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若穎暗暗唉了一聲,掉頭走回自己的位子上。難道接下來的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她都必須跟著這個女夜叉學習嗎?
噢,天哪……
年薪百萬、年薪百萬、想著年薪百萬!
她開始幻想著整間套房堆滿千元鈔票,或許,那畫面可以助她克服對女夜叉的恐懼。
然後她帶著四、五張A4白紙,一支2B鉛筆,踏出了店面。
雨水淅瀝嘩啦不停從灰色的天空落下,梁若穎走到騎樓外緣,抬頭望去,然後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天氣,她怎麼能畫地圖?地圖又怎麼能不被淋個糊爛?
可是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人家要她畫,她又怎麼能不畫?
于是她嘆了口氣。她想,騎車肯定是行不通,不如就用走的吧!至少順著騎樓走,還能保護這幾張紙能不被淋濕。
有了結論,她左右瞧了瞧,最後決定往右邊走。
快炒店的店面不大,甚至沒有招牌。
「請問……」
梁若穎探頭,看見那疑似老板的男人正坐在用餐桌前,低頭讀著報紙。
他的穿著和白天時沒什麼太大的差異,是一件簡單的帽T、一條沾了點污漬的帆布褲。他閱報閱得出神,似乎沒听見她的聲音。
「那個……不好意思。」她提高了點聲量。
總算,他听見了女人的嗓音,倏然抬起頭來。
「哦,是你。」他同時揚起了微笑。
「嗯,我下班了,順道過來還雨衣。」她也回了一抹禮貌性的笑容,然後走向前,將折得整齊的雨衣遞上。「謝謝,不好意思……」
「不會,小事情而已。」男人接過手,又問︰「要吃點什麼嗎?你吃過晚飯了沒?」
「啊,我都忘了……」她現在只覺得雙腿幾乎殘廢,哪還記得什麼餓不餓的問題。
「我就知道。」男人笑得了然于心。「你們店里業務量算多,那些人常常一忙就直接忙到下班才有時間吃飯。」
下班,指的是晚間十點。
「原來這麼操勞啊……」她干笑了一笑,抬頭看看牆上的價目表。
「錢難賺,不是嗎?」他站起身,拿起深藍色的圍裙掛上了頸。「所以想吃什麼?」
她抬著頭,計算著這個月的基本開銷,還有銀行帳戶里的余額,又想到從現在開始手機費可能會大增,還有她連冬天用的棉被都還沒去買,寒流來的時候搞不好會凍死……
「那,蛋炒飯就好。」五十元,便宜又大碗。
「炒飯就好?」男人皺了皺眉,問︰「要不要再來一盤青菜什麼的?」
「不用,炒飯就可以了。」她甜甜一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她拿來報紙隨便翻了翻,老板則開伙去了。她拿到的是影劇娛樂版,可她卻讀得不怎麼娛樂。
她,覺得有些浮躁。
想著想著,她放下了報紙,從手提袋里拿出那四張A4紙。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地圖,標記著每一條路名、每一個社區的名稱,可是女夜叉說——
哦,後來她得知了對方叫作「柯晏玲」,那晏玲說了,這樣的地圖簡直是垃圾,一點用處都沒有,于是扔在地上,要她隔天一大早再去重畫一份。
所以她,覺得有些……受創。更糟的是,她無法確定明天不會再受到更夸張的傷害。
「喏,炒飯。」
突然,一盤香噴噴、冒著白霧的炒飯遞到了她面前,外加一盤綠油油的玩意兒。「還有炒空心菜。」
「嗄?可是我——」她一餐的預算只有五十元,如果加了一盤炒青菜,恐怕會上攀至百元也說不定。
「這餐算我請你。」
听了,她愣住。
「請我?」她即刻醒神。「為什麼?」
男人笑了一笑,坐回了椅子上,拿起報紙,攤開輕甩了一下,道︰「第一天上班很辛苦。」
語畢,他將報紙拿高了些,擋去了他的表情。
梁若穎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看著熱呼呼的飯菜,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還是說……她被同情了嗎?
她抿抿下唇,拿來餐具,這一頓飯她吃得戰戰兢兢、極不自在。不是沒被老板請吃過飯,而是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老板,這樣子好像佔人家便宜……
也許是她太過于安靜,簡直靜過頭了,這麼安靜的人怎麼能當業務?葉東旭覺得詭異,無聲無息地挪了手,悄悄從報紙背後探出頭來,瞄了她一眼。
她埋頭扒著那盤很陽春的蛋炒飯,偶爾會夾幾片菜。她安安靜靜地用餐,不看報紙、不閑聊、不打電話,吃飯的規矩在她身上都不難看見。葉東旭不自覺地皺了眉,心想,如此一個屬于靜態的女孩,怎麼會想要來當房仲?這簡直是卡到陰吧?
然而不知怎麼的,這女孩竟讓他想起自己剛出社會的時候。
他想起他剛進律師事務所上班的初期,有些前輩總會瞧不起新人、惡整新人,甚至口出惡言、人身攻擊,那時候能讓自己撐下去的方法,唯有不停地在腦中畫大餅給自己聞香,然後告訴自己,撐過了就發達了、撐過了就是自己的天下……
思及此,他搖了搖頭,繼續看著他的報紙。
直到女孩出聲喚他。
「老板?」
「嗯?」他聞聲,放下報紙。
「謝謝你,我吃飽了。」
他笑了一笑,又問︰「吃飽了,那好吃嗎?」
「嗯,很好吃。」她豎起大拇指。
「好吃就好,記得常來光顧。」
「一定。」
她揚起笑容,全然不同于剛踏進店面時的愁雲慘霧。
也許一頓好吃的飯,真能夠讓人打起精神吧?至少他一直都記得事務所對面小巷里的切仔面攤。
樸素的味道,卻是讓他記得最久的一碗面。
「那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騎。」他抬手揮了揮,示意道別。
女孩點了點頭,也揮揮手,轉身離開了。葉東旭這時才起身前去收拾餐具,卻在拿起那盤炒飯的時候——
他僵滯住。
那盤子底下壓著一張對折兩次的百元鈔。
久久他才回過神。
「嘖,這女人。」他苦笑,認命收下。
好吧,才剛認識就硬要請人吃飯確實是有點奇怪,但他就是情不自禁。
或許是因為快打烊了,食材剩下了也是扔掉;或許是隱約察覺到她的生活費可能相當吃緊;也或許是從她身上看見自己過去那段辛苦奮斗的日子。
總之,這女人讓他想起了某個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那個曾經潔淨無瑕的自己。
幸好隔天的氣候還算不錯。
粱若穎一大早就出了門,這次她不再傻傻地穿什麼七、八公分高的鞋子,她穿了簡單的球鞋,騎車繞了一圈,也畫了幾張象樣的地圖。回到店里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
正巧遇上剛進公司的店長。
「啊,你來報到啦?」
梁若穎先是一頓,而後苦笑。「我昨天就來了……」
「呃,對吼。」
楊景安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後來像是瞄到了她手上的東西。「哦?妳去畫地圖了?」
她點了點頭,沒答話。
「那畫得怎麼樣?有心得嗎?」
畫地圖能有什麼心得?
梁若穎揚揚眉,緩道︰「就……大概記住了哪個社區在哪一條路上,然後學區的分布,還有城市機能那些……」叭啦叭啦。
她胡亂扯了一堆。
「行了。」顯然連店長都不太想听。「你先去吃飯,下午跟我去一趟客戶那里,我帶你出去看看什麼叫作談簽約。」
「嗄?」真的嗎?
梁若穎眼楮一亮!談簽約?她可以出去談簽約了?她的精神立刻抖擻,好像美好的未來已經呈現在她面前。
「真的。所以你先去吃飯,下午兩點我要看到你。隔壁快炒店不錯吃,等一下幫我帶一盒牛肉炒飯。」
交代完畢,楊景安繞過她走進了店里。
留下梁若穎一個人站在門口,有些呆然。店長剛剛說了什麼?快炒店很好吃,然後叫她帶一份牛肉炒飯回來……
應該是要她幫忙買午餐的意思吧?楊店長的舌頭很靈活,講話很快又不會打結。她記得面試的時候他不是這麼說話的啊。
總之,她模模鼻子回到店里,拿了自己的皮夾之後又走了出去。
那張偷偷留下的百元鈔,讓她覺得很難為情。
只不過是埋單嘛,消費者付錢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想欠人情,坦白說不就得了?干嘛付錢付得偷偷模模,把自己搞得像是高中生一樣……
唉,真是自作孽。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得再次上門。
「老板,給我一份——」
她抬頭,沒見到老板在攤子里。
梁若穎頓了頓,左右瞧了瞧,見老板和另一名男子面對面,坐在簡陋的桌椅前,似乎在討論著什麼。
客觀來說,兩個男人面對面談論事情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名陌生男人。他穿著一身正式的黑色西裝,腳邊擱著一只皮制的公文包。
這畫面就有點……
「不如你主張一八七條吧。」突然,那老板這麼道。「不然這案子是不能上訴第三審,你這次輸了就是輸了,懂嗎?」
嗄?什麼主張?什麼第三審?
粱若穎站在那兒,不以為意。正當她猶豫著該不該打斷對方的談話時,手上的零錢包卻從掌心里滑落,匡當掉在地板上。
兩個男人應聲朝著她望了過來。
「啊……」她張嘴,像是犯了錯的小朋友。「不好意思,你們繼續,我真的沒有要打斷你們討論——」
「你要什麼?」老板立刻站起,臉上堆起笑容。
「呃,不用了啦,你們不是在忙?請繼續,我待會再過來……」她看了看這個老板,再看了看那個男人.
「我哪有在忙?」
沒有嗎?梁若穎笑了一笑,明明就看這兩人商量得很認真。「……好吧,請給我一份牛肉炒飯、一份蛋炒飯。」
听了,葉東旭牽牽嘴角,拿了兩只盤子之後開始抓料。
「你們店長叫你出來買的?」
「……你怎麼知道?」
「猜的。」他笑道,轉身先讓油下鍋。
「東旭,」另一個男人突然喚了他。「你先忙,我也要回辦公室了。」
他沒答腔,只是回頭打了個招呼。
梁若穎目送那個西裝男坐上車子離開,之後回頭看著爐火前的男人,忍不住問︰「你叫……東……什麼?」
怪怪!她干嘛問人家名字?
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
「東旭。葉東旭。」他側頭瞟向她,微笑。「東方的東!旭日的旭!」他幾乎是用吼的,試圖壓過抽油煙機、鍋具、爐火所發出來的躁音。
也許是他的笑容感染了她,她沒那麼緊張了,反倒同樣地揚起唇角。「這名字听起來好有希望。」
如此一般的反應逗笑了他。
希望?這真是諷刺了。
「妳呢?」他手沒閑著,將牛肉炒飯起鍋,又下了另一盤食材。「妳也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至少以一個業務來說,她應該早早就要遞上她的名片才對。
她笑了一笑,同樣是吼了回去︰
「我的名片後天會印好!我後天再告訴你!」
听了,他楞了楞,還有這招啊?不過,也罷,反正兩天而已,她應該不至于會閃電離職,他這快炒店應該也不會閃電倒閉,所以……他不急。
他將兩盒炒飯裝袋之後交給她,也收了錢。
他沒提起昨晚那張百元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