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副督統。」
兩人同時止步,望著立在回廊上的柳正顯。
雹目微虛之人須臾已換上長者的詳和面容,「公主,方才是你誤入了西廂書房?」
不愧是武者中的翹楚,只需一眼,便已了然事態。
書錦頷首,「想找兩本書打發閑時。」
「是嗎?」虎目笑眯起來,精光卻是不減。被審視之人卻絲毫沒有動搖與不安,仍是那樣一派柔和安怡。
「也怪老夫疏忽。明兒讓工匠將錦苑那儲物用的雜什倉改個書房給公主,也省了公主由東到西奔走勞累。」柳正顯話雖說得恭敬客套,意思卻一點也不含糊,讓書錦就乖乖待在錦苑,要什麼,少不了她的。
可她若是不乖呢?
書錦垂眸,乖巧地應著︰「好則好,只是……」抬眸時,瑩亮的眸中閃過一抹羞澀,「書錦愛煞辛楊那書房的格局、模樣,爹能否也照樣為書錦做一個。」
柳正顯微微一愣,卻似乎沒有反對的理由。怎麼說也是公主對辛楊的一片深情意重,如何能斷然拒絕。所幸她也並不算多事,難得提出這個要求,又是在今天,兒子另娶偏房的當口,他也只得應了,「也好。」
身後,那個始終沉默低頭的人,一雙若有所思的眸,攀上她唇邊那抹似喜似嘲地揚起,陷入沉思中。
錦苑內,難得的吵鬧聲與重物撞地聲不斷。西北角的那間雜什倉庫正在動工改建成為書房。
「好吵。」芷蘭噘著嘴小聲嘟噥。
正專心讀著手上書卷的美眸掃了眼抱怨之人,又移回書上,「芷蘭,那套宜興紫砂茶器有沒有自宮中帶來?」
「有啊。」芷蘭點頭應著,不解公主為什麼突然提起那套茶具。
「毛峰還剩多少?」目光仍未移開書本,問得異常閑散。
「好多呢。還都是年初新進貢的黃山毛峰。」公主最愛的極品毛峰,她怎麼會忘記帶呢。
「要不要奴婢給公主泡壺茶來?」公主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好啊。」書錦將書輕輕放在榻旁紅木小癟上,「我還真是想念由宮中帶來的毛峰茶。」
「只可惜少了山泉,味道總是會差一截。」芷蘭點頭討好地應著。
「若我沒記錯,城外東郊有山泉吧。」
「啊!東郊?」芷蘭這才發現,公主正笑望著自己,那眼神……分明是……
「你若嫌吵,不如去東郊散散心,順便帶兩桶山泉回來。」書錦仍是笑著,而那個總是管不好自己嘴巴的家伙臉色卻變得簡直比哭還難看。這樣的酷暑天,就憑她一個弱質女流,別說是從東郊提兩桶水回來,就算是提兩個空桶來回也夠她受的。「不吵,不吵。公主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慌忙跪倒在地,哀求起眼前面色溫和的人來。
嗚,她好命苦。自小離了父母入宮為奴不算,偏偏天性又不夠圓滑遭人排擠,一同入宮的姐妹不是伺候太子、皇妃也算是能跟著主子吃香喝辣,就她被分給了這個自幼在冷宮長大、沒權沒勢的錦公主。跟著吃苦受白眼也罷了,只道主子待她這下人倒也算寬厚。可就一樁,錦公主的性格委實太難揣測了。明明一直笑著,卻讓人猜不出是被惱的還是被逗的。就因為這個,害她不知多吃了多少苦頭。不過怪來怪去,也都怪自己管不好這張嘴。若像汀香那樣寡言少語,也就不會惹這麼多無妄之災了。
「你呀,」書錦輕嘆了一聲,眼神卻已柔和了幾分,「屢教不改。」
對芷蘭並非刁難,而是生怕她會被人算計與陷害而防患于未然的善意提醒。她素來知道這小婢對自己的忠心。出生冷宮,記憶中除了冷落與排擠,便是身旁侍婢的不斷更換。即使她再如何真心對她們,也因為身處「冷宮」這毫無前景和生氣的地方,而注定了被離棄的命運。書錦知道,那些女孩子或是用身子或是用錢財,換了一個更好的主子。她原本已不指望會有奇跡出現,可偏偏在她十歲那年,芷蘭被帶到了自己身旁。這個同齡的女孩子是那樣單純而快樂,那樣充滿欣欣朝氣,幾乎將她灰暗的心都照亮了。她沒有奢望過芷蘭會在那死氣沉沉的冷殿中長伴自己,可誰曾料想,這一伴已是八載。她與芷蘭之間的默契,是旁人無法取代的。即使是聰慧沉穩、心性與自己頗似的汀香。
逼昏,夕陽映紅整個錦苑,美得令人嘆息。一如儉言記憶中的那位錦公主。
自柳辛楊納妾至今,已是整整一月有余。柳辛楊與書錦這對原配彼此之間再也沒了交集。而儉言卻不由自主地習慣了在閑時去府內那蔥榮花園走上一遭。湖仍靜映明月,槐樹花香陣陣,卻獨獨涼亭空無一人。整個園子因此而顯得那般落寞而空寂,像極了他的心。靜靜坐上她常靜坐凝神的那亭中一隅,心下如墜地的書箋般繁亂。他想見她,哪怕只是一眼也好。真是天殺的,他否認過無數遍,卻每每在否認過後,渴望見她的感覺變得更為強烈而迫切。他不知這感情是自何時從心底滋生的,卻知道當自己意識到之後,便如何也抹不去了。如同那未相識便深銘心底的琴聲般,深刻而美好。所以在再次面對空空如也的花園後,他便來到了這里——錦苑外。仰視,高牆那頭,便是她每日起居所在。心中有著止不住的向往。
只是看一眼。看一眼便立刻離開。
深望了一眼那被斜陽染紅的高牆,挽起衣角,一個躍身,騰空而上時,才驚覺原來逾越根本就是這樣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原來難的,只是決定起步的那一瞬間。
點足落地,悄無聲息地進了錦苑——他這個從五品的小闢無權踏足的淨土。
便是那樣巧,朝思暮想的人正倚窗而坐。微紅的霞光輕籠著的那抹絕色,是那樣一副與世無爭的淡泊美好。自窗角露出的房內一隅是如此眼熟,是了,這便是錦苑新建的書房,單從表面來看,與西廂書房的確是一般無二。
「書錦愛煞辛楊那書房的格局、模樣,爹能否也照樣為書錦做一個。」
因見到她而閃亮的黑眸漸漸黯然。右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為她這般痴情,更為柳辛楊的不知珍惜。他的不愛,她的錯愛,他們互相牽扯而糾纏不清,他這個旁觀之人,卻無法再保持著事不關己的漠然。即使一再地告誡自己,仍是無可奈何地卷入了這場謗本沒有自己立足之地的波瀾。
有輕盈的腳步聲在慢慢向著這個方向靠近。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那正在專心于描繪丹青的精致側臉,飛身消失在一片殘紅之中。
芷蘭小心端著紫砂壺,里面是新泡的黃山毛峰。
「公主。」輕叩書房門。
吱呀一聲,為其打開房門的是汀香。
「汀香?」芷蘭納悶,明明剛才汀香還幫自己找紫砂壺來著,怎麼一轉眼已經到了書房?
「我幫你。」接過芷蘭手中的紫砂壺,汀香似乎無意為同伴釋疑。
窗旁,托腮而坐的人正凝神望著窗外斜陽。桌上,畫至一半的丹青被濃重的一道墨痕所毀。畫中景色依稀是明月下的湖光、涼亭與蒼天梧桐。
「公主怎麼了?」芷蘭偷偷扯了下汀香的衣角,用唇語小心翼翼地問。
汀香秀眉微蹙,一臉無奈地搖著頭。
「公主,新泡的毛峰。」芷蘭討好地將紫砂茶盅托于掌間。
「嗯?」被打斷的人眼中有著未回過神的迷茫。
「茶,泡好了。」不對。這完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錦公主。那個永遠將內心藏得好好的公主,何曾如此心思恍惚過。
微笑著接過茶盅。
懊燙!一個錯手,紫砂盅翻倒在桌,茶水洇開,漸漸洇濕那畫中的梧桐、涼亭、直至浸透當空皓月。
「天吶!我去拿燙傷藥。」芷蘭來不及收拾,慌忙奔出書房。
「公主,你沒事吧?」汀香邊小心收拾著翻了一桌的茶水,邊關切地望向書錦。
她知道公主是被儉言偷入錦苑的消息給嚇到了。自己方才看到立在書房外的人時,也是心下大駭。難道柳正顯已經對她們主僕產生了懷疑?可是不應該呀,她們這樣小心翼翼,並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可尋。
「我要出去一下。」充耳未聞汀香的問話,徑直站起身來。心底那個聲音,催促著、逼迫著她,不得不去。
剝邊,那抹高大挺拔讓她忐忑的心霎時安定下來。停下腳步,怔怔注視著他,仿佛只是這樣靜靜看著,便已足夠。
因一路小跑而微喘的氣息沒有瞞過他這個高手靈敏的雙耳。回首時尚冷峻的眸在觸到她的瞬間,溢起一抹混合著溫柔的意外,「錦公主?」
「好巧。」她笑,為彼此的「不期而遇」,更為能在此時此刻真的遇到他。
「是,好巧。」他木訥地點頭。天知道為了這個巧合,他每個黃昏都在這里默默守候至月上樹梢。
「你……辛楊還好吧。」硬是在句子中擠入一個不相干的名字。天知道,她才不在乎那人到底好不好。自小到大,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能冷靜掌握自己的思想過。
「少爺……」他斂眸以阻止自己眼中的失望太過明顯,回復的聲音有些生硬,「少爺一切都好。」
「那就好。」下意識地輕咬食指以緩解這尷尬,卻在齒觸到刺痛時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被燙傷,「好痛!」
「怎麼了?」聲未至人已近在咫尺。
「沒什麼。」她孩子氣地將燙紅的手藏在身後,笑得無辜而單純。這是儉言所陌生的朱書錦,如此純真而真實的一面,如此讓他心動不已的一面。
「讓我看看。」他說時已伸手去握她右臂。
書錦微微一怔,沒有掙扎,順從地由那寬厚的掌牽起自己羸弱的臂膀。黑眸很快找到了食指上的紅腫,粗糙的指輕觸了一下那片粉紅,立刻引來她一聲倒抽。
「對不起。」他抬眸,不舍與歉意根本無法掩飾。手,仍緊握著她細致的腕。掌中的溫暖肆無忌憚地熨過她那片冰涼的肌膚,漸漸侵向心所在的方向。
「只是燙傷而已。」她囁嚅著,相對于他掌心的溫度,這燙傷的熾熱委實不算什麼。
指尖忽然溢出陣陣清涼。她不解地望向自己的指尖,只見儉言在為她輕抹著一種晶瑩的白色膏藥,動作是那樣輕柔而小心,生怕會再傷到她。
鼻尖一酸,自幼沒有嘗過被呵護滋味的人心間泛起異樣的情愫來。從來不知道,原來被人視若珍寶是那樣暖心的一種感覺。
濃眉糾結,因她眼底閃爍的光亮,「很疼?」手已停止在原地不敢再動。
「你們在干什麼!」一聲冷喝如驚雷炸響。
兩人迅速地分開更是印證了來人的猜想。柳辛楊臉色不佳地立在梧桐樹下,為自己先前目睹的那一幕而氣結。
「儉侍衛為我察看傷勢而已。」自己那相公還真是會挑時候出現。沒想到在娶了偏房後,第一次元配夫妻相見,竟然會是眼前這當場捉奸的場面,一切還真是諷刺得緊。
「是嗎?」自齒縫擠出冷哼,眼神直刺向儉言,卻沒有自對方眼中讀到退縮與心虛。
「公主傷到哪里了?讓為夫看一下吧。」逼近書錦,等著看她從哪里變出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