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了自己還是菜鳥時的日子,葉東旭不自覺輕笑出聲。
「笑什麼?這麼好笑?」林允芝故作不悅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沒有,不是笑你。」他擺擺手示意否定,同時向服務生點了一杯同樣的威士忌。
「所以呢?你的快炒店打算繼續開到什麼時候?」她另起了話題。
「開到我繳不出房貸為止。」
聞言,林允芝冷笑了聲,道︰「你這是何苦呢?」
「我沒有任何「苦」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指什麼。」她吁了口氣。事實上,她早就隱隱約約了解對方是為了什麼而離開法律圈,只不過她一直相信對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
道德觀與所謂的心腸軟,對他們而言只是短暫的迷醉,那情感終究會消散。唯有理性思考,才能給予永恆不滅的客觀事實。
「我听金士成說你很難請。」她道。
「東電的案子嗎?」他問,同時威士忌送上,他小飲一口。
「不然呢?我听人說東電的老板開了一個很好的價碼。那數字我看過,我佩服你怎麼還能繼續窩在小吃店里。」
葉東旭輕輕一笑,不以為意。
「那種已經被媒體鬧大的案件,不接也罷。」
當初他就是接了某位高官的案子,才會頻頻登上版面,最後被網路上的鄉民給人肉搜索了出來。可想而知,接下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先是車子被刮、公司的電子信箱被灌爆、臉書也被洗版︰;再來是他家的鐵門遭殃,緊接著是父親在路上被人咒罵、砸攤……
一切都是從媒體開始。
但,這一切也都是他自行選擇的路。
「真的只是因為這樣?」林允芝眯起眼,顯然是不信他。
葉東旭未答腔,僅是微笑。
「沒有人會為了躲避鏡頭,白白推掉五百六十萬吧?」她悶哼一聲,既是嫉妒他,亦是同情他。「我真搞不懂你,反正你名聲都已經臭成這樣子了,你還在意什麼社會觀感嗎?」
葉東旭失笑出聲,笑她傻。
「因為我活在這個社會,不得不在意。」
很難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林允芝皺起了眉頭,道︰「葉東旭,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事?你哪時開始會說教了?」
「那不是說教。」他搖搖頭,再飲一口酒。
事情會爆發,往往不是因為單一要素。
他曾經很努力在壓抑自己心里的感受,一再地告訴自己︰那是情感,那不是理性;那是主觀,那不是客觀。所以在那一段日子里,他真心以為自己不在乎那些受害者的感受,以及加害人的想法。
但是他錯了。他並不是不在乎,而是說服了自己暫時不去在乎。
「東旭。」
林允芝突然喚了他的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受害者家屬,但是身為你的前女友,我必須勸你要回歸理性,懂嗎?」
葉東旭不語,抬眼瞟向她。
見他毫無反應,林允芝繼續往下說︰「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如此,人有各自必須完成的工作,而你的工作就是刑事辯護律師,甚至那些犯人的工作就是制造犯罪。這些,都是一個社會的構成,你阻止不了,你只能在里面選擇一個職位,然後好好去發揮。」
聞言至此,葉東旭輕笑一聲。
「從你的話里听來,我似乎沒有你所謂的「選擇」。」
「這是事實。」她聳聳肩,牽了牽嘴角。「如果你在打官司上面可以發揮一百分的實力,那我就真的不懂你為什麼要去做一份你只能達到五十分的工作。」
「這才是選擇,不是嗎?」他一笑,拿來杯子仰頭飲盡,眉頭不自覺皺在一起。「如果只是取斑分,那根本不需要選擇。」
他驀地想起梁若穎。
或許她隱約也明白自己不適合走房仲一途,但她為了高薪,她選擇了面對壓力、選擇放棄安逸的生活。正如他當初為了大筆的委托費、為了名氣、為了地位,他選擇了放棄內心里的罪咎、選擇了不去理會道德觀的指責,亦是選擇了不去面對每一個嫌疑犯的犯罪事實。
靜靜凝視著他的神情,林允芝靈機一動,干脆放手一搏試試看。于是,她決定撒個小小的謊言。
「其實……」她故作困擾的樣子。「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你,我找不到時機,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跟我有關?」他抬手向酒保示意,又點了一杯。
林允芝抿抿下唇,才繼續道︰「金士成他……前兩天要我想辦法逼你接下東電的案子,不然他就要我跟著走路回家吃自己。」
聞言,葉東旭靜了幾秒。
可能嗎?這是他腦中瞬間產生的疑問。他不是傻子,他擅長編織謊言,同樣擅長印證。
他想,林允芝在事務所里可以算是很優秀的民事律師,她可以帶來的獲利絕對大于東電所能給予的,既然如此,金士成那家伙怎麼可能為了這種事情而拿她的職位當賭注?
所以可能性大概只有兩種。其一,是金士成在說謊,他或許無意打算真的辭退她,但利用她是事實;其二,便是林允芝在說謊,其實根本沒有威脅這回事,她只是在挑戰他。
半晌,一杯酒送了上來。
葉東旭依然沉默,他拿起酒杯,在手中輕晃了幾下,道︰「要我說的話,我會賭他不敢開除你。」
林允芝頓了頓,不自覺吸了口氣。
「……我不認為。」
「你大概不知道去年你替他賺進多少錢吧?」
「那你知道你替他賺進來的錢是我的多少倍嗎?」林允芝也不遑多讓,反駁了回去。「他知道你跟我有私交,他算準你不會忍心看我被開除。」
听了,葉東旭哼笑一聲。
他又把酒杯給擺了回去,一滴也沒沾,便拿出皮夾抽出了一張千元鈔,遞到桌子的正中間。
「其實呢,」他道︰「我今天會來,不是為了要跟你談公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去找那個女中介。」
林允芝的臉色頓時僵凝。
「你知道我指的是誰。」他順勢接話︰「甚至我搞不懂,你有什麼理由需要擅自把我的事情告訴她?」
「我沒有擅自告訴她的意思,我只是以為她應該知情。」這話其實是真也是假。
「無所謂,反正我大概知道你去找她的意圖。」
葉東旭離開了座位,拿起外套,一副準備閃人的樣于。「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現在清楚告訴你——我不是她的什麼人,所以你也別去要求她來勸我什麼,更不必好奇她的條件怎麼樣。」
「葉東旭,」林允芝板起臉色,似笑非笑地。「你以為我不了解你嗎?如果不是她的什麼人,你會為了她來對我生氣,你會替一個房仲拉業務拉到事務所里來?你當我這麼好騙?」
他已經將外套整齊地穿回了身上。葉東旭拉了拉領口,俯看著她,道︰「我現在又算是你的什麼人?」
一听,林允芝微怔。
「我跟你已經是過去式了。」他面無表情,口吻淡漠,只是一句輕淺的暗示,一句體面的拒絕。
說完,他轉身走出店外。
林允芝突然一陣難堪,她又氣又羞,拿來葉東旭的那杯威士忌,仰首一口飲盡。
烈酒的嗆辣讓她皺起眉頭,眼眶布上水氣。
她好恨、好不甘心,她到底哪一點不如那個女中介?不論是外貌還是事業,她都不可能會輸,為什麼卻偏偏輸了一個她最不想輸掉的男人?
梁若穎已經躺在那兒躺了兩個小時。
打從葉東旭送她回來之後,她腦袋里就一直是一片空白。她側臥在床上,兩眼茫然無神地盯著前方︰她不斷地想起葉東旭的臉,卻又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而不斷地抵制這樣的畫面。
那感覺或許就像是不設防地愛上了一個人之後,竟發現對方是個有婦之夫;或是跟一個好好先生交往了,才明白對方其實是個脾氣暴躁的沙文主義者——當然,這些她都沒有經驗,她只是這麼猜想。
葉東旭的那雙眼神浮上了她的腦海。
整個自白的過程里,他從未想過要替自己的行為辯解。為什麼?哪怕只是一句「逗是我的工作」也好。
其實,在一個多小時之前,她為了求證,已經拿了手機在網路上搜尋過對方的名字。
正如他所坦言的,他替許多名流辯護過,也曾經受過很多次的輿論撻伐,但他仍然不改作風,絲毫不在乎社會輿論壓力。
現在,她知道了他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狠角色——至少就事業來看的話;但,她也明白了自己離他有多麼遙遠。
現在才開始戒了對他的癮,還來得及嗎?
其實仔細想想,她認識他也不過是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她想,要理清如此短暫的情愫,有何困難?然而她自己也明白,感情的質量向來就不是能用時間來衡量的。
她憶起了葉東旭在快炒店里的笑顏。
他總是滿頭大汗,一條牛仔褲弄得又髒又破,再比對新聞里那西裝筆挺、抹一頭發蠟的模樣。思及此,她忍不住揚起了唇角。
她拿來手機,切到了通話記錄的頁面。她盯著他的那組號碼,發楞著,猜想葉東旭此刻正在做什麼。
突然,手機畫面跳出了來電顯示,她嚇了一跳。
「喂?」
她趕緊接听,也沒去仔細看那組來電號碼。
「是我。」是個男人的嗓音。
「呃……」她認不得這個聲音,心想大概是某個客戶吧。「不好意思,請問您哪位?」
彼端先是一靜,才道︰「你好歹記一下老板的電話行不行?我楊店長,你竟然問我是哪位?」
一听,好尷尬,梁若穎干笑兩聲,以為自己大概是哪里交接出了問題。
「那個……是不是哪里交接沒做好?」真希望這店長不是打來交代說要扣她的薪水。
「不是。」
「嗄?」不是?「那不然怎麼會……」
「我是打來問問你跟那個姓葉的是怎麼了。」
突然被這麼問,梁若穎頓時僵滯住,不知從何回答。
「那個是……什、什麼意思?」她支支吾吾地。
「你坦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因為那家伙所以才說要離職?」
「不、不是那樣啦!怎麼可能!啊炳哈哈……」她咯咯干笑,急忙撇清,但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她倒也想不出辭職的第二個理由。
好吧,「太累」這一點勉強可以算是,然而年輕就是力量,區區「太累」兩個字怎麼可能打得倒她。
「其實你可以老實告訴我,我調你去別家分店就行了嘛,干嘛為了一個男人就把工作辭掉?」
顯然楊景安沒把她的話給听進去,自顧自地說道︰「我是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搞的啦,不過我猜東旭應該很快就會把快炒店收了,你沒有必要覺得在附近工作會尷尬。」
「店長,我已經說我不是——」
「反正你也辛苦這麼久了,人家說最苦的就是這幾個月,你既然撐過來了,干嘛要放棄咧?」
果然是業務,完全不給人插嘴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