
憑什麼阿貴就是「哥」,他卻是「公子」?
為她做了這麼多事,在她眼里並沒有變得比較特別,從認識到現在,對他的態度都一樣,而阿貴不過為她倒了幾簍生茶,憑什麼能得她一句親切的稱呼?
蔣負謙揮袍,忿忿地走回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