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阿澪朝她擺了三日冷臉,可她一面對少爺就裝得萬分溫順乖巧,再面對蘇小魅,那更是親切到讓人皺眉。
「蘇爺,您下棋嗎?阿澪也懂一點,讓阿澪陪您對奕吧。」
「真可惜這兒沒酒,不然阿澪給您在這下雪天,替您溫壺酒,那多有情趣。」
「長白山嗎?去過,當然去過。冀州?我之前也在那兒住餅幾年,原來咱們是同鄉呢。」
「咦?原來您就是兩年前偵破京里那樁雙尸命案的蘇爺?那可是件大案子,我當時人也在京里,對蘇爺辦案的技巧,可是滿心崇拜、佩服不已,恨不得自個兒能成為蘇爺的紅粉知己哪,真可惜咱們倆沒早先遇見。」
阿澪銀鈴般的笑聲,不時傳來。
她是故意的,故意老跟在蘇小魅身邊,故意和他攀親帶故,故意討他的歡心,故意時不時便勾著他的手,將身子貼著他,靠在他耳邊說話。
當她替少爺添飯,那女人就會搶著幫那男人添飯,她若是替少爺倒茶,阿澪便會趁她沒空,幫那家伙添茶。
白露知道,她說那些、做那些,都是故意要說給她听,做給她看的。
她知自己越是在意,阿澪就會越故意,所以她裝不在乎,她做好自己的事,她替少爺收拾藥材,打掃屋子,讓她去為蘇小魅忙。
可是,每當那女人的小手,撫上了他;每當他因為她說的話,被逗得發笑;每當阿澪搶著為他做了某件她想做的事——
每一次,當事情發生,她都覺得心口不由自主的抽疼。
她忍著,再忍著,又忍著,忍著不去看他和阿澪在做什麼,忍著不去听他和阿澪又說了什麼,她把自己的視線定在少爺身上,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拿來關注著少爺。
她替少爺換了被,為他縫了扯破的衣裳,她甚至花時間把他的房間從頭到尾擦過一遍,直到里面變得一塵不染。
可她還是听得見阿澪和他的說笑聲,讓那積在心中的苦,越堆越高。
她不想理會,卻做不到,只要來到島上,她就一定會看見他,無論早晚,不管黑夜白天,阿澪總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和他黏在一起。
那男人和她處得極好,像是半點也不在乎她是非人。
這很好,他很好。
她知道他有多好,能有多好。
如果他願意,他會讓阿澪打開心房,就像她對他打開心房。如果他想,他甚至能擄獲阿澪的心,就像她……
白雪紛紛,飄啊飄的。
阿澪悄聲說了什麼,她听見他大笑出聲。
心口,驀然再一揪。
突然間,他的笑聲倏地止息,讓她胸中一緊。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她回首,看著對面那隔著一整個天井緊閉的拉門。
她今日午後就來,忙到現在,已黃昏。
天還沒全暗,她能清楚看見飛雪與門廊。
懊安靜。
那是他的房,他睡覺的地方,他和阿澪就在那里,在那緊閉的門扉里。
不可以。
她告訴自己。
別過去。
她不該過去,他拉起了門。
明知不該,她還是在恍惚中,如幽魂般站起了身,沿著回廊,繞過小小的天井,朝那兒走去。
雪花,在她身旁,落得無聲無息。
無論阿澪做了什麼,都是故意,她不該中她的計。
不要看。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
現在回身還來得及。
可她忍不住,她已忍到了極限,她提著心,抬起小手,屏住了氣息,輕輕推開了那扇拉門。
門內,那男人坐著,而阿澪,端了一盆熱水,跪在他身前,一臉溫柔,用那雙美目,含情默默的瞅著他。
「蘇爺,天冷了,瞧你腳都凍裂了,讓阿澪為你洗洗腳吧。」
不要。
心,陡然一痛。
她看著他凝望著那個女人,黑眸深深。
「白露能為你做的,阿澪也能。」女人抬手撫著他干裂的腳,柔情似水的道。
不要。
她瞧著那女人將那小而潔白的手,撫上了他粗獷的臉,她只覺心好痛,痛得似滴出了血。
「白露嫌棄的,阿澪都不嫌棄。」她悄聲說著,如花的紅唇吐出柔軟的字句,嬌柔的身子前傾,靠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你想要什麼,阿澪都能給你。」
「是嗎?」他問。
「是啊……」她撫著他的唇,深情款款的看著他,悄然道︰「阿澪想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不要——
她在心底吶喊著,想開口辯駁,想沖進去推開那女人,可聲卻出不了嘴,只有心如刀割。
當他抬起手,覆上了阿澪那蒼白又美麗的臉時,她再看不下去,只能倉皇閉上了淚眼,踉蹌轉身離去。
雪在飛,悄悄的飛。
屋子里,盆內的水,冒著氤氳的白煙。
女人撫著男人的唇,一臉意亂情迷。
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臉上,撫著她的耳際,撫著她優美的頸。
「你想和我在一起?」他黑眸深深的問。
「永遠在一起。」她含羞帶怯的答。
他深吸口氣,她靠得更近。
眼看,干柴烈火,一觸即發,誰知男人卻在下一瞬,輕笑出聲。
「不,你不想。」
她眼里閃過一絲惱,嬌嗔道︰「我當然想。」
「可我想的,不是你。」他笑容可掬的道︰「而你,若真喜歡我,你的心,不會跳得這麼慢。」
她一驚,驀地退了開,不再讓他撫著自己的頸。
可這,只讓眼前的男人,笑得更開心。
「你討厭我,恨不能殺了我,可你若真如此做,宋應天必饒不了你。他祖師爺和外公,都非常人,要治你,多的是辦法。你怕他,所以才想逃,就算你真想和我一起,也只是因為我能幫你逃出去,待我們一出島,你就會宰了我,逃之夭夭。」
阿澪火了,知他不會上當,憤然站了起身,不再裝作對他意亂情迷,只惱羞成怒,惡意的道。
「那女人有什麼好?你明知她是殺人凶手!」
「那又如何?」他挑眉,再笑︰「我就愛她是這樣。」
她怒瞪著他,氣得一甩袖,推開了拉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飛雪,仍在飄著,落在天井,掉在廊上。
他能看見,敞開的門外廊上,有一個小小的腳印。
那腳印,不是阿澪的,他看著她離開,知阿澪沒有踩著那里。
若不是腳印的主人太慌亂,就不會退得那麼急,不會忘了還在下雪,不會不繞著回廊,反直接奔過了積雪的天井,一路飛奔到對面的廊上。
他抬起眼,隔著片片飛雪,看向天井對面那間房。
那兒,是宋應天的睡房,落地的拉門,被人合得死緊。
也該是時候了。
那個,牽著他的魂、揪著他的心的女人哪……
他手一撐地爬站而起,沒有理會那盆仍在冒煙的熱水,只跨過了水盆,穿過了拉門,踩著在天井雪地中那小小而倉皇的腳印,一步一步的走過去。
門廊上,有著水一滴,那飛濺的樣子,顯示著那人的去向。
他上了廊,蹲,輕撫著那水滴。
它尚微溫,還未來得及變冷,成冰。
抬起眼,他看著那扇門,知她就在門內,還來不及走遠。
焙緩的,他伸手推開了緊閉的門,蓋這屋子的木匠,工藝極好,用的也是上好的建材。即便已興建多年,歷經旱夏寒冬、歲月風霜,開門時,依然滑順得如剛建成般,不會听到任何聲音。
斗內,同他那兒一般,寬敞不已,沒有高桌高椅,只有光滑的木地板,與一張處膝的雲頭桌案。桌案旁,有燈一只,堆滿了醫藥書籍的書櫃沿牆而立,幾只衣箱就擺在牆角,衣箱旁是畫著山水的素雅屏風。
而她,就在那里。
她沒有躲起來,她只坐在那兒收著衣,背對著他,折著宋應天的衣,看來那般鎮定、冷靜,如常一般。
說他不惱,那是假的。
入冬後,藥堂里不再那般忙,她白日偶也有空閑,便來得勤了,可來了卻總也是只顧著她的少爺。
她幫那男人打掃洗衣,替他泡茶磨墨,為他照料生活中一切所需用度,她將他所有的閑雜事務,全都打理好。
她表現的,就像是宋應天的妻。
可對他,她卻幾乎視若無睹。
若非,門廊上的那滴淚;若非,此刻她那白羅襪上,還沾著殘雪;若非,他能看見,她的動作有多麼不自然、多麼僵硬;若非,他已太過了解她,一如了解自己……
阿澪能讀心、會惑人,她明明都是知道的,他家少爺警告過他倆,阿澪的眼不能看,阿澪的話不能听。阿澪知道他與她最在意的是什麼,曉得他和她的弱點,清楚他倆的渴望。
可她,還是被亂了心。
因他亂了心。
若非如此,他真要以為,是他自作多情。
他踏入那扇門,將其關上。
然後,走到她身後,盤腿坐下。
他沒有發出聲音,但他知她曉得他在這里。
她屏住了氣息。
他已有許久,不曾靠她這麼近,這女人總和她的少爺在一起。
她的發,早在他回來之前,就已又挽成了婦人的髻,總瞧得他心頭一緊,明知不該,卻無法不去惱恨妒嫉。
那烏黑柔亮的發,纏著那雕著鳳凰的黑檀簪子,就如她對她少爺那般,太過親昵,教他看了胸悶心緊。
蚌然間,始終被壓在心底的妒火再關不住,就這樣風風火火的冒了出頭,他伸出了手,抽出了那支挽住她青絲的鳳凰木簪。
烏黑的發,沒了長簪的箝制,如水瀑般飛揚,流瀉而下,落到了他腳邊。
她小小的抽了口氣,停下了手中折衣的動作,卻沒回首。
他撩起一束還殘留她些許體溫的青絲,它服貼柔順的待在他的手里,任他輕撫摩挲。
她的肩頭微微瑟縮了一下,他知她清楚他在做什麼,可她依然沒有回頭,沒有阻止他。
他把玩著她的發,將她散落後就逐漸變得冰冷的秀發,在手中轉了一圈,纏在他粗糙的掌上溫暖它,輕聲開口問。
「你知道,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想的是什麼嗎?」
她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不介意,只自顧自的答︰「我想著,老天爺待我真好,我落水死了,還派個這麼美的仙女來接我。」
他喜歡她的發裹著他手的感覺,如絲一般的滑,似花那般的香。
「然後,我昏了過去,當我再醒來,你細心照顧著我,我知你不是仙女,我看著你挽成婦人髻的發,只覺得惱。因為,你竟然已經嫁人了。你已有了丈夫,有了能牽著你手的男人。我不該對你有任何遐想,我這樣告訴自己,不讓你上心。」
她繼續保持著沉默,小手卻揪緊了膝頭上的衣。
他將她的發,湊到了鼻端,吸了口氣,啞聲再道︰「你不知道,當我曉得,你不是宋應天的妻時,我有多開心。當你告訴我,他不是你的男人時,我只想著,也許我可以擁有你,或許你能是我的……」
她不應,他也不急,只將大手挽轉,緩緩將那青絲在手上左纏一圈,然後右繞一圈,握得滿手,讓她柔軟的發,裹著他,緩聲低語。
「若你是我的,該多好?多好?」
他悄聲說著心底的渴望,讓那滿心的希冀,回蕩在寂靜的空氣里。
「我從來不曾如此在乎過任何姑娘,從來不曾如此想要一個女人,在我還來不及多想時,你就那樣入了我的心。」
天色,漸漸暗了。
屋子里好靜,屋外的雪,像吸走了所有的聲音,除了……他。
白露不敢回首,不敢動彈,只能咬著唇,听著他的嗓子,低且啞,吐出一句又一句真心的話語。
「然後,你和我在一起了,我不敢相信,你竟願意和我在一起,幾乎就像是我的。」
他握緊了她的發,聲更啞。
「我知你受過苦,知你其實很脆弱,你和我一起,只是因為身邊需要有人陪。」
不是這樣的,不只是因為這樣。
反駁的話,幾乎就要出口,她緊抿著唇,強忍著,忍著說不出的苦,忍著難以遏止的痛。
「我告訴自己,不要奢望太多,別再渴求更多,你和我,是那麼的不同。我只是個懂得在殺伐中求生的莽漢,你卻是個教養良好、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你不可能真的看得上我。」
他垂眼看著手中纏繞著他的青絲,說著︰「可就算只是一時也是好的,讓我能小小的,作一個夢。讓我能在你心中,擁有一個位置,就好。」
就好。
她身微顫,手揪得更緊更緊,藏在眼眶的淚,早已滑落下來。
「但,你替我洗了腳。」
身後的男人,似乎靠得更近,他的體溫包圍著她,溫暖著她。
「我開始想,忍不住妄想起來,想著更多、更多,想著原來我也能過這種生活,想著原來你要的不只是一時,想著或許你心同我心,想著若我敢開口,你可能真的願意,嫁給我……」
她閉上眼,咬著唇,死命忍住到嘴的嗚咽。
「那一夜,我原以為你會為我感到心疼、不舍,原以為只要我掏心掏肺,你就會投向我的懷抱。誰知,你心那麼狠。我把心都掏給了你,你卻棄如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