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她曉得憑自己一介風塵女子出身,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捧得起齊家飯碗,齊家當家的夫人豈會讓一個妓女進門敗壞門風?從前也有姊妹嫁到富貴人家里當小老婆的,下場卻是一個比一個還淒涼,看得多了,就算有從良的心也沒了從良的膽,還是現在的日子輕松,畢竟她可是留春樓的紅牌,客人捧著銀子來求見還得看她高興,何必委屈自己去當人家的小媳婦兒?受氣流淚又委屈。
「我月事來了。」一言以蔽之,蕊仙再也不甩老鴇,逕自便回自個兒房間去。
「你……」看到她那副「不敬業」的態度,老鴇真是氣得牙癢癢的,卻又無可奈何。
碧紗一個人走在酒味與脂粉味交雜的人群之中,剛剛來的時候或許還早,路上的人也不多,然而回去時卻似乎正好是一般酒宴散席的時候,尋芳客與花姑娘們紛紛在門口作別,打打鬧鬧地把一條小小的窄巷擠得水泄不通,她剛剛甚至還被醉得東倒西歪的胖員外給狠狠撞了一下,差些重心不穩摔倒。
就在她閃閃躲躲地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有一只手從人群中穿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放……放開!」一陣雞皮疙瘩從背脊升上來,她直覺就以為自己被那些色鬼給纏住了,于是想也不想就開始掙扎,不過這時卻听到齊磊的聲音傳來。
「干什麼,想對我動手嗎?」
「少……少爺?」元碧紗愣了一下,不曉得他為何追上來。
「跟我來。」齊磊的語氣還是那麼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倒是拉著她的手直接往他所知道的捷徑抄出。
隨著身後的歡笑聲越來越小、燈光越來越遙遠、星子越來越清晰,他們終于完全走出了那個風花雪月的世界,安靜無人的道路上,冷夜長風,只有齊磊牽著元碧紗的手,走著、走著、走著。
他的白衣在夜里特別的醒目,將他的背影拉得特別瘦高與修長……曾幾何時,他竟也比自己還高了?
「少爺。」元碧紗的聲音輕輕地。「我可以自己走了,不用勞煩您……」
她示意著齊磊可以放開手。
然而不曉得是她的聲音太輕,還是齊磊刻意,他沒有回頭,手也始終沒放開,只是以一貫的步調逕自朝著齊家的方向走回去。
夜涼如水,他穿得又那麼單薄,元碧紗真擔心他會受寒了。
「少爺,您冷嗎?」
齊磊不答。
這下元碧紗終于確定他是刻意忽略自己的聲音,不管原因為何,他似乎就是不想跟她說話。
那好吧……既然如此,她就保持沉默。
她始終搞不懂齊磊的心,就恍如不明白自己,且歸結于她血液中的奴性吧!要不是這樣,她怎會在齊磊以最刻薄的言語傷害她之後,又不能克制的關心著他?偏偏內心又極為矛盾,不願意踫觸他,只因他身上總是沾染著陌生女子的香氣……幸賴這樣的接觸還在她的忍耐範圍之內,兩人之間除了牽著手,也還隔著一段距離,加上齊磊不回頭、不與她說話,更讓她因無需隱藏嫌惡的表情而慶幸。
然後,走著走著,到家了,齊磊也在抵達門口的那一剎那松開了手。
被握著的手腕處殘留著一股握勁與余溫,元碧紗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只手去包住。
齊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只是上前敲了敲門環,不一會兒,里頭值夜的人出來開大門,一見到是他,臉上露出驚訝與驚喜的表情。
「少爺怎麼這麼晚了才……」他邊說邊轉過身。「我得去通報老爺和夫人一聲……」
「別瞎忙了。」齊磊道︰「這麼晚了還把他們擾起來做啥?明天再去稟報。」說著說著打了個呵欠。「我要就寢了。」
「是、是。」那守夜的連忙點頭,看見跟在齊磊身後進門的元碧紗,意有所指地笑道︰「還是碧紗姑娘有辦法,一去就把少爺給叫回來了。」
「干她什麼事」齊磊白了那守夜的一眼。「是我自個兒想回來。」
「是是是。」那守夜的仍舊打著哈哈,總是夜不歸營的少主子難得回家一趟,他說什麼都行啦!
「我去收拾房間。」元碧紗道,其實齊磊的房間她每逃詡會整理,以保持著讓齊磊隨時回來都可以馬上使用的狀態,根本沒什麼好拾掇的,但她仍是不放心,非得再去檢查一次不可。
她步伐才剛往前邁出,齊磊卻隨即越過她,走在她前頭,無所謂的甩了甩手。「不用,我已經累了。」話雖然只講一半,但言下之意很清楚,就是不要她進他房里。
元碧紗看著他那吊兒郎當離去的背影,嘴唇微微一抿。
他不需要她,至少從十一歲以後,他一直表現出那種態度。
但就算是這樣……
「啊……」她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輕輕的叫了一聲。
「碧紗姑娘,怎麼啦?」一直站在她身後的守夜家丁懊奇地問道。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元碧紗說完,便急急轉身離開,朝著廚房的方向走去。
齊磊房里。
老實說,打從十六歲以後,他就沒有在子時以前就寢的習慣,深夜的時候特別適合畫畫與讀書,要他拋棄這個絕佳的時機去睡覺,簡直是浪費光陰,現在想想,也許他就是因為受不了大夫和齊夫人的耳提面命,這才躲到妓院去。
案親也不曾阻止,在他眼底,這個兒子的歲壽倒像是向老天借來似的,更何況齊磊從不花用家中的財產,要罵他揮霍無度也無從罵起,年輕人行事或許孟浪,目前倒也還沒做出什麼月兌軌的壞事,齊一白自個兒生意都忙不完了,也沒有多余的心力再來管束孩子,只是偶爾見著了他,總會意思意思地在齊夫人眼前念個幾句,其他時候依舊是放牛吃草。
彬許是有了父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縱,齊磊待在留春樓的時間就越來越長,常常一個月里回家不到一趟,就算回了家,待的時間有時還不到兩時辰,也因此,現在真回了自個兒房里,反倒覺得陌生了。
隨意地換上一件干淨的單衣,他信步至書案前,想讀幾本書消磨消磨時間,卻不意發現案頭上堆著幾本新的線裝書,原來都是自家書肆最近印售的新書,想來大概是父親讓元碧紗拿進來,想他回家時讓他閱讀的吧!
直覺拿起其中一本隨意翻了翻,還沒認真細看,外頭就響起敲門聲。
「誰?」
「是我。」
想也知道,除了她也沒有別人了。「進來。」
雕花木門輕啟,元碧紗端著托盤走進來,齊磊看到熟悉的景象,面上雖仍舊文風不動,心底卻嘆了口氣。
「少爺請進藥。」元碧紗將裝著藥汁的碗端到他面前,剛剛在留春樓,齊磊沒有喝藥就跟著她回來了,是以她又連忙到廚房里將多的藥汁盛了一碗出來。
「你還真是不屈不撓。」言情小說吧淡淡譏刺了一句,他將書擲到一邊,難得地沒有再為難元碧紗,便端起藥一口氣喝完,眼角余光瞄到元碧紗雖然低著頭,眼楮卻不住臂察著他進藥的狀況,直到他將藥喝得一滴不剩,她才明顯露出放下心來的表情。
藥很苦,但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這幾乎就是與他人生相佐的味道,雖然討厭但不得不依賴的味道……
他討厭依賴。
依賴代表他不能獨立自主,像一株菟絲,只能寄養在比他強健粗壯的大木上吸取茁壯自己的養分,或許他在十一歲那年就已經明白母親的用意,她想讓元碧紗成為他的大木,讓他不能沒有她……
齊磊忽爾眉心一皺。
將藥碗放回元碧紗拿著的托盤上,他不想再看她。「你下去吧,不要再來煩我了。」
「是。」
齊磊背著雙手朝著床鋪走去,在床沿坐了下來,伸手月兌鞋,看到她還呆愣著,于是露出了一抹怪笑。
「怎麼,還不走?你想留下來睡嗎?」
元碧紗聞言,連耳根子都臊紅了。
齊磊這些年說話越來越是輕薄,許是跟他長久宿居妓院有關,想到他在妓院里不知怎樣地和那些風塵女子顛鸞倒鳳、風流快活,元碧紗的心頭突涌上一股幾欲作嘔的不適感。
齊磊是怎樣?非要讓她覺得難受嗎?
她從來不曾對他頂過嘴,但她眼神中無奈的怨懟看在齊磊眼中,卻成了責備。
「你用那種眼神看我是什麼意思?」他眼神一凜,站起身來。
元碧紗一顫,連話也不說,只是倒退了兩步,然後,直覺便是轉身向外走。
「回來!」齊磊低吼。
元碧紗的腳步卻在他的命令下反其道而行,越走越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他的屋外。
齊磊被她弄得煩躁至極,忍不住對著椅子狠狠踹了一腳!
翌日。
當齊夫人發現兒子突然出現在家里,原本沒什麼精神的她顯得十分開心,一邊檢視著愛子最近到底瘦了還是胖了,一邊嗔怪著下人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她。
「是我要他們別去打攪您的。」齊磊微微一笑,態度謙和溫文又乖巧,十足的好兒子樣貌。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可以隨著場景、時間、人物的不同而自然地變換各種不同的表情應對進退,在留春樓里的他,是落拓不羈、率意而為的齊磊;回到家里面對長輩,他又是顯得不卑不亢,稱職的扮演著身為畫家與人子兩種截然不同的角色。
當然,面對元碧紗時除外。
他真正的本性其實易怒又善感,但成人之後他其實已頗能克制自己的脾氣,不滿時頂多嘴上刻薄蚌幾句,但只有元碧紗老是讓他真正發火、甚至有想砸東西的沖動,那種怒氣還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發泄的,因為他往往曉得,錯的是自己,元碧紗從來只是做好自己分內事的人而已。
就是這樣,才更教人生氣……齊磊心想。
「磊兒……」齊夫人拍拍他的手,將他從出神中給喚了回來。「怎麼,沒睡飽?」
齊磊聞言,微微一笑。
的確,平常這時候人家正在用午飯,他可還在夢周公呢!
齊夫人看看寶貝兒子那副模樣,想叨念他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總怪自己太過放縱他,才教他養成了這副放浪個性。如今她一門心思都指望在齊磊身上,盼他早早覺悟今是昨非,扛起齊家的擔子。然而要立業必得先成家,想他收心也只有這個辦法……
「磊兒,來……」齊夫人拉著他,走到飯桌前坐下。「咱們一邊用飯、一邊聊聊,娘有件正經事想跟你談。」
看到母親帶著期望又正經八百的面孔,齊磊用膝蓋想也知道她要說啥,不過他還是笑笑的。
「娘,您多吃點。」他還很貼心地挾了菜,遞到母親面前的小碟上。「兒子難得在您面前盡一回孝心,您姑且受用,悠悠閑閑地吃頓飯吧,有什麼正事,晚點兒再說也不遲。」
「你也知道自己難得盡必孝心。」齊夫人白了他一眼。「要論盡孝,倒也不是挾個菜就完了的事,要緊的是成家立業,你要是早些定下來,為娘的才真正受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