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莙丞相,左參事說了,您再不出現在政事堂,他真要申請調職了。
「調職、調職,每回都這一套,他就不能換點新花樣嗎……」躺在床榻上的雲莙翻了個身後,眼睜也沒睜地喃喃說道。
莙丞相。
「催什麼催啊?這不就來了嗎……咦?怎麼沒人?」
又翻了個身後,渾身酸疼的雲莙終于由床榻上緩緩坐起,在伸了個懶腰,睜開眼卻發現屋中只有自己一人時,驀地有些微怔,半晌後才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是的,這里不是虹城,而是霓城。
「這天……真好啊……」
一想及自己如今身在一個無人熟識的城池里,僅管睡木板床睡得渾身酸疼,但雲莙還是覺得難得的神清氣爽,連呼吸到肺中的空氣似乎都多了份清新。
信步在霓城街道上漫步,這份閑適與自在讓雲莙幾乎記不到上回有這樣的心情是何時了,畢竟再虹城里,走到哪里都有人認識她,更別提那個無論她躲到哪,都能適時找到她的左璽洸。
明知這樣的悠閑不會持續太久,但雲莙還是盡情享受著這份得之不易的忙里偷閑,因為接下來的兩個月,她的身份將不再是六姑娘,更不是莙丞相,而是一名必須嚴格遵守紀律的普通應試考生——皇甫憶君!
老實說,雲莙還真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微服出巡」的一天,但這三年來,始終納悶左璽洸為何能年年名落孫山的她,在努力思考女兒國人才拔擢制度是否出現問題時,卻悄然發現,近十年來,女兒國三大考場之一的霓城考場,上榜率真可說是逐年攀升,不僅大幅度成長到與向來人才濟濟的老字號考場——虹城——呈現五五波的態勢,而許多外地考生更是不惜舍近求遠,長途奔波至霓城應試,並且還在考上後,一個個全入了霓城幫。
看樣子,這霓城似乎存在著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魅力」呢!
因此為了了解霓城考場的魅力,探索霓城幫團結一致的背後真相,尋找出解決丞相府中「虹霓之爭」的有效辦法,雲莙毅然決然地化身為一名普通考生,欲由親自應試的過程中找出答案。
更何況,如何能讓她女兒國公平、公正、公開地擁有更多的人才,並且徹底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本就是她責無旁貸的重責大任,畢竟各門各類的人才,絕對是立國、強國之本,更是她未來幾年能否舒心,繼續模魚打混的絕對關鍵。
一想及往後自己只要簽簽名、蓋蓋章,愛睡多久就睡多久,愛看閑書看多晚就看多晚,那種徹底隨心所欲的日子,便令雲莙的心情整個飛躍了。
「累兩個月省心十年,還是劃算的,更何況,我還真想知道,我女兒國的科考究竟有多難,竟難到讓左璽洸這樣的人才十多年都考不上……」
是的,左璽洸,絕對的人才,一個尋人的人才,盯梢的人才;一個擅長分類學、統計學、諷刺學、時間分配學,且行動效率極高的人才;一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如同活動百科全全書一般,天文地理無所不在,卻能連續十多年名落孫山的人才。
老實說,連雲莙都很訝異自己竟與這樣的「人才」和平共事了三年,並且日子還沒有當初想象的難熬。
猶記得三年前,她認為自己決計會被左璽洸的一板一眼壓得透不過氣來,但事實卻非如此。
因為自她表現出她「僅管效果不彰,卻是她所能表現的最大誠意與極限」而昏厥後,或許是了解她的能耐,更或許是本與孺子不可教的無奈,他再不曾那樣要求過她。
他依然律己極嚴,卻學會對她的渾水模魚之舉視而不見,也再不要求她的德行與操守,相當完美地維持著眼不見心不煩的互相逃避關系,可若事關公事,他又絕對會適時將她揪出,讓她乖乖坐在該坐的位子上,然後在每回夜間「授課」時,出現那種讓她怎麼都移不開眼眸的天然、迷離臉龐。
「有些餓了呢!」在霓城的春陽下足足逛了兩個時辰後,雲莙左顧右盼地喃喃自語著,「這客棧是長腳了不成?怎麼就是找不著啊?」
又半個時辰後,終于逛回客棧的雲莙選了一處偏僻的角落坐下,她的菜才剛點好,身旁便響起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
「恕屬下直言,您未告假便獨自出行的行徑是相當危險且不負責任的,而漫不經心將應試名牒四處亂塞的作為,看在認真應試多年的屬下眼中,更是令人發指。」
「你哪兒找著的?」雲莙用左手撐住下頦,懶洋洋地問著那名徑自落坐的正襟危坐的男子——左璽洸,恍若他們早約好要在這兒踫頭似的,但事實自然不是如此。
「您夾書頁里當書簽了。」左璽洸面無表情地淡淡說道,然後由懷中取出一張應試名牒時,嗓音愈發低沉了,「喔!對了,您希望我稱呼您為‘皇甫憶君’姑娘,還是簡稱您‘皇甫’姑娘即可?」
「我說怎麼找不著呢……」望著那張瞞著左璽洸由里正處弄來,而自己出門前依然遍尋不著的「偽」應試名牒,這三年來早習慣憑借他嗓音低沉度來辨別其話意中是否夾雜著譏諷的雲莙「嘖」了一聲後,照慣例伸出右手。
僅管早料到瞞不過他,不過他的責任與使命感會不會太強了點?眼楮會不會太尖了些?
畢竟雖名為參事,但她也沒要求他時時刻刻跟著,更何況,她明明易了容,他竟還能這樣快就找到她,看樣子她必須重新估算一下在考場被識破,並直接被拖出場的機率了。
「您這行為,根據女兒國千川律令第兩百三十八——」將名牒塞至雲莙伸出的食指與中指間,左璽洸微微眯起眼。
「麻煩你別再這麼苦口婆心的大聲嚷嚷了,萬一給人听到了,在應試時將我逮個正著,後果你負。」
一把打斷左璽洸的話,雲莙將應試名牒塞至懷中,「真是的,有這種心眼,做什麼不好,非把全部身家都砸在科舉上……不過既然你來都來了,那就快點回房去看書,別把寶貴的考前沖刺時間浪費在對我說教上,我會內疚的。」
是的,根本想都不必想,雲莙便知曉左璽洸之所以可以如此從容、淡定,必定是在找著那張偽名牒前,便猜測到她意欲何為,然後當機立斷地將他自己的應試地點由虹城改為霓城。
但她現在真的別無他求啊!
她只希望他快些別管她,全心全意準備他的考試就行了,畢竟他若因到了一個不熟悉的考場而表現不佳,甚或水土不服而再度名落孫山,這後果她真的承受不起。
要明白,他的重責大任並不是盯梢她有沒有偷懶,而是快些金榜題名,抱得美人歸。
他可知道,一年半前得知他終于考上舉人那刻,她與包夫人兩人幾乎要抱頭痛哭了,而他又知不知道,這三年來,她做過多少回上殿偷考題被當場人賊俱獲,甚至像個賊般地半夜在那張金榜上偷偷寫上他名字的惡夢……
壓力啊!
她這輩子最無法適應、理解卻又無法逃避,只要有人的地方,便必定存在的人情壓力啊!
「姑娘若真懂得‘內疚’二字如何寫,請您下回出門時,至少帶上小十一。」完全無視身前的長長嘆息聲,左璽洸由包袱中取出一雙銀色筷子,擦拭干淨後,塞至飯菜送來,卻半天都沒動手的雲莙手中。
「小十一得替我坐鎮虹城,帶別的侍衛我不習慣。」握著那雙熟悉的筷子,雲莙終于開始夾菜,才吃一口,卻又放下了筷子,抬眸望向左璽洸,「你吃了嗎?」
「姑娘僅管吃,別客氣。」將原本放在自己手旁的食盒推向雲莙,早知她挑食習性的左璽洸直接接收了滿桌飯菜,「這兩個月的伙食費,屬下會全記在參事賬上。」
「我過兩天就能習慣,所以你不必準備我的,之後我們兵分兩路,你還好準備,我好好閑逛。」
口中雖這麼說,但雲莙的雙眸在看到食盒的那一刻就亮了,因為左璽洸那手廚藝,當真一點也不辜負女兒國男兒家的「賢淑」之名,僅管打由上工第一天起,他便日日自備食盒,獨自用餐的行徑在眾人眼中顯得那樣古怪。
早知他古怪的雲莙對此事本不以為意,但有一回,小十一陰差陽錯地誤取了他的食盒給剛起身的她食用,而在初嘗一口後便對那看似尋常,卻美味異常的菜色驚為天人的她,正納悶府里何時更換大廚時,他冷冷一句「莙丞相,您這餐的餐費,屬下會記在下個月的參事賬上」徹底解了她的惑,也迷了她的胃。
自那日後,她總會有意無意地瞟瞟他帶來的食盒,過沒幾日,他手中的食盒便多了一份,而由下個月起,府里的支出也固定多了一筆餐費……
正當雲莙像往常一般吃得津津有味時,她的身旁又響起那個磁性嗓音。
「好好閑逛?哦?想必姑娘已量好身、巡過場、查過號、遞過卷,將一切應試工作都準備好了?」
「什麼?」听著那愈發低沉的嗓音,正將一顆顆翠綠豌豆夾入口中的雲莙微一抬眉。
「按女兒國科舉規章第一百三十八條,應試考生得在科考舉行前一個月,到指定地點完成報到手續,並為杜絕舞弊而統一訂制的應試裝量身;在科考舉行二十五日前,到指定地點完成試號查詢,並在科考舉行二十日前,到……」
「應個試,哪來這麼多名堂啊?」一邊吃著豌豆,一邊听左璽洸將那沒完沒了的規章背誦完畢,雲莙蛾眉微蹙地伸出手接過他遞來的茶水輕啜著。
「那就要問您了,姑娘。」同樣端起一杯茶輕啜著,左璽洸似有若無地瞟了雲莙一眼。
「你這樣的人不到御史院去當差,實在是浪費了……」
望著低垂著眼眸喝茶喝得那樣從容自在,但嗓音卻比平常低了三倍,也就表示他的話比平常多了三倍嘲諷值得左璽洸,終于記起自己的身份是女兒國制定及掌管科考規章的丞相府大丞相的雲莙,忍不住喃喃說道。
「姑娘莫忘了屬下只是名考了十多年依然努力不懈的窮酸秀才,而我女兒國御史院向來有進士院之美稱。」
「你已經是舉人了。」
「屬下至今依然懷疑那名無故自首,以致讓屬下得以取代他在最後一刻補上金榜的考生,身後究竟藏有什麼樣不得已的苦衷?」
「我女兒國男兒家有知錯能改這點當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不是我。」
「自然不會是姑娘,因為若是姑娘出手,絕不會出現如此小家子氣得結果。」
「不是我說你,但考都考上了,就別那麼小家子氣的計較次第啊……別再那樣瞧我了行不行?我早說了不是我,我沒那個閑工夫,所以你一定要心平氣和、理直氣壯的當你的舉人公子。」
「請原諒屬下只是個小家子氣的窮考生,所以實在無法如您般日日過著心平氣和、閑雲野鶴般的生活。」
在雲莙與左璽洸一來一往的抬杠時,客棧里用餐的人慢慢多了,而酒足飯飽的雲莙,這時才發現,不知何時,這個小小的角落似乎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他們直勾勾地盯視著她與左璽洸,用著霓城當地方言來回議論著她的來歷與左璽洸的長相。
他們一口一個「虹城來的」,一口一個「嚇人」、「可怕」,但因為知道左璽洸不會在乎,所以雲莙也不在乎。
可聆听了半晌後,她還是忍不住抬眉望向他,「就因為這身打扮?」
沒錯,雲莙雖早知女兒國首府與女兒國最重要的沿海商業重鎮間,一直存在著所謂的「虹霓之爭」,但她實在不明白為何這群人光靠打扮就能辨出她的來歷?
「姑娘這身打扮走在霓城街頭,確實樸素了些。」望了望雲莙那一身樣式看似簡單,但其實做工精細,更將她一身高貴與優雅氣質展現地淋灕盡致的鵝黃色淺衫一眼後,左璽洸淡淡答道︰「但最主要的問題在于您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向來只出自眼高于頂、鼻孔朝天的虹城人,而且您的官話著實標準得太氣人。」
「這樣啊……」听到左璽洸的話後,雲莙思索了半晌,又望了望四周的女子,突然起身向二樓走去,「到對面茶鋪等我。」